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小央的哀嚎再次撕破夜空,殷紅鮮血淋漓連結(jié)在雪中,很快冰冷了下去,凝結(jié)做崎嶇虬髯的枝丫,周邊鮮血點點零落,點成二月初發(fā)的春花。
旁觀者不忍直視,紛紛別過頭去,太子楊紹方更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怛然失色。
皇帝楊緒景把握建盞,輕輕敲著杯蓋,清脆悅耳的聲音落在文小央耳中,仿佛是尖刀扎在耳洞,混合著腳底的劇痛,讓他栗栗危懼。
“文小央,現(xiàn)在你的言辭與方才可有什么出入?”楊緒景溫和笑問道。
文小央面如死灰,“回陛下……無論您信與不信,臣都不敢欺君!難道您非讓臣誣陷他人么?”
“敢這么說話?你倒是有點勇氣?!睏罹w景眼底露出笑意,“不虧是東府屬官,朕信了。”
聽到此話,所有人都松了口氣,有人是為文小央受到此刑而心驚,譬如那些御林軍將士;也有人是為皇帝的疑心過重而膽寒,譬如太子楊紹方、士子呂殿章。
楊紹方知道他的父皇多疑,但不曾想到竟然疑心到了這種地步,他剛剛真的很怕文小央畏懼酷刑而胡亂攀咬,如果真是那樣,他自己要受到的責(zé)罰就不止如此了。
因為魏莊明和禮部尚書易長臨二人,分別是太子太師、東府詹事。而作為魏莊明次子的魏景平又在這樣的關(guān)系之中,他文小央若是胡言亂語,那最起碼“培植黨羽,欺君瞞上”這個罪名太子楊紹方就是無法輕易推脫的了,魏氏與東宮合謀,天下將頃刻易主。
“都起來吧!”楊緒景招招手,“太子回廊下來!”
“謝父皇!”楊紹方膝蓋酸麻,起身的瞬間雙腿不由發(fā)軟。
無人敢上前攙扶,只能看著這位太殿下子自己費力的回到廊下。
不待楊紹方站穩(wěn),楊緒景便站起身,向眾人說道:“今天的事情就到此為止,先將文小央、呂殿章押解天牢,等到明日擬旨之后,再明言結(jié)果,起駕回宮!”
“臣恭送陛下!”大理寺的員役跪了一地。
楊緒景走出兩步,忽然又回過頭來,向著楊紹方說道,“太子不要隨朕一同回宮了,你衣袍濕透,快回東府歇息去吧!等明日朕派太醫(yī)為你送些祛風(fēng)寒的藥!”
“兒臣遵旨!謝父皇隆恩!”楊紹方剛要跪拜。
楊緒景不耐煩的擺手說道:“免了免了,從小就端著!”
說完之后,皇帝在云甲錦簇中登上龍輦揚長而去。
文小央和呂殿章也被魏景麟關(guān)押在大理寺,等待明日一同交于刑部大牢。
眾人離去,偌大的院落安靜了下來,楊紹方知道,這方燦燦琥珀在今夜過后會更加奪目,但同時他也明白,這件事還遠遠沒有結(jié)束。
在目送皇帝之時,他借著皓皓白雪的光澤看到內(nèi)侍李卓騎快馬離了隊伍,向更深,更不可見的夜色中奔去。
“要快去見老師!”這是楊紹方第一個想法。
驍武衛(wèi)指揮使趙景明率兵趕到,正準備護送他回東府,楊紹方止住馬頭,又勒馬回轉(zhuǎn)大理寺。
大理寺卿魏景麟見他去而復(fù)返,也猜到了他的心思,沒有過多詢問,直接引他來了牢房。
由于院中不絕于耳的厲厲哀號,所以魏莊明沒有心思休息,他問員役討來宣紙,試圖以書道而定下心緒。
“老師!”
“殿下?”魏莊明手腕猛然一抖,本是圓潤的筆鋒霎時戳了出去,在玉版之上好似利刃般刺眼。
他顧不得其它,放下狼毫急切問道:“今夜如何?可查到了什么?”
“是文小央!”楊紹方沉聲答道。
“壞了!”魏莊明手掌一緊,“要出事!”
“老師放心,文小央受刑兩次,也不曾胡亂攀咬?!?p> 魏莊明顫巍巍起身,思忖良久嘆道:“正因為如此,才是壞事!”
楊紹方非常驚駭,“老師,這是為何?”
魏莊明擔(dān)憂的應(yīng)道:“陛下近年來愈發(fā)多疑,如果文小央當(dāng)堂指出這件事與殿下您或者是跟老臣有所關(guān)聯(lián),那按照陛下多疑的性情來看,他多半不會相信,即便是罰也是不痛不癢。
可現(xiàn)在文小央說是他一人所為,任誰都不會輕易相信,更別說是陛下,假若老臣猜測的不差,此刻陛下已經(jīng)宣召繡衣臣統(tǒng)領(lǐng)進宮領(lǐng)旨,要暗里查清此案了!”
楊紹方心頭一震,仿佛看到了一片凄風(fēng)苦雨,失落的答道:“老師說的沒錯,我剛剛看到內(nèi)侍李卓騎馬離開了父皇身邊,多半是去傳陛下口諭。”
他接著又陡然驚道,“麻煩了!繡衣臣最受陛下信任的!萬一真的被繡衣臣查出些什么,恐怕……”
魏莊明說道:“查出些什么不是最糟糕的局面,沒有查出些什么才是最壞的局面!殿下試想,春闈巨案又怎么會是文小央一人之力就能辦到的?按照陛下多疑的心思,這樁連繡衣臣都查不到一點端倪的巨案,陛下又怎會不驚心!不忌憚?咱們能想到的,陛下一定能想到!”
楊紹方壓低聲音,“老師的意思是……此事背后有人在操縱?”
“老臣知道文小央此人慣于左右逢源,這樣的人是絕對不會因為所謂的“報恩”就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而盜取試題的!定有幕后推手在幫扶他!”
“會是誰呢?”楊紹方緊鎖眉頭,左右不得解。
魏莊明拄著拐杖來回踱步,“幕后推手暫且不論,這件事最冤的恐怕還是禮部尚書易長臨大人。
當(dāng)年他與老臣一同提攜文小央,要是報恩,他自然有份,而且……易長臨大人一向是站在殿下您東府這邊的,此次難免受魚池之秧,但無論如何,最后的矛頭都是指向您?。 ?p> 魏莊明不虧是兩朝元老,他僅僅是知道了文小央的表現(xiàn)就能夠推測出接下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單單這份心力便不負“十三頂華冠”之盛名。
“而至于幕后推手,老臣倒是想不起會是誰在作祟!”
“會不會是四郎?”楊紹方忽然問道。
魏莊明緩緩搖頭,“這件事應(yīng)該不是西府趙王指使的?!?p> “老師,何解?”
魏莊明分析道:“西府趙王雖然一直與殿下不睦,但這春闈泄題的事情風(fēng)險太大,且對殿下的打擊也沒有足夠的份量,再者說,西府向來是拉攏老臣和易長臨大人的,他不太會做出這種不利于自己的事來!”
楊紹方扶額深思,似乎全然忘記了衣袍濕冷,“如此……會是何人呢?難道是張氏?”
“張氏一門,出一后二妃,再加之大將軍張素兵權(quán)在握,應(yīng)當(dāng)不屑這種做法!”
“難道是鎮(zhèn)國公霍氏?中書令沈府?”楊紹方不敢相信的又道,“他們兩家都是忠義之士,更不會做出這種事來!”
魏莊明笑道:“殿下莫急,此事的幕后推手未必就在“十三頂華冠”之中,京城中風(fēng)云詭譎,還要看接下來的走向如何。同作逐臣君更遠?。≈慌略蹅?nèi)齻€都要受些責(zé)罰了!”
楊紹方忍俊不禁笑道:“這次真是冤屈了易長臨詹事?!?p> 魏莊明也笑道:“殿下渾身濕透,早些回東府,免得有恙?!?p> “那學(xué)生告辭!老師保重!”楊紹方拱手作別。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夜雪中,魏莊明這才長嘆一聲,熄滅燭燈,聽雪花沙沙灑落天地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