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君子
這個聲音,我似乎以前在哪兒聽到過。
聽去倒像是個清逸出塵的公子。
只是我前世眼睛好使時,沒太留意過旁人的音色,一時半會兒也實在想不起像誰。
無礙,且先會會我的這位“先生”罷。
我與他一前一后行走在宮內(nèi)庭院的小徑上。
他在我的左前方,為我撥開偶有擋路的枝葉花草,我則執(zhí)一根竹杖,輕輕地跟進著他衣角飄飛的速度,不急不緩地跟在稍后。
偶爾我的竹杖不再能觸碰到他的衣角了,他便會停下來,稍稍等等我。
就這樣行進了少頃,已到了宮內(nèi)遠離正殿的幽深處。
人聲漸稀,我開口打破了沉默:“本公主封號長敬,閨名玉燕,久居在這靖陽宮內(nèi),不甚知曉外事。請問先生姓名?如何稱呼?”
“在下姓宋,名暖玉?!?p> “明妃娘娘名字中有一個‘晴’字,是‘日’字旁,那你名中‘暖’字,也是‘日’字旁?‘暖玉’二字,可是‘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玉暖日升煙’中的‘暖玉’?”
“正是,公主聰慧?!?p> “‘藍田玉暖日升煙’取自李商隱詩句,后人有解讀為一首悼亡詩的。怎么,先生起這個名字,是也喪妻了么?”
“李義山之詩,情義晦澀,解讀向來眾說紛紜,在下才疏學(xué)淺不敢妄加揣測。至于我名中二字,許是取其表意罷。我出生時,母親見到日光煦照,澤玉生輝,又聽聞有‘輕煙飄處藏玉顏’之典故,才借李義山之詩取了這二字,興許也有期許在下能《國風(fēng)·衛(wèi)風(fēng)·淇奧》中所言,‘君子如玉,如切如琢’之意?!?p> 話畢,他略一停頓,又笑說道:“何況在下還未娶妻,又何來喪妻之說?公主……”
未等他說完,我直接打斷道:“玩笑罷了?!?p> 見他并未生氣,我又道:“方才聽先生說還未娶妻?可依照明妃娘娘所言,先生為官已有些年頭了,想必年歲也不輕了?還未娶妻難道是因為先生容貌丑陋面目可憎?或是短小……身量矮小?”
若是尋常女子,大抵是說不出這樣話來,更何況是金枝玉葉的一國公主。
只可惜,我原是個作惡多端的粗鄙之人。
這一世,我面子雖變了,里子還沒變。要裝樣子,我也裝得。只是今時,我只想看看這位來攀關(guān)系的“先生”尷尬出糗的模樣。
卻聽得他輕笑了一聲。
“不過是,未遇上合適的人罷了。至于我容貌如何身量幾何,公主親自丈量一下,不便知曉了?”
話音剛落,一雙骨節(jié)分明纖長卻有力的手已然捏住了我的手腕。將我拉至身前引我向他身上探去,緊接著,我便觸及到了他的眉、眼、鼻尖與溫軟的唇瓣,稍后更是順著他的脖頸而下觸及到了一副明晰料峭的鎖骨。
他的手還在緩慢引我下行。
我面上發(fā)燒,幾番驚叫之聲沖上咽喉幾欲滾出舌尖,又被我強行壓下。
我還欲強裝鎮(zhèn)定,他卻突然放開了我的手。
“你不該引一位初識的男子來此偏僻之處,若是真發(fā)生了什么,你敢與外人說么?就算說出去,他左不過是丟了一條賤命,公主則會失了自己的清譽,更是令皇室蒙羞。實在不是明智之舉?!?p> “今日宋某若是無意間冒犯了公主,還請公主守諾不要怪罪。天色不早了,公主,回去罷?!?p> 回宮后,我還是答應(yīng)了宋晴笙將他留了下來。
來日方長,我還不信就治不了這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只是那日,他并未對我動武。所以我這般慣于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之人,自然不會屑于暗地里棍棒相向,以皮肉之刑懲治他。
我要的,是他心甘情愿地跪拜在我腳下誠服于我,為我出生入死,掏心掏肺。
而要做到這一步,或許還需得花點心思……
不過現(xiàn)在不是煩悶宋暖玉一事之時,因為端午之期,已如約而至。
端午晚宴,早已宣告要在靖陽宮內(nèi)舉行。雖不需要我參與操辦,但基本的流程禮儀,我還是得臨陣磨槍再熟悉熟悉一二??刹荒鼙娔款ヮブ率Я斯鞯娘L(fēng)度。
是日未時未到,我方才從午間小憩中昏昏沉沉地醒轉(zhuǎn)了過來,便立刻著人梳妝打扮了起來。
進來的又是可人、憐人二人。
這幾日,我已探知她二人原是一對胞妹,打小進宮來便一直盡心盡力伺候在這靖陽宮,私下里更是相依為命,幾乎形影不離。長敬公主心善,也常常安排她們一起當(dāng)值,算是全了這對姐妹的心意。
至于旁的長敬公主用慣了的宮女,還有春辭、芳若二位姑姑,這是伺候過先皇后的大宮女,別的還有彩月、間云、問霞、梨星等一眾宮女,三才、多福等一溜太監(jiān)。就這些還不沒算上那幾個班的不夠資歷品級入正殿伺候的小宮女,可不是烏七八糟地養(yǎng)了一大群人。
而這些人的吃穿用度,自然一并算在了皇家開支里,化作了賦稅添在了百姓頭上。
我其實是不喜如此浪費侈靡的。
因為沒有必要。
不過眼下,我也沒有心力和立場改革宮規(guī),也就由得他們?nèi)チ恕?p> 左右不會因此短了我的吃食。
待可人、憐人二人將我精心打扮完畢,我只覺頭上有十斤重,脖頸被壓得發(fā)酸,身上也似纏了百個麻袋輕易動彈不得,宛如扣上了一架刑具。
不容易啊……也不知我這病弱嬌軀能否頂著這身“刑具”撐過晚宴。
便讓可人再費些心思拆下了些衣物行頭上不惹人注意的飾品,又盡量選了些輕巧的絹花宮紗替換掉了些玉石。一番折騰,這才覺得輕便了些許。
時辰已近酉時,我正欲再溫習(xí)一二宮中禮儀,卻忽然聽得宮人傳報——高貴妃娘娘、麗妃娘娘、瑤貴人到。
這又是些什么妃?
也罷,眼下我也無事可做,與她會會也無妨。便著人引了她們進來。
未見其人,先聞其笑。
遠遠的,便聽聞一串串笑聲清亮婉轉(zhuǎn)如銀鈴玉碎,而每走一步,其身上華服、頭上珠釵、腕上環(huán)鐲摩挲碰撞作響之音又與笑聲相映。
而她們的身后,更是熙熙攘攘地跟了一大群宮人,腳步聲甚為嘈雜。我勉力聽聲辨認(rèn)——其中有十來個步調(diào)相近者,許是伴在貴妃、麗妃、貴人左右侍候兩側(cè)或是在其稍后為其手捧著迤邐華服的宮女;有好幾個步調(diào)沉重者,許是攜著貴重之物欲在晚宴時向皇上進獻的宮人……再多的,我也無從判斷,只覺其陣仗侈靡而浩大,甚于那日的貴人常在遠遠矣。
待她們走進我的殿內(nèi),將部分宮人留在了屋外,我方才試探性地朝來人處福了福身子道:“長敬公主請高貴妃娘娘、麗妃娘娘、瑤貴人安?!?p> 不等她們回應(yīng),卻聽得一個莫約七八歲的稚嫩男童之聲叫道:“你是誰?為什么我之前沒見過你?為什么你這里一股子藥味,真難聞。”
豁——來者不善。但更讓我在意的是,方才人多腳雜,我竟忽略了這其間還有個腳步輕巧的稚子?
正疑惑,又聽得一清脆女聲道:“哎,鑠兒都到殿內(nèi)了,還不快從小順子肩上下來,成何體統(tǒng)。”
假意訓(xùn)斥后,她又轉(zhuǎn)向我道:“長敬公主,你四弟還年幼,言語行事難免有所不妥,你可別與他計較,臣妾和幾個妹妹,是真心來看你的。希望公主玉體安康。麗妃妹妹你說不是?”
四弟?先前我聽宮人說起過,當(dāng)今皇上未再立后,因生下四皇子升為貴妃的高氏便成為了當(dāng)今實際上的六宮之首。
那方才說話者應(yīng)該就是高貴妃了。
“臣妾自然……”麗妃還未來得及應(yīng)答完,又被四皇子的大聲嘟囔打斷。
四皇子不滿道:“哼,下來就下來,就是這屋里東西都半舊了,味兒又沖,我不想碰。就住在這種地方,穿的也寒酸,你真是父皇的公主嗎?”
……
……若不是我此行是來“消業(yè)”的,我必已將這小崽子生吞活剝了。
但今時不比往日往日,故我只是淡淡笑道:“我確實是皇上的嫡公主,不過因病深居簡出才未曾與四弟相認(rèn)。但按長幼禮節(jié),你也應(yīng)叫我一聲姐姐向我問安的?!?p> “呸呸,我才不要。我將來是要做太子的,誰要你這窮酸姐姐。你這屋里的……這是什么?”
聽聲而辨,他應(yīng)該是在室內(nèi)北側(cè),那……他在擺弄的應(yīng)該是那尊透明琺瑯漆玉器。
我心道不好正欲喝止,已聽得“哐當(dāng)”一聲器物墜地碎裂成片的聲音。
我未發(fā)一言。
高貴妃倒先驚叫道:“鑠兒,可別傷著手了!這玉器重,你去碰它做什么。這擺放的位置也不好……罷了,還不快叫下人們進屋打掃!”
麗妃也道:“素檀,先把皇子帶下去吧。青兒,去把碎片收拾了。都仔細著點兒,別傷著皇子了。”又轉(zhuǎn)向我道:“長敬公主,四皇子年幼頑劣,也還不懂禮數(shù),無意失手打碎了你這兒的物件,你不會在意吧?”
剩下的瑤貴人也附和道:“一尊琺瑯玉器而已,我宮內(nèi)要多少有多少,不至于因此傷了情分。而且,依嬪妾看來,這也不是時下流行的款兒了。說來也巧,今年新進的‘景泰藍’就在我屋內(nèi)擺著呢。來日由嬪妾來陪給公主便是?!?p> 我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雙眼。
這尊透明琺瑯漆玉器,是我轉(zhuǎn)世為公主前,便一直擺在這宮內(nèi)的了。少說,也有九年的年頭了。而它的表面,早已因年久被人不知幾萬次的摩挲而變得平滑溫潤,質(zhì)地也被滋養(yǎng)的與眾不同——在陽光的照拂下,就連我的一雙濁眼,貼近了也不難看出它隱隱透光,通體均勻透亮的上佳質(zhì)地。
亦不知是它是于先皇后而言有特殊意義所以她常常把玩,還是因先前公主難舍故人所以每每撫摸玉器借物思人。
但現(xiàn)在,它是不在了。
良久,我方才開口道:“無礙,‘景泰藍’既是御賜之物,何須陪償給我。四皇子是年幼不懂禮數(shù),我自然不會怪罪,可為人母者,都過了而立之年了,也是,不知禮數(shù)嗎?我是嫡長公主,想來出生還不算低微,不知可還當(dāng)?shù)闷鹳F妃娘娘一句歉?”
我將那一“妃“字咬得極重。
略微一頓,我又道:“四皇子確實性子頑劣。養(yǎng)育這樣的頑童,在尋常人家或許無礙??沙Q缘馈硬唤?,父之過。’貴妃娘娘還不知加以管教,是想讓父皇代為蒙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