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記香粉的掌事陳六十大壽當天收了倆徒弟，大的那個今年剛束發(fā)，叫競子；小的那個叫阿文，只有13歲。

　　關于陳家這倆徒弟，前兩天靜安鎮(zhèn)上可是熱鬧了一陣，大伙兒都聽說香粉陳收了徒弟，卻不知道是哪家的。吵吵嚷嚷的，把街道上差不多年歲給猜了個遍——有說是東頭杜員外嬸家侄兒，也有說是酒樓掌柜小兒子，甚至還有說是縣太爺外家甥……一個賽一個離譜，講的卻是有模有樣，最后還是香粉陳自己出來解釋，才破了這個迷。原是剛入春時給京上貴太太制香，回來碰上這倆孩子，看著是個好苗子就收下了，也不曾想鬧出這么大動靜。

　　起初鎮(zhèn)上人想著這倆徒弟能一起被香粉陳收下定是天賦異稟，不然就是走了狗屎運。畢竟香粉生意最受姑娘歡迎，這老陳家更是方圓十里最好的制香師傅，據說祖上是宮廷香粉師，曾經為老佛爺制出了一款名為“沉裳”的絕世好香，店門口“陳記香粉”的那塊匾正是那時候賜的。左鄰右舍的雖說沒見香粉陳制過，聽這傳的神乎其神的倒也還信個八分。

　　競子長得機靈，兩只眼睛總是笑瞇瞇的，長胳膊長腿的做起事來也精神利索，沒學多久就能制出日常些的香粉出來，每次跟著師傅在店里賣香總得逗著小姑娘紅了臉；可阿文卻是對香粉一竅不通，一個小胖墩整日在院里蹦來蹦去，只顧著穿新衣服、斗蛐蛐。時間一長，大家便更好奇這個小徒弟什么來歷了，雖說小徒弟年紀小些耐不住性子，受師傅照顧多一點也沒什么，可什么都不學、恃寵而驕的小屁孩，怎么可能甘愿白供他一張嘴吃飯。街坊鄰居眼睛見著，心里想著，七七八八的閑話就起來了，像乘著風似的，傳著傳著便到了香粉陳耳朵里。

　　陽光熾辣辣地灑下來，狠狠刮著大地，熱浪翻滾好似能帶起一層地皮，把來往行人肆意侵虐著，直到他們額尖不斷滾落大滴的汗珠，隔著大老遠仿佛就能聞見他們身上的臭味兒。香粉陳和隔壁濟安堂的抓藥師傅張瞎子兩人坐在后院里，雖說身上長袍也浸濕了，但是長年觸碰香草藥草的他們身上似乎并沒有很沖，反是若有若無的泛著一種苦茗的味道。

　　“你那小徒弟怕不是你跟哪個姘頭的風流債吧?！?p>　　“你這瞎子胡說什么！這等齷齪事我能干？”香粉陳唾了旁邊說這話的人一口，“任著自己孩子在外面長這么大還不管不顧的，那是臟了心！我要真是這么個玩意兒，能制出上等的香粉？”

　　話雖這么說，可香粉陳卻忽然眼神閃躲不停，“那是我原來相好跟別人生的……她死了，北邊起了戰(zhàn)亂，兩口子都沒了，就剩這一個小的……孩子找到我了，可憐見，我就帶回來了。”

　　這兩人從小光著屁股一起長大，張瞎子對香粉陳向來是有什么就說，沒那么顧及，瞅著眼前老伙計一把年紀睜著眼睛胡說，他也不憋著。一個制香的什么身份，原先相好家的孩子能有富貴病？

　　“呵，你這個老慫，心里那點九九還對我藏著？”張瞎子瞇著眼睛瞥了他一眼，自顧笑了笑，看那香粉陳欲言又止的模樣，想著這事兒不急于一時，這會兒日頭太大，他要回去補個覺，便也沒有再繼續(xù)追問，只是搖搖頭，甩了甩下擺，轉身回了藥房，剩香粉陳一個人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糾結著眉頭，愣愣地望著張瞎子走開的地方。后來回憶起這事兒，競子和阿文隱約記得那晚倆老伙計喝了個通宵，他們說了很多，哭著笑著，談起少年時的宏圖大志，然后郁郁拎壺而飲，具體說了其他什么事兩徒弟也不知道——他們被趕去睡覺了。可能他們唯一記得起的便是次日兩位老師傅醒來，張瞎子對阿文變了態(tài)度，沒之前那么親近，卻多了幾分無奈。

　　轉眼間幾年過去，競子已經長成翩翩兒郎，阿文業(yè)已到了加冠之年。在制香這方面，香粉陳對兩個徒弟總是手把手的教，有什么不懂的也都一一解惑?！霸俳^頂的香也是人做的，只要是人做的，便就是那幾個步驟，做對了、精了，時機到了，香便制出來了……”這句話香粉陳總是掛在嘴邊，每每談起，香粉陳都會緩緩捋一把疏得沒幾根的胡子，然后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來回看看他們倆。許是次數多了，競子和阿文兩人對這個動作、這句話印象極深，雖說不知道究竟是個什么意思，但總歸師傅說的遂著做是沒錯的。

　　兩人都將香粉陳的手藝學了七七八八，只是相比之下，阿文盡管知道香粉的方子，制出來的成品仍然是粗礫，遠不如競子做的滑膩服帖。大伙兒心知肚明，但沖著香粉陳對小徒弟的寵勁兒，倒也沒直接戳穿，不過是見了面旁敲側擊說一句：“你那大徒弟制的粉撲上真潤，香噴噴的，就是不知道架上哪一個是，……要是買錯了得多虧?！比缓笈呐南惴坳惣绨?，轉身離開。香料陳心里明白他們說的什么，卻從來沒有解釋過，哪怕有人真當面問了也只是笑笑，然后嘟嘟囔囔說句抱歉，末了再添一句“這孩子適合更有面子的行當”就不做聲了。

　　畢竟年歲大了，香粉陳不似從前般硬朗，鋪子也就徹底交給了兩個徒弟。競子制香，阿文幫著經營，二人這么配合著，倒也有模有樣，即使有些風言風語，可也擋不住這陳記香粉仍是越開越大。除了鎮(zhèn)上的姑娘喜歡陳記的香粉外，京上的太太們居然也特意派小廝過來定制香粉，完全不似當時第一次服務貴人還要專門上京的景況。每次香粉陳跟張瞎子炫耀這事兒的時候都要昂著腦袋，挺個鼻尖對著他，外帶還要吹噓吹噓，“你看看這場面，遲早我這倆徒弟帶著‘陳記香粉’的名聲得重新傳到圣前去！”張瞎子知道他念叨了一輩子，便也由著他過過嘴癮，不斷掉他的白日夢。

　　香粉鋪子來往的人多，除了鎮(zhèn)上的，競子也相熟了幾個京城老主顧的小廝。訂香之余閑聊，幾人談起皇城根，那小廝便問起競子怎不在京上鋪子里制香，反倒在這偏遠的靜安鎮(zhèn)待著。這倒是把競子給問住了，陳記香鋪他待了七年，什么時候師傅竟在那寸土寸金的地方置了鋪子？仔細詢問了一番才知原來京城也有一個陳記香粉，只不過原本是蔡府嫡小姐的陪嫁鋪子，后來盤給香粉陳了，平時單賣些尋常香粉或是成品的上等物什，倘若想定制便要派人多跑一百里到這靜安鎮(zhèn)來。聽小廝這么一說，競子心里說不震驚是不可能的，但畢竟當著外人不好表現，跟那小廝寒暄了一會兒便送他離開，回身進了后院。

　　從鋪子到后院廂房不過穿個前廳，一條長廊的距離，可此時競子卻覺得這條走了不計多少遍的路甚是漫長。師傅在這靜安鎮(zhèn)待了大半輩子，哪里來的門路在那京城也扎了根？阿文做賬時有沒有發(fā)現除了老鋪子還多出來其他的賬目？他是不是也知道這件事，只有自己始終被蒙在鼓里？……這些疑問攪的競子渾覺頭腦發(fā)悶，他不由加快腳步，長袍下擺被他甩的“唰唰”作響。

　　房門沒關，大徒弟剛到門口，香粉陳就看見了他，便讓他進來自己給自己倒杯茶緩緩，順順思緒再說。

　　競子撩袍跨步進來，坐到桌子旁，嗅著空氣中氤氳著的茶香。他看著師傅倚在榻上，一身長袍襯得他身材十分干瘦，左手握著書，右手盤著核桃，幾根疏而長的山羊胡懶懶的耷拉在下巴上……競子心下思量自己是否打擾了師傅清凈，但實在百般迷惑想要求解，還是忍不住打斷了香粉陳的動作。

　　“師傅……”

　　“嗯？”聞聲，香粉陳放下手中的書，看到大徒弟的模樣，知道他有事兒要問，便點頭示意他繼續(xù)。

　　“京上太太的小廝說您在那兒還開了一家鋪子，可是真的？”

　　聽到這話，香粉陳先是一愣，但想著競子遲早要接觸的，就對他點了點頭，“我年紀到了，你和阿文也都成人了，總有一些事該知道了……也瞞不住的。”

　　香粉陳的語氣頓了頓，似乎只是平常感慨，但競子還是從中讀出了幾分無可奈何的味道。

　　“京城那鋪子是蔡家嫡小姐送給我的，是報酬。之前上門給她制過幾次香，便認識了，可她后來被送到尼姑庵了……她知道咱們陳記香鋪，也派人調查過……”

　　競子看著師傅糾結的前言不搭后語的模樣，心里發(fā)急，他覺得師傅這次肯定是要給他說明白一些事兒的。

　　“那為什么……”

　　“阿文是他兒子！”香粉陳忽然厲聲道，“……蔡大小姐夫家糟了禍，娘倆被休回來了。本來娘家該照顧的，只是蔡府里嫡母走的早，庶母當家，父親只顧著官場阿諛奉承。府里沒個貼心的主事，到了后來下人的風涼話毫不避諱，兩人實在過不下去，就借著制香這個由頭把孩子讓我?guī)е鰜?，做母親的長伴了青燈。”

　　香粉陳說起這事兒很緩，語氣中帶著幾分唏噓。這事兒本來他這種身份是萬萬參與不進來的，只是蔡家嫡小姐實在太可憐，沒得辦法才應了這個法子。

　　競子聽了之后沉默了，他理解師傅的做法，但他仍然覺得事情沒有這么簡單，這是個雙向交易。師傅忙了一輩子香粉，所想不過就是能夠再將曾經的輝煌再帶到老陳家，在京城開香鋪，這是多么好的機會。正想著，香粉陳突然激動打斷了他的思緒：

　　“但我也想啊！老陳家的手藝不應該隱沒在一個鎮(zhèn)子里！——誰沒有想過呢？京城多好，來來往往的官紳貴人，鋪子開起來，總歸會回到原來的模樣的！”

　　最后怎么結束的競子忘了，他只記得師傅那天激動著，落寞著，苦茗的味道刺得他鼻子生痛。從那晚之后，他們搬到了京城，貴人主顧更多了，陳記香粉的名聲傳的更遠了，店里還是那樣，競子制香，阿文當掌柜，只是沒有機會再到御前制香了。

　　再后來，香粉陳在一個晚上安靜的走了，誰都不知道，似乎只是睡著了，可閉著眼睛就在沒醒來……他只在前一天和張瞎子坐在院子里喝了兩盅茶，這次沒有大太陽，只有天高云淡。和風煦煦……

　　“沉裳”終究沒制成，留給老陳家的只剩下一塊蘊著香味兒的陳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