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小鬼領路,夜漓琢磨著是不是要抓幾個活人來問問,好巧不巧,迎面走來兩個衙差,撞了個正著。
那二人是新當差的,并不認得府中全部大官小吏,所以也沒有起疑,只問了一句:“你是什么人?”
夜漓也沒有同他們多話,直接使攝魂術奪了他們的心神,可惜這二人只是衙中小差,剛來不過數(shù)月,還只負責一些清掃,整理,搬抬的活計。
是誰下令抹去痕跡的?府尹死了衙門如何運作?昨夜的尸體被運往了何處?這些問題一概不知。
夜漓無可奈何,又問不出什么,見他們一人手中拿著紙燈蠟燭,一人手中提著香爐錫箔,便隨口問了一句是作甚用的。
其中一個差役答道:“是鬼祭大典上用的,皇后娘娘操辦鬼節(jié)祭祀,宮里人手不夠用,便遣了府衙的官差,衙門中好多人都要去幫手?!?p> 夜漓又問:“祭臺設在哪里?”
小吏木訥地回答:“設在光祿觀?!?p> 夜漓又問:“光祿觀是什么地方?”
答曰:“是陛下曾經(jīng)修行的皇觀?!?p> “皇觀建在哪里?”
“在申鄴坊的東側(cè),以崇德橋和內(nèi)宮相連?!?p> 聽到這里,鶴青忽然牽起夜漓的手道:“走。”
說罷拉著她轉(zhuǎn)頭就走,腳步飛快。
“誒...去哪里啊?”夜漓被他拉著一路狂奔。
從后院翻墻出去后,鶴青方才說道:“我有些事要去確認一下?!?p> “什么事?”
“滿門被滅的五家是否都是知道陛下失蹤的人?!?p> 夜漓慣常是能猜透鶴青心思的,但這一次就連她都不甚理解:“什么意思?”
“你不覺得奇怪嗎?”鶴青道:“一國之主,國師接連失蹤,朝中重臣被屠殺,便是鬼祭真的如此重要,也斷沒有置之不理的道理?!?p> “確實?!币估祀m然點頭附和,但她仍不知道鶴青想說什么。
“我一直在考慮是什么人能在一國之都做下此等大案,卻從沒有想過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諸行雖是無常,萬般卻有因果,鬼祭大典在即,朝中重臣卻突然一齊被殺,原因恐怕就只有一個?!?p> 夜漓看著鶴青,等他說出答案:“有人要掩飾皇帝失蹤的事。”
她忽然就聽懂了。
鶴青又說:“能這么做,又有原因要這么做的人只有一個?!?p> 夜漓道:“皇后。”
鶴青道:“但這種屠殺大臣的做法一旦被揭發(fā),必會失了人心,引發(fā)朝政動蕩,皇權不穩(wěn),現(xiàn)在唯一不確定的是皇后是受人唆使,還是有意為之?!?p> 言下之意就是皇后究竟是個壞人還是個蠢人,尚有待探討。
夜漓想了想說:“殺了那么多朝廷要員,還屠人滿門,我看皇后的樣子,不像是會做出這種事情的瘋子啊?!?p> “莫非是跟國師有關?”她又聯(lián)想到關于皇后的傳言,說:“會不會國師其實沒有失蹤,二人聯(lián)手演了一場戲,目的就是要顛覆西虞國?!?p> 鶴青道:“那就要看鬼祭大典這一天,國師會不會突然出現(xiàn)了?!?p> 夜漓搖頭道:“即便真的出現(xiàn),我們也分辨不出真假?!?p> 鶴青思忖片刻:“也對,皇帝都可以假冒,國師為什么不可以?!?p> 竹七在一旁,聽得一愣一愣的,這時候發(fā)出一句疑問:“假皇帝?”
夜漓說:“衛(wèi)云長說皇后邀請了北岐國國主前來參加鬼祭,而國師是北岐送來西虞當質(zhì)子的皇子,便是他不得父君寵愛,但人都到這兒了,不可能對他不聞不問吧?就算國主不親自前來,也一定會派一個皇室宗親,那就不會不認得國師,到時候皇后拿什么來交差?總不能直接跟北岐來使說,你們的皇子不見了吧?”她用不耐煩的語氣解釋。
鶴青道:“就算國師之事能搪塞過去,那西虞國自己的皇帝呢?如此盛典總不能不參加吧?”
夜漓道:“所以皇后必然是想好了后招的。”
竹七恍然大悟:“替身!”
“或者,可以做一個更大膽的假設,”鶴青說道:“現(xiàn)在的皇后,也是假的?!彼D(zhuǎn)而問夜漓:“你還記得國師房間里的那縷頭發(fā)么?”
夜漓點頭表示記得,又說道:“不管真假,現(xiàn)在坐鎮(zhèn)宮中的那個皇后,找一個面容儀態(tài)相似之人總是能辦到的?!?p> 竹七疑惑:“所以皇后是想以替身作為傀儡,獨掌大權?”
鶴青道:“不無可能,但這么做有個障礙,就是朝中有人已經(jīng)知道皇帝失蹤的消息了?!?p> 夜漓補充道:“知道皇上和國師失蹤的,也不只是朝中大臣,還有禁軍。而今早,禁軍統(tǒng)領衛(wèi)云長來國師府,說是奉了皇后的旨意,意思也就是現(xiàn)在的禁軍已經(jīng)是皇后的人了,所以也就不用顧慮了?!?p> 竹七似乎越聽越覺得有道理,忽然他又想到了什么,驚呼:“不對啊,知道皇帝失蹤的還有我們!那我們豈不是也要被滅口了?!”
夜漓淡然道:“所以昨晚羽飛被追殺,今天一早禁軍就將整個國師府都控制起來了?!?p> “還是先回國師府吧,”鶴青說道:“希望能打聽到點什么的,比如這次死的所有大臣,是不是都是知道皇帝失蹤的人。”
“回去?”竹七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現(xiàn)在回去,豈不是自投羅網(wǎng)?!?p> “怕什么,”夜漓滿不在乎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p> 商議停當,便與鶴青火急火燎地原路返回,竹七無奈只得跟上。
夜漓還信心滿滿地帶他們抄了一條近路,畢竟也在梁都住了這么些時日了,對這里的路多少是有些熟悉的。
剛來西虞國時他們住在破廟,衣著破爛,樣子古古怪怪的,夜漓出門覓食尋藥,不認識路,又沒有錢,身上還帶著傷,不敢在大路上走,只能小心地在暗巷中穿行,碰到城衛(wèi)軍要來抓她,就怕暴露行蹤也只能逃跑。
現(xiàn)在想想那段時間真的還挺艱難的,東躲西藏,舉步維艱,一邊擔心鶴青的傷勢,一邊又要為了生計奔波。
這讓夜漓一度甚至想放棄。
從前她在金陵城,喝喝酒擲擲骰子,閑來無事與伎生們調(diào)笑幾句,好不愜意,便是到了時間任務完成,也根本不想回去,只覺得人間好啊,人間繁花綠柳溫柔鄉(xiāng),良宵美景酣夢長,慢慢得她居然開始有些理解那留戀凡塵,不肯往生的鬼魂了,凡界多好,若是能長長久久地留在這里,那就更好了。
直到現(xiàn)在夜漓才意識到,做人太艱難了,凡人之軀如此脆弱,簡直不堪一擊,她每日耗費魂力為鶴青續(xù)命,還是不知道他究竟能不能挺過去,那段時間,她身心俱疲,憂思過多,絕望之中甚至一度起了不好的念頭。
畢竟,以夜漓的能力,要救活鶴青太容易了,殺幾個凡人生祭就行,這種以命換命的手段,《鬼典》里多的是。
幸好黑暗的時光并沒有持續(xù)多久,鶴青憑借自己的毅力蘇醒過來,夜漓最終也沒有鑄成大錯。
希望這一次也能早些撥開云霧。
他們原先住的破廟靠近梁都最繁華的東市,四通八達的闊路兩旁滿是金器店、絹布店、珠寶行,酒肆飯館香味撲鼻,招攬生意的店家和行人絡繹不絕,誰能想到這個地方隔兩條街是武康大道,隔兩條街又是梁都最骯臟,最破敗的地區(qū)。
東市的盡頭是興業(yè)街和光祿坊,光祿觀就建在光祿坊內(nèi),二者毗鄰之處有一條極狹小的道路,通往京畿郊外的一片樹林,穿過林子,就離國師府的后門,也就是昨晚人魈消失的地方不遠了。
“這邊。”夜漓領路,帶著他們在林中疾行,走了一會兒,聽到頭頂?shù)臉涓缮习l(fā)出一些動靜,抬頭一看,一個黑影從眼前一閃而過,還沒等他們看清,有什么東西從天而降,重重地砸在他們面前,擋住了去路。
“什么???”竹七嚇得跳了起來,叫聲在空曠的樹林里回蕩。
夜漓眼尖,一下就看出來了。
那是一具尸體,還是一具被啃食過的尸體。
她的心一下子涼了。
如果記得沒錯,人魈之所以被認為是喪盡天良,殘忍嗜血,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一部分人魈有食尸的習慣。
剛才著急趕路她還沒發(fā)現(xiàn),無意間闖入的這片密林大樹參天,遮陰避日,白晝?nèi)缫?,只偶有光透過樹葉散射下來,形成散開的光暈,甚至能看出一道一道光的形狀。
原本姹紫千紅的樹林染上了一層墨色,紅花翠葉都變得深重了,右前方有一棵長得很古怪的樹,仿佛沒有主樹干一樣,從土里就開始抽枝,樹枝張牙舞爪,呈扇形向外生。
這景象宛如天光泄下,本是神圣而靜謐的,卻因這突如其來的一幕,變得尤為驚悚詭異。
忽然,那怪樹沒來由得抖動了幾下,淅淅瀝瀝的,似乎是有不明水體灑下,有幾滴落在竹七的肩頭,他瞬間僵住了,打了個激靈,汗毛直豎,渾身顫抖,都不敢側(cè)頭看上一眼。
糟了,夜漓心想,這不會是入了人魈的老巢了吧。
就在這時,有兩個人從密林深處沖出來,只見他們?nèi)鲩_了腿拼了命往前跑,跑近了一看,居然是曹杰和孫一勝兩位老兄。
夜漓正要問:“你們怎么在這兒?”卻聽曹杰大喊一聲:“快跑!”
三個披著黑色斗篷,黑紗覆面的人形怪物緊追其后,怪物的裝扮與昨晚的人魈十分相似,渾身上下都裹得嚴嚴實實的,唯有手露在外面,那手干枯得只剩下皮包骨了,其中一個覆臉的面罩掉了,露出下面隱藏著的可怕樣貌來。
這個人魈幾乎沒有五官,原本應該長著嘴和眼睛的地方現(xiàn)在只留下了三個黑洞,像是被吸干了似的,臉上的皮膚全部皺在一起,口中還發(fā)出駭人的嘶叫。
竹七一看,立刻拔腿就跑,嘴里呼喊:“啊啊啊啊啊啊,別過來??!”
一絲驚恐的表情從夜漓臉上劃過,轉(zhuǎn)瞬即逝,眼前發(fā)生的事印證了她的一個想法。
人魈果然不止一個!
這就極不尋常了。
人魈之所以少見,是因為世間作惡的人雖然不少,但那種真正壞到骨子里去,爛心爛肺的卻也不多,之前說過,凡人化成人魈的過程異常痛苦,非常人能夠忍受,以那些小奸小惡之徒的能耐,還成不了人魈,但眼前一下就出現(xiàn)三個,還不知道其中包不包括昨晚的在內(nèi)...
夜漓尋思,還從沒有聽說有什么咒法是能催化人魈的。
除非...
不可能,夜漓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一邊跑一邊思考,危險近身都沒有發(fā)現(xiàn),等意識到,一只腐爛的黑爪已經(jīng)迎面撩過來。
夜漓驚訝,人魈居然這么容易就追上來了,她定了定神,迅速跳開,腳用力往樹枝上一踩,借力朝人魈飛踢過去,將其中一個踢落在地。
這一擊用勁極大,人魈掉到地上,直將地面砸出一個大坑來,但是這種程度的攻擊對人魈根本不起作用,不一會兒,它就毫發(fā)無傷地站起身,撣走身上的塵土,一跳躍起數(shù)丈高,直取夜漓。
與此同時,她的同伴也都被人魈盯上,人魈的速度和力量遠在他們之上,所以沒過多久,他們就各自陷入苦戰(zhàn)。
鶴青有傷在身,曹杰和孫一勝兩個凡人就更不用說了,根本不是人魈的對手,竹七倒是想現(xiàn)出原形幫忙,但是礙于有凡人在場,束手束腳,不得施展,局勢幾乎是一邊倒,他們幾乎是被壓著打的,光有挨揍的份。
這樣下去,在場的恐怕都要交待在這里了。
夜漓看著掌心那閃爍著的紅色溪流,想到她為了不在皇后面前暴露身份,無奈以拘魂咒自封魂力,就恨得牙癢癢,若是非如此,又何至于斯。
拘魂咒就是以一種特殊的術法將蝕骨釘打入體內(nèi),使得靈肉得以結合,牢牢地捆綁在一起,這樣附身的鬼怪實際上就跟凡人沒什么差別了。
但咒術始終是咒術,再精妙也不是真的,而且一旦施加,再難去除,若要強行消咒,則必有損傷。
就在夜漓下定決心要起釘解除封印之時,與鶴青對陣的那個人魈忽然調(diào)轉(zhuǎn)墻頭,朝著另外兩個人魈殺去。
鶴青脫了身,立刻來到夜漓身旁,只輕聲說了一句:“是那個劍客?!?p> 夜漓見他運功催動體內(nèi)母蟲,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原來那日在國師府,夜漓又是要銘牌又是提議抽簽,就是為了將鶴青的蠱蟲,種在國師府的這些人身上,所以她才會搶著第一個去抽簽,實則已經(jīng)將蟲苗偷偷放入簽筒內(nèi)了。
這么做倒不是為了控制這些人,只是為了追蹤方便,畢竟事態(tài)不明朗,背后的不明勢力連皇帝都能弄走,要想讓一個普通人悄無聲息地消失豈非更容易。
而此舉卻恰好證實了其中一個人魈的身份,正是那日與他們同席而坐的獨行劍客方宇。
怪不得他將自己捂那么嚴實,坐著一動不動,不說話也不吃東西,唯有這樣才能不暴露身份,想到跟這種東西同桌而食過,夜漓就莫名感到有些反感和惡心。
這下局勢終于不再是一邊倒了,但此舉也并沒有能力挽狂瀾,鶴青畢竟遭受過反噬,雖然不知何種神秘力量讓蠱蟲在他體內(nèi)好好呆著,沒有發(fā)作,但他重傷未愈,無法完全掌控,所以人魈方宇行動遲緩,攻擊又常常打偏,很明顯是在與體內(nèi)的蠱蟲對抗。
這就是人魈與后萬人坑中那些低階尸鬼的區(qū)別,壞就壞在他們有思考,能根據(jù)自己的意志行動,而且人魈早就煉成刀槍不入的邪體,更感受不到疼痛,這些惡貫滿盈的腦袋比普通人可要狠毒多了,下一步,方宇居然硬生生地掰斷了自己的一只手!
如此一來,不僅他的戰(zhàn)力被削弱了,也更清醒了幾分,鶴青逐漸牽制不住他了,另外兩個人魈一脫身,立刻借機反撲,它們好像察覺了竹七是這支臨時隊伍中的短板,便聯(lián)手想先將他除掉。
方宇忽然反殺著實是讓夜漓喜出望外的,以為事情就要出現(xiàn)轉(zhuǎn)機,但她沒想到方宇為了擺脫蠱蟲的控制,不惜自斷一臂。
情勢急轉(zhuǎn)直下,人魈眼看就要殺到竹七跟前,鶴青與夜漓都無暇分身。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道紅色的劍光劃過,在昏暗的密林中添上了極不和諧的色彩。
這劍光很是眼熟,是誅仙劍發(fā)出的。
果然,伴隨著劍氣落下,一個穿著水綠色絲裙的女子從樹上跳下來。
女子身段窈窕,面容姣好,若不是親眼看到,決計不會相信如此凌厲的劍招竟是這樣一個女子使出來的。
“時英!”竹七死里逃生,聲音里帶了哭腔。
夜漓定睛一看,來的果然是時英,一別數(shù)月,沒想到她會出現(xiàn)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