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昆梵是被柴火燃燒的噼啪聲吵醒的,接著是那噴香的烤鹿肉味讓他的神經猛地清醒。
他從一張染滿煙草味的床鋪上醒來,尚未打量過四處環(huán)境,就掙扎著動起身子,向面前架在火上的烤肉爬去。
那烤肉滋滋作響,油汁滿地,饞得幾天未進米糧的郁昆梵肚子直叫喚。
可還沒等他爬起身夠著,身旁伸出來一只大手,一把搶走了面前的美味。
郁昆梵扭頭看去,只見身旁是個身形魁梧高壯的大叔。
此人寬眉虎眼,右眉骨上有條駭人的傷疤,臉型棱角分明,凸出的兩邊腮幫子顯出一股兇神惡煞之氣,滿面胡渣,略顯邋遢。
他一身虎貂長外套,內襯素白,下褲黑藍,腳蹬著一雙鹿皮良靴,腰間掛滿各式小刀。
他好像一直站在旁邊打量著自己……
“你是卞陸碼頭的…那個大叔。”郁昆梵怔怔地說道,“這里是你家?”
“你叫什么名字?一個人跑來云京?”大叔沒有作答,反問郁昆梵。
“我姓郁名昆梵,從霖露竹峰寺而來,本還有個妹妹與我一道,但在碼頭時走散了。”郁昆梵老實地托盤而出。
大叔啃著手中的鹿肉,好像并不是很在意郁昆梵的闡述。
他滿嘴是油地說道:“碼頭那會我把你拉上船后,你半路暈了過去,我一看,發(fā)現你害了高燒,現在可吃不了這種好東西,多喝點熱茶吧?!?p> “多謝大叔相救?!庇衾ヨ箅p手合掌,低頭謝道。
“哼…你是該謝謝我。還有,我叫阿丑,別‘大叔大叔’地叫我,我哪有那么老,”阿丑抬起眼來,看向郁昆梵,像是思量著什么,“你來云京,可有依靠的人?”
郁昆梵搖搖頭。
“那我給你吃住,你留在這兒幫我做些雜活可好?”
郁昆梵欣喜地點點頭回答:“阿丑叔若愿收留我,我自然愿意做活幫忙?!?p> 阿丑叔笑了笑,指著郁昆梵調侃道:“這就叫上‘阿丑叔’了?你這小子也挺自然熟的。”
郁昆梵的衣服早就破爛不堪了,阿丑叔給他翻找出幾件不怎么合身的舊衣服,他剛換上新衣服,阿丑叔卻突然湊近,一把掀開他那過眉的長劉海,那雙獨特的異瞳落入阿丑叔的視線當中。
“異瞳…我還是第一次見,聽以前老人說是不吉利的,”阿丑叔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話鋒一轉又說,“哼…反正我也從來不信這些鬼鬼神神的?!?p> 說罷,阿丑叔從腰間拔出一把最小的匕首,揪起郁昆梵額前的劉海,往刀身上一纏,手一抖,幾縷頭發(fā)便落在地上。
“咋樣?這下看人清楚多了吧?哎喲,這樣看你小子,長得還挺不賴嘛,是那種討小姑娘喜歡的長相?!?p> 阿丑叔上下端詳了番郁昆梵的面孔,肯定地說道。
“幸好我沒有早點發(fā)現,否則早把你賣到男窯子里去咯?!?p> 郁昆梵一聽,莫名覺得他可能說的是實話。
阿丑叔后來又與郁昆梵說了些自己的事,他說自己是個生意人,出現在碼頭是因為在卞陸接到了大單子,也同樣是因為戰(zhàn)亂上了官船。
他是一個土生土長的云京人。今年三十二歲,只是看上去有些顯老。
他上無老下無小,一個人無拘無束地住在這鮮少有人的小林子里,不時出門,也都是為了生意。
在阿丑叔的自述中,他是一個遠世俗的小生意人,可每當郁昆梵問起他具體做什么生意時,他往往會轉移話題。
隨著遠方戰(zhàn)事時勝時敗的僵局傳來,阿丑叔離家的次數和時間也愈發(fā)增長,乃至整整一個月都少有歸家。
郁昆梵是個很聽話的人,也多是因為他從小在寺廟里長大,接觸不到什么腌臜心思,從而心性質樸至凈。
阿丑叔不在的日子里,他也如對方囑咐的那般乖乖打理著一切。
他乖乖地清掃庭院,收集落葉再把它們都埋到小菜園里作肥料。
他乖乖做好飯菜等阿丑叔回來,若到點仍等不到,就自己開吃。
他乖乖堅持著每日清理房內家中,他發(fā)現這房間里擺滿的都是各色書籍,以及豐富的獵具。
但他也發(fā)現:若想要得知更多有關阿丑叔的信息,在這個小木屋里,是難以找到的。
阿丑叔的過往、他的親人、他的朋友好像都不曾存在過,都被他有意地藏了起來。
說來,阿丑叔每次歸家都離不開酒,還常常拉著郁昆梵一起喝。
他喝酒時總是滔滔不絕,向郁昆梵講述自己在云京從小到大的故事,甚至連小時候拉了幾次褲兜這種糗事也照說不誤。
但一涉及到有關生意的話題,他就閉口不談,有時還很暴躁地罵著臟話轉移話題。
他喝醉后就變了一個人,一句話也不說,半睜醉眸,紅著臉脖,打著酒嗝,一杯接一杯地給自己灌下。
一開始郁昆梵還會強拉著他上床去歇息。
但日子久了后,郁昆梵發(fā)現當阿丑叔獨自坐在家門前的臺階上,望著林子深處,什么也不說,什么也不做地待著時,或許才是他最愜意的時刻。
那酒并不好喝,辛辣辛辣的,喝完第二天醒來還會頭痛,但阿丑叔每次回來都喝。
在發(fā)覺郁昆梵會武后,阿丑叔看上去很興奮,有空沒空的就掏出珍藏的獵具:那種外行也看得出的名貴寶刀、珍稀弓弩,還有長矛、鋼錘等等。
他親自上陣示范,教郁昆梵怎么使用這些獵具。
郁昆梵有習武的天賦,本來在竹峰寺也常常訓練,學得自然很快。
他記得那天晚上,學會了怎么用弓弩射幾百米之外的鳥獸后,二人坐在臺階上歇息。
平日里難見的夜息翠鳥從枝頭躍起,掠過明月時清啼一聲,被郁昆梵正好瞧到,他忙激動地指給阿丑叔看。
阿丑叔卻沒有看那鳥,而是慈愛地抬手摸了摸郁昆梵的頭,他的眼角因為微笑起了皺紋,雙眼滿含慈父之情地看著郁昆梵。
隨即,他收回手,捂住面孔,無聲地抽泣起來。
嗚咽聲中,郁昆梵聽到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在訴說自己的思念與愧疚。
三十二歲,為什么會上無老下無?。?p> 郁昆梵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但他沒有多想,那么長時間的相處下,他對阿丑叔也不是沒有感情。
他湊上前,小心翼翼地擁抱了哽咽的阿丑叔,哄孩子般輕輕拍打著他的后背。
此時此刻,郁昆梵的內心也被什么深深地觸動了,他輕聲念誦起佛經佛文,試圖讓阿丑叔獲得一絲寬慰與平靜。
二人像是兩塊鐵,在高溫下一起逐漸融化,給予彼此溫暖與擁抱。
這是二人關系更親密的一個轉折點,在那次阿丑叔醉后吐露了情感后,二者的相處似乎更像父子了。
這種父子關系和郁昆梵對慧慈的不同,如若說慧慈是嚴父、嚴師,那阿丑叔就是教導他生活的慈父、友父。
他們甚至會談論自己喜歡的女人類型,換在以前的竹峰寺,郁昆梵連玩笑話都少與慧慈說。
他時不時還會想起卜苦,心中酸澀的愧疚如潮水般涌上,同時夾雜著一股深深的遺憾。
千萬次,他設想著,若是卜苦與他一同上了官船,若是與他一同遇到了阿丑叔,與他們一同生活,那么這樣的日子永遠持續(xù)下去,每一分每一秒都會成為他所期盼的幸福。
十八歲生日那天,已經是過了大雪之日。
叢林中被一片茫茫白雪蓋住,望過去,皆是蒼白。
阿丑叔在幾天前回了家,說是卞陸的大生意終于了結,正好也回來給他過個生日,說完還遞給他一把全新的弓弩。
他別扭地說這是給他的生日禮物,明明前幾天提到生日時,還惡狠狠地說不會給郁昆梵準備禮物。
郁昆梵也終于有了獨自打獵的能力,那日是他第一次獨自射殺一整頭成年鹿。
因為成年鹿體重,他一個人難以扛回家,于是準備先回去叫上阿丑叔,一起分享狩獵的喜悅。
他像孩子一樣蹦跳著走到家門前的庭院里,卻看到被打翻在地的盆栽植物,再看到小菜園里也是一片狼藉,泥土被掀翻得到處都是——阿丑叔喝多了?
不對…是山上的野獸嗎?
不可能,野獸是不會主動靠近的…
他突然下意識地,脊梁后刮過一陣陰風,這是每個人生來就有的、可預知災難的不祥之感。
自己的預感向來很準,但此時他卻不想相信,他不愿再去面對不幸。
千萬不要出事!
這樣想后,他立馬在心里暗罵自己:咒誰呢,郁昆梵,阿丑叔怎么可能有事。
他想呼喊阿丑叔,卻發(fā)現自己難以開口出聲。
恍惚與萬分驚慌之間,他踏上臺階,推開房門,吱呀一聲在靜得出奇的房間里,顯得格外突兀。
而恐懼隨著他前進的腳步逐漸加深,心跳聲如同寺廟那口大鐘般空空敲打著…
他將阿丑叔的房間門推開一條縫——入眼的卻是滿眼的鮮紅,還有撲鼻而來的血腥味。
丑阿丑此刻臥倒在地上,脖頸處不斷往外噴涌出鮮血,他只好絕望地用手緊緊按壓著傷口處,但也阻擋不了鮮血如小溪泉口般涌出。
“阿丑叔!”
郁昆梵嗓音沙啞,他撲上去,慌忙撕開衣物想要給他包扎。
丑阿丑伸出一只手按住了郁昆梵,他想要說什么,卻讓血噴涌得更快了,他的表情瞬時顯露出痛苦。
他緊緊地盯著郁昆梵的雙眼,那雙曾經飽含慈愛的雙眸,那雙父親般的雙眸。
他的手突然牢牢抓住了郁昆梵的手腕,整個人的身子都挺直僵硬了起來。
這是將死的預兆。
郁昆梵忙反握住他的手,嘴里除了帶著哭腔,重復著“阿丑叔”三個字,其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看著丑阿丑的雙眼,最終看到光一點一點地消散,看到他的面孔滯留在那一刻,溫度、呼吸、一切感觸轟然消散。
房間里靜得出奇。
郁昆梵突然聞到一股動物身上才會有的膻味,扭頭看向門外——
只見一個似是人形的東西背光而站,身上披著干草與動物皮毛織成的外套,緩緩抬起面孔來——戴著一副油黑發(fā)亮的面具,眼睛的部位畫著兩個白色的圓圈,頭上還生著一對盤羊般的犄角。
而且…滿手滿身都沾滿了鮮血。
那不是野獸…也不是人…
郁昆梵憤怒地、悲傷地尖叫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