第十七章 家訪
張牘又作了一揖，說道：“請賜教！”
“公子寫的《神雕俠侶》，奴家已經(jīng)拿了家中樣書看過了，前些天去表姐家住，便帶了去給她看，但其后，我倆卻生出些爭執(zhí)來。奴家說，這書里有關(guān)楊過和小龍女之事定有刪節(jié)，表姐不信，我倆爭執(zhí)不下，便打了賭。今天我來，就是跟公子求證此事?！?p> 張牘大感意外，甚至覺得有些無厘頭，這秦小姐就為了這么點小事上門，實在不像富家小姐的做派。可是聯(lián)想起這兩天的見聞，又覺得她干出這等事也在情理之中。
“秦小姐，你猜得不錯。此書的確頗多刪節(jié)，雖是出于令尊之意，可我自己也贊同?！?p> “呼，果然如此?！鼻匦〗闳玑屩刎?fù)，大大地呼出一口氣，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道：“這幾日我茶飯不思，心里一直惦記著此事，今天本是從舅舅家回去的，我就先來問你了。”頓了一下，接著問道：“可否告知刪節(jié)了何處？為何要刪呢？”
張牘便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講述了一遍，聽到小龍女失身，楊過斷臂的情節(jié)，秦小姐竟忍不住哽咽起來。張牘慌了神，忙勸道：“小姐勿慮！只是小說家言，不當(dāng)真的?！?p> 秦小姐低頭拭了下眼角，笑道：“讓公子見笑了。只是，世人太多偏見，以至本來發(fā)乎自然的情理，竟非要刪去才能付梓，實在是大煞風(fēng)景。”
“哦？”張牘真是越來越對秦小姐刮目相看了，“小姐以為這樣的故事不該刪？”
“當(dāng)然不該，”秦小姐睜大了雙眼，神色堅定地說道：“小說，戲本，皆是傳奇，若要叫人看得入迷，非要以極大反差造就波折不可。譬如，一方忠，則至貞至義，一方奸，也必要至邪至惡，方能精彩。以神雕一書來說，正是小龍女和楊過乃是天造地設(shè)的神仙眷侶，便偏要加多些磨難，甚至叫龍女失貞，楊過殘疾，方才顯出兩人不離不棄，不羈世俗之天地間第一癡情來。”
張牘簡直想給她鼓掌了，真沒想到，這個整日關(guān)在家門里的弱女子竟對小說和戲劇的沖突理論有這樣深入的認(rèn)識，可謂無師自通??！
“小姐說得極好，在下也是這樣的想法?！?p> 秦小姐被他夸得臉紅，低頭笑道：“奴家生平獨好聽?wèi)蚩磿?，那天也是聽說圓海先生請朋友看戲，因我表姐家和圓海先生素有往來，便央求表姐帶我同去?！?p> 原來如此，不過，她敢去青樓，倒還是膽量頗大的。
“可是，”她忽然放低了聲音說道：“我和表姐是偷偷溜去的，還請公子為我保密?！?p> 張牘心里暗自好笑，其實秦小姐這不安分的另一面，倒讓她更顯得可愛了。
“嗯，小姐放心！”
秦小姐點點頭，像是卸下了心里的石頭，整個人都輕松起來。
這時朝陽初升，天空被霞光映得通紅。晨風(fēng)拂過，傳來枝葉沙沙的響聲。秦小姐歪著頭，伸手撫住鬢角被吹得凌亂的頭發(fā)，輕攏慢捻，意態(tài)純真，卻又有種嫵媚的情態(tài)，張牘不禁看得呆了。
秦小姐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偏過頭去，像是沒話找話似地問道：“對了，公子也認(rèn)識圓海先生嗎？”
張牘心里一驚，趕緊收回目光，搖搖頭道：“我并不認(rèn)識，只是受張宗子相邀，去聽?wèi)虻摹！?p> 輪到秦小姐吃驚了，轉(zhuǎn)過臉來望著他，用略帶著興奮的口氣問道：“昨日與公子坐在一起的就是張宗子?。俊?p> “正是，小姐也知道他？”
“他的《古今義列傳》曾在我家書坊刊刻過，所以知道他的名字?！?p> “這么說，他倒不全是紈绔子弟了?！?p> 秦小姐撲哧一聲笑出來，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問道：“公子昨日以為是去做什么的？”
張牘一時大窘，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好在秦小姐沒等他說話，就自顧著續(xù)道：“公子若是想要掙得名聲，實在該多跟他們這些文人來往的。宗子固然出身官宦人家，可是文采斐然，一手小品文寫得極好。阮圓海亦是如此，雖然為官時免不了有些朋黨營私的勾當(dāng)，可他的戲頗得湯義仍之神韻，可排當(dāng)朝第一。”
“湯義仍？”
“湯先生就是《還魂記》的作者?！?p> 張牘恍然大悟，“原來是湯顯祖啊，我知道?！?p> “呃——”秦小姐忽然抿起嘴，有些尷尬地看著他，“公子對湯先生有何不滿嗎？何故直呼其名？”
糟糕！聊得太嗨竟忘了古代直呼人姓名是很失禮的事，張牘趕緊說道：“是在下唐突失禮了！沒有對義仍先生不敬的意思，請小姐恕罪！”
他一邊賠罪，一邊暗想，得趕緊給自己取個表字才行，否則到了社交場合，別人都不知該如何稱呼自己。
秦小姐笑道：“公子不必自責(zé)。想來以公子的年紀(jì)尚未有表字，所以還不太習(xí)慣?！?p> 張牘忽然心里一動，問道：“不知小姐可取了表字？”
“父親不愿意為我取字，不過——”秦小姐露出一絲調(diào)皮的微笑，“我自己取了個，叫書珍?！?p> 張牘一愣，“淑貞？還是白素貞的素貞？”
秦小姐笑著搖搖頭，道：“書本的書，珍寶的珍?！?p> “哦，這，不太像女子名吧？”
“我自己取，自然依著自己喜歡就好。因我自幼愛書，書于我就如珍寶，故有此表字?！鼻匦〗泔@然對自己取的字很自豪，說話時微微翹起下巴，滿是自信之色。
張牘笑道：“原來如此?！?p> 秦小姐抬頭看了看天，站起身來說道：“時辰不早了，我該回家了?！闭f著，屈膝向張牘道了個萬福，然后向院門走去。
張牘跟著站起來，卻陷入了猶豫，不知該不該送她。想若是送她出門，被人看到了，難免傳出閑話來，不送又似乎失禮。
秦小姐大約看出了他的心思，回頭笑道：“公子不必送了，我自雇了馬車?！?p> 張牘趕緊拱手道：“小姐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