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他們上次進入墓府過了二十三個時辰,此時是亥時。墓府深處的火炬不知為何全部換成了長明燈,似是在迎接亡靈。爾殊冶駕著一葉小舟,懷中是幾無氣息的林晚。
舟下粼粼,舟上粼粼,他的雙眸,亦想粼粼。舟的兩邊,長明燈青焰冰冰,幽光柔若無棱,似乎在為她吟誦著葬歌。
不……他握緊了雙拳。一定還會有機會的,就算是百里噬生毒與寐風,也一定還有機會……他將懷中奄奄一息的她抱得更緊些,用全身內(nèi)力溫暖她凍僵的柔弱身軀。當年抱著瀕死的樂正懷憶的那種感覺愈發(fā)強烈,他一陣抽搐。
小舟輕輕碰到了岸。在那處林晚曾與墓府五老二使肉搏的巖地上,元難和商忘川如約而候。其后,那條隧洞半張著口,釋放著黑暗。
“寒帝閣下,看來是想好了?”那個從地獄中爬了出來的人坐在一張輪椅上,嘴角抹起一絲微笑,注視著他,“想必你也知道,這天下除了我,再無第二人可救林晚。從毒發(fā)至斃命,不過二十八個時辰,寒帝,時間緊迫??!”
爾殊冶抱著林晚躍上岸,面無表情:“你竟然未死!那這一切,都是你策劃的?”
“雖說不死,但也沒了八成命,我的小師弟發(fā)狠起來,當然厲害?!痹y笑容中多了幾分惡毒,“不錯,我本來找些合適的囚徒,好補些氣血快些痊愈,沒想到林閣主自己送上門來。不過此事得成,小徒和寒帝你也各有一份功勞?!彼娣乜粗鵂柺庖泵嫔珓∽儯昂郯?,林晚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你最清楚。寐風,可是你的拿手絕活??!”
爾殊冶咆哮一聲,就欲沖上。元難露出了享受的笑容,抬了抬手:“時間很緊,寒帝里面請吧?!彼麄仁子譀_商忘川道,“川兒,你不必進去了,在外面照顧好林閣主?!鄙掏☉曇宦?,走上前來。爾殊冶怒視良久,只得長嘆一聲,將林晚交給了商忘川,轉(zhuǎn)身與元難向隧洞中走去。
商忘川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玩味一笑。他極有風度地抱著林晚向另一處密室走去,推開門將她放在一張石床上,坐于床側細看良久。
“小師妹,醒了之后,可不準翻臉不認我這個師兄啊……”
這條隧洞本就極長,加之元難自己轉(zhuǎn)著輪椅,行進甚慢,爾殊冶不知隨他走了多久,才看到了盡頭一扇半掩的門。元難推門而入,只見這是一個極小的石室,只有幾張石椅,一張石桌,和桌上兩杯殘茶,半盤殘棋罷了。
“寒帝極擅棋術,可看看這局中之景?”元難別有用意一笑,抬手指去。爾殊冶蹙眉向棋盤上看去,只見大片大片的白子已被黑子逼入絕境,而在棋局天元,一枚白子孤立于重重黑子包圍之中。他頓了頓,道:“你到底是何用意?”
元難行至桌邊,從棋盒中取出一枚黑子:“這枚棋子,可以是林晚,也可以不是。她命運如何,全看你今日之擇?!彼笫帜槠鹌寰痔煸鬃?,換成了那枚黑子,繼而左手一揚,白子撞在石壁之上,撞得粉碎。
“有什么方法?”爾殊冶的聲音仿佛啞了,“你又有什么條件?”
“寒帝何必明知故問?方法,你早就知道。條件,你也猜得出來:臣服于我,為我所用,我便去救她?!甭勓裕瑺柺庖毕仁浅槌隽诵呛?,繼而身形一頓,緩緩垂下了頭。
元難的臉上又浮出那種享受的笑容,他一點一點品嘗著面前那人的痛苦,細細咀嚼,生恐漏了半分。許久,爾殊冶慢慢地,慢慢地支起頭來,聲音變得干澀而沙啞:“沒有別的辦法嗎?”
“她早就別無選擇了?!痹y的笑容又多了一分猙獰,“嘿嘿嘿……早在你給她體內(nèi)種下寐風之時,她就只有死和‘巫神煞生體’兩個選擇了。寒帝啊寒帝,聰明反被聰明誤,于你,是不是很合適?”
爾殊冶的喉嚨里傳來一陣短促的咆哮,他身子抖了抖,忍住了撲上去殺了元難的沖動。元難舔了舔嘴唇,笑意溢滿了狹小的屋子:“寒帝啊寒帝,為什么要這樣做,你最該問……你自己?!?p> 無力感,漸漸擴散至爾殊冶的五臟六腑,他的手指變得冰冷,如同兩年前他接受那項任務時一般被寒冷的漩渦吞噬。
“樂正婉對大局有利,但也有威脅。我們,必須手握能致她于死地的砝碼?!睙o端崖上萬俟鉞在繚繞的青煙中遞給他一個玉瓶,“小冶,配出一味針對樂正婉的寐風,在你接她回安息前動手?!?p> “我做不到!”他一把將那玉瓶擲開,摔得粉碎。他的雙目有血色泛起,低吼道,“她是懷憶的女兒,你怎么能……她會有什么威脅?”
“小冶?!比f俟鉞扶著他的雙肩,平靜的雙眸倒影著他,“小冶,別忘了,樂正婉是凌竟閣的人,是蘇瑤瑟的弟子?!?p> 爾殊冶頹然垂首,痛苦地搖著頭,聲音嘶?。骸安弧皇堑摹阒?,《九字天玄》不是‘巫神煞生體’……”
“可《九字天玄》會變成‘巫神煞生體’,而樂正婉,又何嘗沒有可能成為下一個元難?”萬俟鉞的聲音依舊無波,卻擊穿了他心底最后的防線?!靶∫?,權力的誘惑,會讓一個人迷失本心,面目全非。樂正婉會成為樂正家主,會成為凌竟閣主,她江逝安息與華夏兩國同時握有沙場重兵,朝堂重權與江湖重心的第一人。她將打開太一天宮,她的成就將無人可及,她將站在權力的最高峰。到那時,如果她迷失了自己的本心,如果她墜入權力的深淵,我們別無選擇,只能用寐風,殺了她?!?p> “殺了她……”爾殊冶面如死灰,“殺了她去保護其他人?還要讓懷憶……還讓她在我面前再死一次嗎……”他緩緩地跪倒于地,無力的感覺泛濫四肢百骸。她已經(jīng)死在了他懷中,難道,一次還不夠懲罰他,折磨他嗎?
萬俟鉞俯下身子,長嘆一聲,拍了拍他的肩頭:“小冶,權力是一個無底的洞窟,擁有愈多,渴求愈盛。越是位高權重,越是無法滿足,渴望更多,攫取更多。”
“小冶,我們是一起長大的,懷憶怎么想,我怎么想……你都清楚?!?p> “這不是玄祭堂的任務,不是六寒天的交易。這,是我們身為俠者的責任。”
爾殊冶良久無言。許久許久,他艱難地抬起頭,用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慢慢回答:“好,我明白了?!?p> 仿佛有萬載寒冰灌入他的喉與心,他的心因音寒冷而發(fā)顫。寒冷帶來的痛楚一點點增加,變成刺痛,變成一陣一陣抽搐著的痛,變成一片連一片的,灼燒著他的巨痛,饕餮著他的溫暖,他的情感,他所深愛的一切。
他仿佛老了,萬俟鉞的云淡風輕仿佛也消失了。
他們都老了。
而現(xiàn)在,在元難面前,在瀕死的她面前,他的心,再度被寒冰扎出一個個血洞,鮮血長流。
林晚或許永遠不會知道,當她在客棧中看到那只他遺下來的并蒂蓮時,死亡的繩索就已套住了她的頸子。寐風浸透了她的血液,遍布了她的周身,它與她早已融為一體。只要他或是萬俟鉞動一動手指,寐風就會借‘青光洗煙塵’之力徹底發(fā)作。她,就會死于非命,絕無生還可能。
不讓她干傻事的約束?笑話!寐風,是他頃刻奪她性命的屠刀,是他用來殺她的??!
聰明反被聰明誤,聰明反被聰明誤??!他竟是親手將他一生摯愛的女兒,將他摯愛的重生送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還愚妄地以為這樣是在保護她,是在保護蒼生??珊薨。】珊匏斆饕皇?,糊涂一時,終釀大錯!如今之勢,除了讓她徹底接受“巫神煞生體”以掌控兩大奇毒外,怎能有其他活路?
元難的聲音重新響起,帶著無法言喻的快感:“寒帝,無論是百里噬生毒還是寐風,都是無藥可解的萬毒之首。你遲疑一刻,林晚距死于非命就會更近一分。是眼睜睜看著她寒氣反噬被自己凍死,還是向我稱臣換來‘巫神煞生體’讓她自救,她的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間。聰慧如你,想必你早有答案?!?p> 狹小的石屋寂靜無聲,肆虐的寒氣猶勝萬鬼齊泣,一切如同萬里冰封。
終而,一切終是有了定奪。
“從今日起,我爾殊冶向你稱臣,鞍前馬后,為你所用……”他棄星寒杖于地,垂下了頭。星寒杖墜地的聲音那么刺耳,又一次刺痛了他。他的自尊,頃刻支離破碎。
“你……可以去救她了嗎?”
“寒帝真是個生意人?!痹y滿意地笑了良久,慢慢走向室外。在另一間屋中,躺著氣若游絲的她,“識時務者為俊杰,寒帝,這將會是你一生中,最精彩的一樁交易?!?p> “林晚不會死,而且會作為我的傳承之人,‘巫神煞生體’的傳承之人,見證我一統(tǒng)這個江湖!到那時,你們都將會擁有我身邊尊貴的位置,受萬人景仰?!彼L笑良久,終是離去。
爾殊冶沒有動。在冥冥之中,他感到天上投來了那熟悉的目光,正注視著變得蒼老的他。
他老了,真的老了。
另一處小室內(nèi),見元難推門而入,商忘川起身笑道:“師父,怎么樣了?”元難得意地笑了美,點頭道:“我從前又怎能想到,六寒天堂堂寒帝,有朝一日竟也會對我俯首稱臣?青嵐館此計當真妙不可言!”旋而他注意到商忘川神情,笑道,“怎么,看上這丫頭啦?”
商忘川一怔,笑著拂了拂林晚的臉頰:“只是感興趣罷了。師父,青嵐館出此計策只怕不僅僅是為了爾殊冶,也是為了掌控她吧?”
“不錯。但若是你喜歡這丫頭,得到她也并非難事。你今年已經(jīng)二十九了,還未娶一妻一妾,這婚事不能再拖啊?!痹y難得如此柔和,上前探了探林晚鼻息,笑道,“好了,是時候了?!彼麑⒘滞矸銎?,在商忘川協(xié)助下盤坐在了她身后,雙掌抵住她后心,運氣發(fā)功。片刻后,在林晚雙手指間,有藍紫兩色光芒緩緩涌出,詭異無比。
長明燈幽幽,默然注視著這一切。今夜凄冷無余,瘦盡燈花又是一宵。
千山萬水之外,大雪已停,陽光在陰云后涌出,溫暖了萬物,輕輕融著婆羅寺的積雪。
陽光靜好,檐鈴輕搖。青松之下,兩道身影靜立。鳴羿與青羿飛入陽光之中,嬉戲追逐。
“施主看來是明悟了?!泵鞯赖恍?,“不知老衲可否有幸一聞?”
極天鴻面容溫潤靜和,入寺時的鋒芒畢露,已被這謙和盡數(shù)隱匿。他輕輕躬身道:“方丈如此博學,天鴻一點后生之悟,怎敢與方丈比肩?想必方丈早已明悟了。”
“善哉,善哉!”明道拂須長笑,目光里是十足十的滿意,“石蘊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極施主,從今日起,這天下的江湖,我們這些老骨頭也可以放心托付于你了?!?p> “天鴻雖才疏學淺,但護江湖清平義不容辭,方丈放心?!睒O天鴻又是長施一禮,“天鴻在婆羅寺叨擾已久,心愧之至。如今告辭,還請方丈原諒天鴻這叨擾之罪?!?p> 明道側身將通往山門的路讓了出來,他語重心長道:“極施主,臨別之際,老衲尚有一言,雖拾先人遺慧,于施主亦有大益,愿施主謹記?!?p> “方丈請講。”極天鴻本欲邁出的步子一頓,落回原地,耐心以待。
明道恬淡微笑,字字珠璣:“‘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音希聲,大象無形?!藶樘K東坡所遺灼見,還望施主牢記。”他與極天鴻相視一笑,忽道,“施主與林施主久不通信了,可知該去何處尋她?”
極天鴻嘴角溢出一抹神秘微笑,他忽而轉(zhuǎn)向南方,輕輕凝視:“我當然知道。我會在那里等她的,無論多久,她一定會來的?!?p> “我,很想吹一支曲子給她聽了……”
鳴羿和青羿盤旋在蒼莽林間。積雪還未化盡,山舞銀蛇,原馳蠟象,紅裝素裹,分外妖嬈。
極天鴻與坐騎踏雪而去,馬蹄掀起一陣陣塵雪,忽而,自那山頂?shù)奈《牍潘轮?,傳來了如洪鐘般的蒼老聲音。伴著它的,是古樸悠揚,歷盡滄桑的晨鐘。
“我有明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如今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善哉,善哉!”
極天鴻猛而勒馬,回首望向婆羅寺。余音不絕于耳,蕩氣回腸。
“明道方丈,多謝了……”
紫陌古煙,滿河長風。明珠已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之時,自當指日可待。
縱馬馳出十余里山路,極天鴻眼前忽有紫光閃過,幽的聲音突兀響起:“為何不去找她?”幽許久都未有動靜,是以極天鴻陡然聞聲,下意識勒馬停步。幽見狀冷冷道,“你是不想去見她,還是不敢去見?”
極天鴻淡然一笑,回道:“幽,這種雕蟲小技就免了吧。你的目的,是為了找晚丫頭去取侍子之血吧。”自幽開口,他便聽出對方氣息有些萎靡,思量片刻就推出了幽用這激將法的目的。
幽聲音陰冷無比,怒火中燒:“小子,好大的膽子!”他話音才落,極天鴻身邊又是涌出一團紫光,鹓雛凌空怒啼數(shù)聲,展翼掃過極天鴻面前。只見兩道紫光一明一暗,在空中盤旋激斗,糾纏良久,繼而明亮紫光化作神雛模樣,利爪破空而出,死死抓住了昏暗紫光,昏暗紫光怒喝一聲,向鹓雛當胸掃過。鹓雛痛呼一聲,明亮光彩也黯淡了許多。它俯沖而下,將昏暗紫光盡數(shù)打入極天鴻腰間的洞庭簫,一聲令下,太初天旋即開始運轉(zhuǎn),將幽死死封入洞庭簫中。極天鴻翻身下馬,抱起墜地的鹓雛,只見它羽翼凌亂,血跡四濺,傷勢頗重。洞庭簫晃動了許久,漸漸沉寂下去,恢復原樣。
“鹓雛!”極天鴻驚呼一聲,低頭細看。鹓雛擺了擺翼,勉強笑道:“小子,沒什么大礙。”它緩了一會兒,又道,“我還是小覷了幽這家伙,本以為他許久未得侍子之血滋養(yǎng),已是強弩之末。誰知他實力依舊如此強橫!好在我現(xiàn)在趁他虛弱之時封住了他的魂魄,想來被困在洞庭簫中,他也掀不起什么浪?!币姌O天鴻又是欣慰又是感激,它抖了抖羽毛,忽問,“極天鴻,你可知為何幽偏偏此時要急不可耐的去找晚丫頭,我偏偏要在此時了結他?”
極天鴻心中有不祥的想法一閃而過,停了片刻,他輕輕問道:“是因為獬豸?”
鹓雛凄然一笑,神形慘淡。良久,它方垂首道:“那家伙……走了?!?p> “三日之前,我和幽都是感到它魂飛魄散于世??捎牟⑽聪?,這說林晚丫頭還活著?!丙g雛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那家伙,還是那么傻啊……”
“到底怎么了?”極天鴻還一時無法接受這事實,他抱頭不語,有些哽咽。獬豸……它陪了晚丫頭那么久,怎么會突然……
鹓雛搖頭許久,左右猶豫幾時,方定下了心思,道:“極天鴻,如果不出我所料,晚丫頭可能遇到了……比死更可怕的事?!?p> “獬豸的死是由它自己決定的。這江湖能逼得它自我了結的事物,只有‘巫神煞生體’。‘巫神煞生體’與巫族關系匪淺,而巫族與我們勢不兩立,彼此相克,因而你和晚丫頭一遇到‘巫神煞生體’,就會因巫氣抑制而感到不適?,F(xiàn)在它這樣做,只怕是……你也知道,晚丫頭血中有寐風……”
一人一獸在此刻全部停下了言語。極天鴻咬緊了雙唇,修長十指已將不少黑發(fā)扯下,他嘴唇顫抖而干澀,心底凄冷無余。
她,是接受了那天下第一邪功嗎?為什么?發(fā)生了什么?
對于她來說,這正是比死更可怕的事,比失去他,失去獬豸更絕望的折磨。
“獬豸這樣做,一是為了防止在晚丫頭體內(nèi)造成再度反噬,巫氣侵體;二也是為了保護她啊……”鹓雛輕輕一嘆,“唯有這樣,晚丫頭的七竅之心才可有盤古天終生守護,不致迷失本心,走火入魔。那家伙,每次找宿主都是這樣,真是……”
一輪紅日悄悄爬上樹梢,又漸漸踱向穹頂。陽光更盛,雪國靜美中含著冷清。
“你……是要走了嗎?”紅日漸近天空的中央之時,極天鴻方再度出言。
鹓雛釋然一笑,拍翅飛上他身邊樹枝:“是??!雖說魂飛魄散了,但我還是想去找找它的殘魂,說不定它的一部分還在什么地方等著我呢?”
“幾千年的交情擺在這兒,我總得去找找啊?!彼鼧O力裝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熱淚卻緩緩滴入了陽光。
“你要找多長時間?”
“誰知道呢?也許……又是幾千年吧……”
鹓雛伸開雙翼,長啼一聲,身影沖天飛起,破開層層暖陽。
“小子,保重。記住我的命可還要你供著,別死了??!”
“你這家伙……”極天鴻微笑不已,有咸咸的味道順著嘴角流入咽喉。他眨了眨眼,笑道,“鹓雛,保重!”
“小子,我們終會消散于天地,以后的世界,還是你們的??!”鹓雛含淚一笑,雙翼擊空,振翅高飛,“能遇到你們,還挺不錯的……”
天空中,紫色的翅膀漸漸化作黑點,最后消失在碧落之中,極天鴻佇立凝視著巍瀾晴空,悵然良久,才縱馬朝南馳去。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蓢@這人間,有幾人歸去,又有幾人遠行?一生多少長夜,終是瘦盡燈花,夜留半被的夜晚居多啊。
恨此生,長向別離中,添華發(fā)。
白晝再度來臨,墓府依舊是黑夜。
一葉小舟上,元難與爾殊冶踏上了出府的水路,在他們身后,商忘川含笑靜立。直到元難二人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商忘川嘴角的笑意才消失不見。他回身推開房門,重新坐在林晚榻邊,漫不經(jīng)心地玩弄著她的一縷青絲,俊采雙目中那種如同把玩珍貴器物的沉醉之色漸漸隱去,點點寒意亮起。
娶她?師父,你的如意算盤真不錯啊。
他的兩道墨眉鋒芒漸起,十指之間有紫光閃動。不錯,我是對她很感興趣,我也該娶妻妾了??蓭煾赴?,你今日方提此事的用意,難道我不明白?
你從不肯告訴我我的身世,我自幼隨你習武,稍有不慎,即得嚴懲,毒豸加身不過尋常。你是真的疼愛我,盼我成大器,還是只為了打磨一枚棋子?他雙眸一冷,指尖微微用力,瞬間將手中林晚的那縷秀發(fā)連根扯斷,棄于腳下?;杷械牧滞硭剖歉械教弁?,殊無血色的玉頰一動,輕輕呻吟一聲。商忘川淡淡一笑,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子,看著她蹙眉不止,心中的快樂,抑制不住沸騰的起來。
他清楚元難的目的:用程冥陽掌控不了她,那就讓他來占有她。如此一來,堂堂凌竟閣主,準武林盟主,安息郡主一旦落入武功凌駕武林的他手中,不過是一塊砧上魚肉,任他宰割。說到底,他也同她一樣,不過是元難的棋子與利劍。
墓府不見天日,四處暗河。而現(xiàn)下,商忘川腳下的暗河正倒映著他的挺拔身姿。此時他換上了一襲灰氅素服,愈發(fā)襯得氣宇昂藏,軒然霞舉,正是一個男子最好的年紀。二十九年不算短暫,可對于他來說,幼時的人事仍是歷歷在目。在他記中第一個“親人”——元難的訓導下,他三歲學毒,四歲御毒,五歲殺人,九歲入墓府處決囚徒,十二歲已經(jīng)率墓者追剿魔道,獨當一面,十五歲時,元難以毒計殺害前墓主,他便順理成章的成為了新任墓主,號令群屬,殺人如麻,十數(shù)年如一。
他成為墓主后不過一年,元難便失蹤于江湖,再無音訊。雖說人已杳無音訊,他卻依舊不能跨越元難所劃的雷池半步。從幼時的被囚蛇窟,到童年的蝎蜈噬身,再到少年時無休止的暗中監(jiān)視與驅(qū)使,十五歲的他早已明白,自己的生命從未在自己手中。他,只是一個雅人深致的提線木偶,就算再是那逸群之才,也不過空有虛名罷了。
商忘川注視著自己的倒影,卻不知為何露出了笑容。元難失蹤后,再也無人命令他,驅(qū)使他,他可以肆意品嘗他人的痛苦,看他人在自己受過的折磨中掙扎,生殺予奪,全在己手。他一度很快樂,很滿足,可不過幾載,便再度空虛了下來。
徒有這一身奇功的他,究竟是誰?又究竟要做什么?他很迷茫,甚至有些不知所措了。
好在,這個時候,她出現(xiàn)了。他陶醉一笑,皎如玉樹臨風前。
“師父啊,我不聽元易的號令,不從青嵐館的調(diào)配,難道對你的指揮……就那么忠心不二嗎?”
他早想擺脫這一切了。擺脫暗無天日的的墓府,擺脫冷酷無情的元難,擺脫勾心斗角、爾虞我詐的江湖,擺脫這種只有裝作瘋子一般的變態(tài)才能躲過猜忌、躲過紛爭、躲過被迫當英雄的殘酷的生活。
而現(xiàn)在,契機出現(xiàn)了。
一個瘋子一般的活死人追纏落入他手中的武林未來的掌門人,任誰,都只會以為他不過是又發(fā)了瘋,包括她。直到他確定她可以聯(lián)手,將真實目的不經(jīng)意透露出的那一瞬……
這種事他做的太多了,也不差這一次。
身后有輕微的響聲傳來,但依舊被他敏銳地捕捉到了。是她醒了嗎?他轉(zhuǎn)身走回去,身形倜儻,眉眼清冽。
林晚逐漸從昏睡中蘇醒過來,昏沉之中,她的眼前只有一片浩蕩大澤,一彎清鉤月,在水與月的遠方,有人在吹著洞簫。她拼命向那人奔去,趕去,哽咽著喊他的名字,可她在向前跑,他在向后退。她猛然覺得鬢邊一陣疼痛,氣息不暢了許多,不禁頓了一頓,再抬首時,只聞簫聲,不見良人。
她在這水月之間恍惚了許久,這里是洞庭,她不會認錯的,可他在哪里?
“極天鴻——”她縱聲高呼,淚水奪眶而出。
“極天鴻——極天鴻——極天鴻——”無數(shù)回聲自四面八方傳來,層層包裹了她,束縛了她。重重回音中,她身形一晃,失足滑落水中。
昏沉散去,林晚只覺全身上下疼得厲害。她輕輕睜開眼,看到面前一雙黑色的長靴。
商忘川眉眼輕彎,看著摔落在地的林晚吃力地抬起頭。他微微俯身,伸出一只白皙的手,含笑道:“小師妹,終于肯醒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