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乍破,四下里狂風(fēng)驟起,才隱匿不久的春寒又被勾了出來,躲在角落探頭探腦,趁人不注意便要送出個冷顫嘗嘗。
雨來的太急,小丫鬟解亭瞳便是這遭了天賜的虧。
她抱著幾張玉版正要向折桂閣去,原以為方才還有些天光,風(fēng)雨絕來不了如此之快,不曾想竟然大意,吃了自己的虧。
最麻煩的是,東府的折桂閣與平常殿宇不同,它既無回廊縵腰,也無陪襯偏殿,就孤零零地聳立在滿院桂樹間,若是九月里桂花正盛時來,便能在折桂閣高處賞到錦簇繁茂的富貴景色。
尤其是在九月夜間,那時再招來素琴雅舞,和著瓊竹香酒、暢暢香風(fēng),更是靡靡菲菲,一時未央夜。
雖然解亭瞳俯下身盡力護(hù)著懷中的幾張玉版,但在來到楊紹方面前時,它們還是被風(fēng)雨打濕了一點,且不再平整。
解亭瞳將它們輕輕放在書案上,垂首退在一旁,纖細(xì)素手悄悄絞著衣角,顯得滿是局促心思。
正在作畫的楊紹方看了看玉版軟掉的邊緣,又抬眼看了看瑟瑟發(fā)抖的解亭瞳,忽然心中詫異,于是不解的笑問道:“小丫頭,今日不過是濕了幾張玉版而已,本宮素日里待你那么好,怎的這般不安?”
“妾身……弄亂了殿下的玉版……”
楊紹方捏著雞狼毫,舔了舔墨池,大笑道:“不說實話!你不說實話,那就讓本宮來猜一猜?”
于是他思忖片刻,揮毫一蹴而就。
解亭瞳眼角偷偷瞟著書案筆走龍蛇,想說些什么,又有點膽怯。
楊紹方掂起墨寶展開,“是不是因為沈公子快要回京了,故而你心慌意亂?”
解亭瞳頷首低眉,“被殿下說中了。妾身不想回沈府,想在此侍候青宮?!?p> “那你就坦言,何必這般作態(tài),跟以避子卯似的!”楊紹方埋怨道。
“可是妾身與沈公子有過約定,而且他待我如親妹。當(dāng)年他遠(yuǎn)赴大雍,沈公子怕他離去之后妾身會受委屈,所以才送來的東府,托給殿下關(guān)照,并許諾回京的時候就要將妾身接回去。”
楊紹方爽朗笑道:“這點小事也要擔(dān)憂半天?沈兄不是不通情理的人,你若是不愿回沈府,只管告訴他就是了,不過……這可不是本宮的意思,你可不要跟他說偏了,不是本宮要留你的?!?p> 解亭瞳欠身施禮,“此事雖小,于妾身而言,便是身家大事……今日唐突,乞望殿下勿怪。”
“也確實如此?!睏罱B方無奈的搖頭笑了笑,“看你渾身濕透,趕緊去換身衣裳,本宮可不想沈公子看到一個抱病的小丫頭!對了,拿著本宮的雨傘去!”,說罷,又低下頭繼續(xù)去給方才畫下的桂樹潤色。
解亭瞳作謝告退,剛出折桂閣就模糊看見一檐風(fēng)雨中有兩個身影向她走來,待到近處,解亭瞳慌忙施禮,“見過魏閣老?!?p> “殿下可在里面?”魏莊明整齊衣冠問道。
“閣老,殿下正在作畫,在下去通稟。”
“不必了,我自去找他?!蔽呵f明便進(jìn)了折桂閣。
文華閣閣老魏莊明的到來讓楊紹方喜出望外,他連連吩咐左右煎茶,又給魏莊明加了張厚墊,這才對位坐了。
魏莊明端摩了一番尚未成功的桂樹圖,仔細(xì)品鑒,“殿下此作桂樹,姿容雍茂,雖潤色略淺,仍瑕不掩瑜,也只有身處桂玉之地才能作出這般玉雅丹桂?!?p> 楊紹方拱手謙虛道:“學(xué)生筆力尚淺,能得老師指點實在幸運(yùn)?!?p> 觀過桂畫,品過熱茶,魏莊明問道:“老臣聽說沈行簡快要回京了,趙王已經(jīng)派家將去逐虜古道相迎接,殿下知否?”
“學(xué)生知道此事,四郎早幾日便派家將郝廣璽去了逐虜古道?!?p> 魏莊明遙遙拱手,“陛下曾在春獵完禮時要封沈行簡為靖遠(yuǎn)候。
且沈行簡早年便已經(jīng)名滿京華,以才名卓著,如今又在大雍做了五年繡衣臣統(tǒng)領(lǐng),為我大祁得來不少秘辛,可謂是赫赫之功。如今他功成回京,定然又是朝堂新貴,何況其父沈洪才身居中書令,這沈氏一門正如日中天,殿下可不要白白錯失良機(jī)了阿!”
楊紹方開懷大笑。
魏莊明疑惑問道:“殿下何故發(fā)笑?”
楊紹方喝茶穩(wěn)了穩(wěn)心神,笑答道:“老師勿憂,中書令沈洪才早在春獵時便已入我東宮麾下了,既然其父在此,何況沈行簡也是聰慧過人,又與學(xué)生是好友,自然能明白其中道理,不需多說?!?p> 他頓了頓又道,“學(xué)生敢斷定,四郎對沈行簡的拉攏定然無成效,且沈行簡會來東府拜遏。”
魏莊明釋然,“難怪殿下穩(wěn)如泰山,原來如此!”
“倒是許久不見老師,自春闈案后,老師便上表托病在府,春獵也不曾前去,如何,您近日可好?痊愈了么?”
魏莊明知道楊紹方故意這么問,所以他也就坦然說道:“老臣哪里有什么疾病……”
他又微微一怔,換了語氣,“確實有偶染微恙,但最重在心病?!?p> 楊紹方點點頭,微笑道:“學(xué)生聽說了,老師的確“偶染微恙”,不過當(dāng)時學(xué)生還在被禁足東府,也無法探望,如今既外患痊愈,那老師的內(nèi)里之病可也好了些?”
“沈洪才入東府,老臣剛知道藥方?!蔽呵f明笑道。
楊紹方嘆道:“如此便好,也不知道沈兄此次回京,會帶來什么樣的消息?!?p> 魏莊明盤算道:“靖遠(yuǎn)候乃是虛職。雖然沈行簡做了五年繡衣臣統(tǒng)領(lǐng),但是陛下絕對不會把自己最倚重的繡衣臣交給他。如今沈行簡又功高名旺,也定然領(lǐng)不了實權(quán),故而老臣猜測,陛下可能會讓沈行簡在太常太仆或是五閣之中任職?!?p> 楊紹方抿茶思索,回應(yīng)道:“老師言之有理,沈兄如此也好,可落個清閑富貴?!?p> “清閑?”魏莊明撫須笑道,“中書令入了東府,靖遠(yuǎn)候還能置身事外?殿下這次可是自在為君不動手阿!這父子二人都是智計無雙,以趙王來對他們,只怕趙王撐不了幾個回合?!?p> “可惜還要內(nèi)耗國力?!睏罱B方悠悠嘆道。
“先棄后取,亦是正道。”
聽到這樣熟悉的話,楊紹方驚訝問道:“老師去見了沈大人?”
魏莊明也不解其意,“老臣還未曾去過?!?p> “老師方才所言,與沈大人所言如出一轍,英雄所見略同?!睏罱B方施禮笑道。
“殿下謬贊?!?p> 其實楊紹方在心底還藏著一件事,此事不便問詢,也無法問詢。
他很想問一問魏莊明,“輔國公魏莊崇支持趙王的事情你是否知道?”
可是這句話沒有辦法擺到桌面上去說,畢竟魏莊崇是魏莊明的長兄,即便問了,按照魏莊明的性情也會礙于禮法或是兄弟情誼,做了違心回答或是不便回答,反而會惹得自己煩惱。
可是不問,自己依然很煩惱,因為不知道魏莊明的態(tài)度,以后也就有許多事情不能告訴他,無法與他商議,又是不妥,所幸眼下還算平靜,還有思慮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