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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河流華

82 國難其二

山河流華 寄觀 7689 2021-04-25 18:04:48

  楚不魯趁著夜色溜進(jìn)了撒爾納的帳子,還未坐定,撒爾納就道:“部中又有民亂?”

  “愈發(fā)嚴(yán)重?!背霍旤c(diǎn)頭,憂心忡忡,“華夏商人大舉收購我北狄六寶,那些尸位素餐的貴族們紛紛在族中搜刮,累得各部民眾無瑕從事生產(chǎn),且民怨滔天;加之征戰(zhàn)徭役過重,如今的北狄八部除了我們兩部,余下諸部已被內(nèi)憂蛀空了?!?p>  撒爾納嘴角輕挑,他早已察覺這批華夏商人出現(xiàn)的時(shí)機(jī)不對,而他們的所作所為,恰恰間接將北狄八部民眾與貴族、尤其是可汗家族的矛盾推上了頂峰。仔細(xì)想想,這不似陰謀,反而像某個奇才步下的陽謀,意在激化北狄內(nèi)部矛盾,使北狄主力迫于民怒班師回朝,而他也可借機(jī)……他笑了笑,道:“那咱們還真是得謝謝這批商人背后的金主了。內(nèi)憂外患,民怨滔天,一旦前線失利,就成為壓垮可汗家族的最后一根稻草?!?p>  “若是輸了久安此役,我們就可借勢討伐暴君,除暴安良;若是贏了……天賜良機(jī)也不可不用?!?p>  楚不魯一拍腦袋,登時(shí)明了:“我們就自己給那家伙來一場失利!”

  “不錯。話說回來,諸英。”撒爾納似笑非笑看向他,“你真的這么愿意我取而代之?”

  “不然呢?”楚不魯大咧咧?jǐn)偭藬傠p手,嘆了口氣,“鐸辰,我知道自己是莽夫一個,治不好部族。這些年若非學(xué)著你鐸辰部管理著,諸英部只怕會跟其他部一個樣。阿爾思蘭和那幾個不中用的單于都是無知小兒,再這樣下去,我們八部還有生路嗎?我和你說句交心的話,我這輩子啊,只要看著大伙有肉吃,有房住,再也不用忍饑挨餓、顛沛流離,我就心滿意足了。鐸辰,我相信你能做到。”

  撒爾納默默注視著他,半晌,肅然起身:“諸英,我縱是比你多了幾個鬼點(diǎn)子,卻遠(yuǎn)遠(yuǎn)不如你磊落,你放心,我們會如愿以償?shù)??!?p>  兩個漢子緊緊握住對方的手,對視許久,而后一齊起身出帳。

  “多好啊,替大伙謀福,死之后大伙會記著你的。”楚不魯露出了樸實(shí)的笑容,“咱們既然生在單于家里,就得幫大伙造出一方好天地來?!?p>  “為國為民,生前身后,百姓會記著的。”撒爾納淡淡一笑,看向不遠(yuǎn)處準(zhǔn)備出發(fā)的大軍,“北狄的明天,不會毀在那群廢物手里的。天塌下來,還有我們扛著呢。”

  阿爾思蘭從王帳走出,耀武揚(yáng)威地登上了金車,在他的車駕后,撒爾納、楚不魯、巖木、烏力吉四大單于率軍靜立。

  “全軍出擊,攻城!”

  東方,一抹魚肚白破開昏沉的夜幕,將稀疏的晨星一顆顆吞噬,可太陽依舊沒有現(xiàn)身,天邊,只有慘白的陰云。

  乍暖還寒的烈風(fēng)吹過,在沙場上吹出一道道黃塵的浪潮,向久安郡城滾滾壓去。

  黑壓壓的軍隊(duì)在狼旗下出現(xiàn)了,角聲漫天。

  久安郡城城墻和城下紫黑污跡分外醒目,每一道凝固的血痕上,都掙著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注視著狂瀾之下的久安。

  唐鈞和樂正秋風(fēng)站上了城墻。長風(fēng)撲面而來,唐鈞沉聲道:“風(fēng)向不利,慎用火炮,現(xiàn)在風(fēng)力太大,火炮的精度根本不受控制?!?p>  “如此風(fēng)勢,弓箭已成擺設(shè),只能先上滾木礌石?!睒氛镲L(fēng)回頭望去,城墻左進(jìn)堆滿了木石,而城墻下,久安的居民們正一車一車地運(yùn)來新的磚石,這些即將從北狄頭頂傾倒而下的木石瓦礫,曾經(jīng)是他們幸福而溫暖的家。而在更遠(yuǎn)處,更多的百姓與軍士一道,奮力揮斧拆去更多的建筑,源源不絕地運(yùn)往城墻。

  毫無預(yù)兆的,一聲長角壓過了所有號角聲,北狄大軍出動了。

  城門外駐守的將士瞬間被淹沒在黑漆漆的潮水中,每一位將士直至倒地,也從未放下手中的刀刃,潮水轉(zhuǎn)眼間撞上了城墻,延伸出密密麻麻的云梯、沖車和投石車。

  北狄軍士在木幔的掩護(hù)下沖到了墻下,云梯高高豎起。唐鈞大喝一聲,手中令旗重重?fù)]下,瞬間,一批夜叉檑被狠狠投下,正在攀城的北狄軍士多數(shù)腦漿迸裂,狼狽不堪地砸在了城下;繼而滾木擂石落了下來。

  同時(shí),北狄的投石車與三弓床弩動了,數(shù)以百計(jì)的長槍飛入城墻,巨石砸向城內(nèi)。接著,數(shù)臺鉤車在木幔下沖到了城墻邊,一時(shí)間,雷響電激,折櫓倒垣。

  “將猛火油柜里的火油取出來,點(diǎn)燃澆下去!”唐鈞紅著眼咆哮著,率先打開了因大風(fēng)而棄之不用的猛火油柜。不過幾時(shí),一道道熾熱的、耀眼的火瀑傾瀉而下,滾燙的烈焰蹂躪四方,焚毀了撞車與鉤車,熱浪沖天,城墻周近一時(shí)竟如同盛夏。

  烈火驅(qū)散了北狄攻城軍隊(duì),攻勢漸緩。唐鈞迅速指揮軍士們破壞云梯,樂正秋風(fēng)率著一隊(duì)鐵騎自城門呼嘯而出,以身化箭,插入了北狄的心臟,向阿爾思蘭的金車沖去。

  北狄軍隊(duì)立刻被打亂了陣勢,紛紛向中軍涌去。金銀交錯的箭矢如同撞上了黑色的巨石,斷成數(shù)截。沖出城門的他們自踏出那一刻,就注定沒有了生路。他們平靜地看著猙獰撲上的北狄軍士,伸手入懷,拉開炸藥的引線——

  一朵燦爛的火花炸裂,一朵又一朵,炸成了一簇簇火樹銀花,如同盛世的嬌花,向天地宣告著安息與金帳的盛世從未結(jié)束。

  用生命引燃的火藥炸開了一條血路,以樂正秋風(fēng)為首的十六騎人馬挺入了北狄軍腹。阿爾思蘭驚慌地沖出車帳,向后撤去。在他身后,血肉之軀澆筑的扶?;ㄏ嗬^綻放。

  炮火擊碎了昏沉,樂正秋風(fēng)的耳中只有亂哄哄的喊聲。他死死凝視著不遠(yuǎn)處的金車,面對率軍沖來的淳維單于烏力吉,森然一笑,拉住了引線。

  他的身軀向四面八方投射出壯麗的焰火,淹沒了烏力吉,淹沒了金車,淹沒了慌亂的北狄軍士,也淹沒了他自己。

  殘骨葬黃沙,英魂入蒼天。

  阿爾思蘭匆匆逃出金車,僥幸逃得一命。饒是如此,他也被火藥的余波掀翻在地,惱羞成怒大吼道:“殺了他們!殺光他們!”

  然而,北狄軍隊(duì)已經(jīng)徹底亂了。緊接著,城中又沖出一隊(duì)人馬,唐鈞一馬當(dāng)先,一戟將手足無措的屈射單于巖木挑于馬下!先前樂正秋風(fēng)等人用生命炸開的道路起效了,唐鈞借此路直搗中軍。

  北狄被逼得節(jié)節(jié)敗退,再堅(jiān)硬的心,在那一雙雙決絕的眼睛下也會分崩瓦解。鮮血與決意浸染了大地,沙塵殷殷,刀光繚繚。

  唐鈞再度逼近了阿爾思蘭,他劈開前方的一個又一個黑甲,雙目中只有那個富麗卻慌亂的身影。他不斷地向前沖去,舍生忘死,直到一只長箭射入了他的面門。

  撒爾納出現(xiàn)在軍中,一箭射中唐鈞,楚不魯緊隨而上,大刀將他斬于馬下。

  溫?zé)岬孽r血蒙住了唐鈞的面容,驀然,他最后的視線捕捉到了一面狼旗,狼旗飄揚(yáng)的旗角緩緩垂了下來。

  風(fēng),停了。

  唐鈞的喉管發(fā)出一陣吃吃的笑聲,如釋重負(fù)。

  “蒼天……不負(fù)我等……”

  楚不魯?shù)诙督恿松蟻?,將唐鈞釘死在赤色之中。

  久安郡城內(nèi),林晚撐著木杖吃力站在城墻下,指揮著還未捐軀的將士們。塞門刀車已經(jīng)推上了城門,所有人都做好了城破的準(zhǔn)備。

  忽而,林晚頭頂?shù)你y鶴旗慢慢停止了舞動,吹的人臉生疼的烈風(fēng),在危難之際停了。

  天地有靈,不負(fù)英魂。

  林晚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喝道:“上弓弩與重炮,開猛火油柜!”

  就在此時(shí),一個傳令兵頂著滿身鮮血,面容扭曲著沖了過來:“郡主,樂正將軍和唐將軍先后殉國了!撒爾納和楚不魯率領(lǐng)北狄后方全軍,再度攻城!”

  同時(shí),利箭、炮彈與熾火自城墻噴出,沒有了烈風(fēng)的阻力,他們?nèi)缤鹧骅T成的巨錘,橫掃向北狄全軍!

  林晚撐緊了木杖,冷然道:“把我的甲胄拿來?!?p>  “郡主!”傳令兵意識到了什么,再也顧不上淚水洶涌,聲音的哭腔帶上了嘶吼,“郡主,您有重傷,不能登城!”

  城外,震耳欲聾的喊殺聲依舊未歇。

  “拿我的甲胄來?!绷滞砩袂槊C穆,目光平靜,撐杖向城梯挪去。

  “郡主!”她身旁的軍士被淚水蒙住了眼睛,雙唇咬出了血,顫抖著將銀胄遞到了她的手中。

  林晚肅然穿上銀胄,轉(zhuǎn)向城梯。兩個淚流滿面的軍士嘶吼一聲,撐著銀鶴旗與北斗金旗緊緊跟上。一直在暗處的商忘川終于現(xiàn)身,攔在林晚面前:“小師妹,你現(xiàn)在根本做不了什么,回去!”

  “三軍不可無帥?!绷滞淼拿嫒萏^從容,從容到如同赴死一般。

  “林晚!”商忘川慍怒,伸手去奪她的木杖,“你找死嗎?”林晚的雙手爆發(fā)出一陣強(qiáng)勁的內(nèi)力,將他震回。

  “城池將破,三軍若無帥指揮,勢必大亂,何以御敵?”林晚目光如鋒,“讓開!”

  商忘川雙目凝視在她的面容上,湛然若神的臉第一次出現(xiàn)了無措的愕然。林晚一掌推開他,向梯上走去。商忘川轉(zhuǎn)過頭,看到她傷重的身子竟如旗桿般挺拔。

  她就是久安三軍的旗。

  他的心霎時(shí)一震,身體已不由自主邁了出去,一把將林晚背起,向城頭登去。

  城外,撒爾納與楚不魯被熊熊烈焰與陣陣箭矢堵住了前路。撒爾納揚(yáng)手一揮,木幔和巨盾疊了上來,擋住了奪命的箭潮。

  一波又一波長箭飛向城下。撒爾納盯著城頭那個被眾軍士護(hù)衛(wèi)著的銀色身影,極有耐心地等待著。

  火油澆空了;接著,炮火停止了;最后,箭矢也射空了。

  撒爾納長刀舉過頭頂:“攻城!”

  城上傾下了久安最后的武器。一筐筐從民居上拆下的木石瓦礫,落向城下,砸上云梯。

  不知何時(shí),越來越少的軍士中出現(xiàn)了一個布衣。漸漸的,越來越多的布衣男丁接替軍士站上了城墻,拿起無主的刀劍,將自己房屋上拆下的木石擲出。

  久安留守的百姓們成了城池最后的屏障。

  先是青年男子,而后是中年男人,最后,所有男人無論老少,全部登上了城墻,墻下,是推著、挑著一車車、一擔(dān)擔(dān)木石的婦孺。

  久安人用生命告訴所有人,縱不得生前身后名,仍恪守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他們身上的布衣,是故土最強(qiáng)大的守護(hù)。

  彈盡了,將亡了,城仍未破。

  林晚麻木的四肢已經(jīng)感覺不到什么痛楚了。以往心高氣傲的灼華終于認(rèn)了她這個主人,隨著她的內(nèi)力與劍鋒不斷地釋放著自己的全力。她的意識再次混沌起來,只是重復(fù)地?fù)]著劍,銀甲已成紅衣。

  “我不能死在這里……”她的心嗡嗡作響,“國賊還未除,暮兒和四殿下還沒有救回來,援軍還沒有消息,太一天宮還沒有著落……”

  戰(zhàn)火未休,武林未平。

  而極天鴻還在等著她。

  “我不能死……”

  放眼望去盡是血色的地獄中,一只銀鶴猛然出現(xiàn)在遠(yuǎn)方的地平線上。

  銀鶴旗下,斛律攸寧的軍隊(duì)出現(xiàn)在林晚的視野中,自北狄后方如狂風(fēng)暴雨般摧枯拉朽,像沖天而起的銀色巨浪。

  援軍,終于到了。

  木杖重重落地,林晚筋疲力盡,倒在了城墻上。

  厚重的云層間,一道陽光穿過沉沉天色,投向這座力挽狂瀾的城池。

  安息文華二十七年,安息金帳聯(lián)軍與北狄在久安郡城展開惡戰(zhàn),主帥林晚下落不明,主將樂正秋風(fēng)、唐鈞雙雙殉國,以十倍之差的兵力死守城池,死傷者十之有九。斛律攸寧繞道孔雀,反攻北狄,斬異奇單于及其援軍,北狄全軍盡數(shù)退入孔雀境內(nèi)。

  久安一役,成為繼南水關(guān)一役與瀚海一役之后,三國歷史上的又一個傳奇。

  久安一役耗盡了北狄的戰(zhàn)力。如今,只待斛律攸寧出兵孔雀,這場戰(zhàn)爭就將走上終結(jié)。

  回日嶺內(nèi)。

  林晚被一陣顛簸驚醒,只覺四肢百骸都充溢著鉆心剜骨的疼痛。她殘存的知覺漸漸恢復(fù),發(fā)覺自己還穿著一身血甲,只是銀胄與水華都不見了。緊接著她又發(fā)現(xiàn)了那陣顛簸的來源:她正被一個黑衣人背著狂奔。林晚陡然生出一股力氣,將自己掀了下去。

  那黑衣人轉(zhuǎn)過頭來,面上閃過一絲驚愕。林晚見到人面容,大驚失色:“葉衡?”

  “郡主,此地不宜久留,我們快走!”“葉衡”目光一閃,伸手去拉她。林晚敏銳地看到了他目光中的一絲閃躲,突然發(fā)問:“我在華夏交給你的那樣?xùn)|西呢,你交給萬俟堂主了嗎?”

  “葉衡”微愕,繼而點(diǎn)頭:“郡主放心,已經(jīng)……”他話未說完,林晚已順手抄起一塊石頭砸了過去,逼開了他:“你不是葉兄!”

  “原來如此……沒有什么‘那樣?xùn)|西’,郡主只是為了試探我?”那男子冷冷一笑,迅速反應(yīng)過來,忽然伸手向她神庭穴點(diǎn)去。林晚渾身是傷,無力躲閃,只得咬牙運(yùn)起逆乾坤。穴位雖向側(cè)易位些許,她仍是被這一指擊得頭昏耳鳴。男子又點(diǎn)向她的人迎穴和膻中穴,林晚的內(nèi)力登時(shí)漫散,神志再度消散起來。

  這男子的點(diǎn)穴功夫就連逆乾坤也抵擋不?。?p>  林晚重重一咬唇,借著疼痛清明了幾分,拼盡全力向側(cè)一滾,自灌木叢中滑了過去。她右手撐地,還能站立的那條腿重重跪在地上,迅速做出防備態(tài)勢。此時(shí),身后忽然吹來一陣涼風(fēng),林晚微一回首,見到自己身后竟是一處斷崖!

  男子不慌不忙,悠然行了過來:“郡主放心,我無意取你性命,只是想請郡主走一趟?!?p>  “四殿下遇到的人和那天偷襲我的人,都是你吧。”林晚繃緊了全身,“你是怎么混進(jìn)久安的?北天權(quán)想干什么?”

  “出入無阻,還多虧了葉衡這張臉。”男子居高臨下看著她,“若非軍中不少人與他相識,我也不能在城樓上將郡主趁亂帶走。郡主若是對我的事有興趣,隨我走一趟不就行了嗎?”

  “做夢!”林晚怒喝一聲。那男子伸手擒她左臂,林晚重重向后一倒,本就吊著的左臂“喀喇”一聲脫臼了。而借著這一倒,她順勢跪伏在了崖邊。男子意識到什么,面色陡變:“你要干什么?”

  此時(shí),灌叢中突然傳來商忘川的聲音:“小師妹?”

  “該死的,這家伙又追上來了!”男子怒罵一聲,伸手抓向林晚領(lǐng)子。林晚冷笑一聲,閃開他的一擊:“想讓我當(dāng)你們的棋子,癡人說夢!”她身子向后一仰,墜下了斷崖!

  與此同時(shí),商忘川出現(xiàn)在崖邊,看到林晚面色決絕,徑直摔下了懸崖!

  那男子也是一愣,看到商忘川現(xiàn)身,他面色一變,趁著商忘川怔神的功夫,迅速退走,消失不見了。

  商忘川察覺不對,窮追一路,還是未能及時(shí)趕上。他怔然看著空蕩蕩的、還覆著厚厚積雪的斷崖,胸口忽而涌出一陣酸澀,像是一巢巨蟻嚙噬著他的胸腔。他按了按胸口,才意識到這仿佛是心中劇痛的感覺。

  他慢慢垂下頭,轉(zhuǎn)身向回走去,雖未受傷,可步子卻不知為何如此虛浮。

  走出四五步,商忘川忽然回首,面色一柔,長長一嘆。而后,他轉(zhuǎn)向懸崖,縱身一躍而下!

  冷冽的山風(fēng)劃過商忘川的身子,他重重摔在了地上,落地處竟然無比松軟,蓋過了他的頭頂。他劇烈咳嗽一聲,探出了頭,發(fā)覺自己竟摔進(jìn)了谷里厚厚的積雪中。

  春日雖至,山中卻依舊寒冷,這雪積了一人多深,居然至今未化。

  刺骨冰寒讓商忘川清醒了過來,他神色茫然,心中不住想:“我剛剛怎么了?我在干什么?我瘋了嗎?”他如此聰明,卻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方才會縱身躍下。

  忽而,不遠(yuǎn)處染紅的積雪抓住了她的眼睛,他猛然看見了那個掩在殘雪中一動不動的人,登時(shí)把一切疑問都忘到了九霄云外,朝著那個人影吃力地走了過去。

  久安郡城中,斛律攸寧與晉楚律看著一名軍士在城墻上找到的水華,均是心臟一沉。

  “雍王殿下,郡主身邊可有什么江湖朋友藏匿?她可能在混戰(zhàn)中被那些人救走了……”斛律攸寧面色蒼白,試圖用言語自我安慰著。

  晉楚律眼角紅了許久,平靜了下來,將水華系在了腰間:“郡主吉人天相,而且身邊有個武功高強(qiáng)的盟友,性命自然無虞,我會想辦法聯(lián)系那個盟友。斛律將軍,當(dāng)務(wù)之急是追擊北狄?!?p>  “北狄此戰(zhàn)之后已是強(qiáng)弩之末,小王有傷在身,不便帶軍,請將軍帶軍迅速入孔雀,將北狄徹底驅(qū)逐……對了,他們的內(nèi)部矛盾經(jīng)此一戰(zhàn)必然已至頂峰,我們將其趕回老巢,自然可以坐山觀虎斗。”

  斛律攸寧收攏了情緒,頷首道:“我沒明白了,這就去準(zhǔn)備?!彼蟛搅餍浅隽藥泿?,晉楚律輕輕閉眸,再度睜開時(shí),桃花眸子溢滿了殺意。

  “北……天……權(quán)……”

  北狄軍中。

  阿爾思蘭重重將金杯砸了出去。咆哮道:“糧草不夠,讓那群賤民給我納!再不夠,就向華夏商人買!八部貴族呢?四處搜刮六寶向華夏人換錢時(shí)的勁兒呢?都是一幫飯桶嗎?”

  潞氏單于曼特勞匍匐在地上,顫聲道:“大汗,我們真的盡力了……現(xiàn)在的八部,真的拿不出糧草和兵馬了!安息三國不賣給我們東西,連華夏也跟著落井下石,那燕王趙光慨下了死令,不許賣給我們?nèi)魏闻c打仗有關(guān)的物資!大汗,不能再打了!”

  “趙光慨不賣,不會去打秋風(fēng)嗎?不會給那小子點(diǎn)顏色?廢物!廢物!”阿爾思蘭隨手抄起酒壺,砸在了曼特勞頭上。

  撒爾納漠然上前一步,從容道:“趙光慨手下兵強(qiáng)馬壯,且近日宣王趙光恬又去犒軍,他們顯然與安息三國暗中通了協(xié)議——大汗,你就不覺得那批華夏商人出現(xiàn)的時(shí)間太奇怪了嗎?因搜刮六寶之事,我們八部現(xiàn)在已是民怨沸騰,動蕩不斷,我們戰(zhàn)敗的消息一旦傳回,所有矛盾就會……”

  “閉嘴!”阿爾思蘭火冒三丈,“撒爾納!你這樣還配是北狄的英雄嗎?”忽然,他意識到撒爾納竟然是站著與他說話的。

  “你,你……你為何不跪?”阿爾思蘭心頭生出一陣強(qiáng)烈的恐懼。

  “我愿為了八部百姓舍棄英雄之名,屈膝向他們求和,你愿意嗎?”撒爾納的右手緩緩伸進(jìn)了衣袖,抽出了一把藏匿的尖刀,“阿爾思蘭,你只會窮兵黷武,可曾想過八部百姓現(xiàn)在已是顛沛流離,民不聊生?”

  “你……啊——”

  帳外不遠(yuǎn)處,穆云輕因這聲慘叫而步子一頓,旋而向身后一隊(duì)玄祭堂精銳一打手勢,十?dāng)?shù)人迅速聚攏。穆云輕道:“雍王殿下沒猜錯,撒爾納果然在今天動手。北狄軍中勢必大亂,我們趁此機(jī)會救出四殿下,不得有誤?!?p>  “明白!”

  十?dāng)?shù)人分開后,穆云輕和一名同伴悄悄向阿爾思蘭的居處行了過去。只見此時(shí)王帳已然大亂,阿爾思蘭手下的親衛(wèi)正被圍剿殆盡。穆云輕二人繞過王帳,發(fā)現(xiàn)王帳左近有一座破爛的小帳,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隱隱傳出。穆云輕倒抽一口冷氣,沖了進(jìn)去。

  帳中各種各樣的刑具讓她的同伴后背一陣發(fā)涼,看著烙鐵夾棍打了個冷戰(zhàn),而穆云輕只是死死盯著帳中木架上掛著的人,那人一身血跡斑斑,傷痕交錯,長發(fā)與干涸的血污混成一團(tuán),狼狽地披在身上,簡直如同地府里爬出來的鬼怪,哪里還有半分樂天與疏朗?穆云輕怔怔立了半晌,兩行淚先滑了下來,哽咽一聲沖了過去。她的同伴一個箭步攔住他:“云凰仙,阿爾思蘭暴虐無常,恐有機(jī)關(guān)!”他話音未落,一排短矢就射了下來,兩人連忙躲開。

  這陣動靜也驚醒了奄奄一息的柔然洛昕,他甫一睜眼,就見到穆云輕被一排機(jī)關(guān)逼得四處游走之狀,險(xiǎn)些再度嚇暈過去,連忙開口要她離開,卻發(fā)覺自己的喉嚨已經(jīng)啞得說不出話了。

  此時(shí),穆云輕總算一路閃開機(jī)關(guān)沖到了他身邊,掣出袖劍就要割斷將他和木架一起吊起來的麻繩。柔然洛昕猛地一咳,勉強(qiáng)說出了話:“別碰!”穆云輕聞言,身子一僵,立刻看向他,淚水又不由自主涌了出來。

  “輕姐……這繩子和木架……都被浸了劇毒……”柔然洛昕咳了數(shù)口血,斷斷續(xù)續(xù)道,“你千萬別……啊!”他感到四肢一松,穆云輕早已數(shù)劍挑斷了麻繩,將跌下來的他一把攬進(jìn)懷里。與此同時(shí),那木架失去了幾根麻繩的支撐,徑直砸了下來。穆云輕一個轉(zhuǎn)身護(hù)住柔然洛昕,后背卻被木架不偏不倚地砸中,她一抹眼淚,有些哆嗦:“我要再不來,是不是就見不到你了?”

  那名玄祭堂精銳也沖了過來,正要幫忙,被穆云輕攔下:“四殿下身上沾有劇毒,你不要碰,我來背他?!彼龑⑷崛宦尻控?fù)在背上,向外沖去。柔然洛昕慌了神,急道:“輕姐!放我下來!你會……咳咳……”

  “只要你能回去,我死了也沒什么?!蹦略戚p健步如飛,向外奔去。她的頸子與后背隱隱傳來針扎般的疼痛,那劇毒已經(jīng)開始發(fā)作了。柔然洛昕聞言,心中像是被狠狠錘了一下,掉下淚來:“我已經(jīng)是個廢人了……”

  穆云輕此時(shí)也注意到了他雙腳的殘疾,心疼得要命,只想把阿爾思蘭千刀萬剮。她壓抑下怒火,輕柔道:“不就是不能走路了嗎?怕什么,還有我呢?!?p>  柔然洛昕咬緊了雙唇,感到喉嚨好了一些,就又道:“輕姐,我不怕,只是……我的腿廢了,臉也破相了,我自己沒用,根本配不上……”

  “你給我閉嘴!”穆云輕勃然大怒,登時(shí)想給他一個耳光,她忍了半晌,方道,“你不是不知道,這么多年我要是想走,早就嫁人了??晌疫€是當(dāng)著你的侍衛(wèi),你知道為什么嗎?”

  “你這個小混蛋……”她的聲音驀然帶了一絲哭腔,“從小就愛闖禍,要是沒了我,還有誰護(hù)著你……誰能好好照顧你……”

  “我才不在乎你是美是丑,是瘋是傻,你就是我從小照顧到大的小殿下。你腿腳不行了,我給你推輪椅,背著你走南闖北;你破相了沒人要,我跟著你一輩子,照顧你起居,給你生小殿下……”她抑制不住地抽泣了起來,“柔然洛昕,我告訴你,你這輩子也別想擺脫我……下輩子也不行……我跟定你了……”

  柔然洛昕眼角又溢出淚來,將她的話在腦海里反復(fù)咀嚼了無數(shù)遍。良久,他緊緊摟住穆云輕的頸子,伏在他背上,像個孩子一樣放聲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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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栋遵R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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