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一墻之隔

　　好友多見不見，有敘不完的話，一直聊到了晌午，李靈幽干脆留下賀瓊母女用膳。

　　今天一早，榮太后讓人從宮里送來了一位姓馮的老御廚，還有一批新鮮的食材。

　　昨天在紫宸殿鬧得那么僵，虧得榮太后能拉下臉來向她示好，單這一點(diǎn)，就比殷太后有城府。

　　李靈幽把人收下了，讓阿娜爾去庫房里找出一套八件冰釉青瓷鶴頸瓶，選了其中一對(duì)，送回宮中。

　　馮御廚的宮廷菜做得極好，難為他還記得李靈幽的口味，午膳都是她曾經(jīng)愛吃的菜：鮮嫩肥美的金齏玉鲙，焦香入味的葫蘆雞，外脆里嫩的赤明香，奶酥雕花的玉露團(tuán)，還有清甜滑口的冷蟾羹......

　　可惜李靈幽的胃口不比從前，一樣菜嘗了幾口便放下筷子，看到賀瓊母女吃得高興，當(dāng)即賞賜了馮御廚一柄金勺子。

　　膳房那頭，馮御廚捧著金勺子咬了一口，笑得見牙不見眼，和他帶來的小太監(jiān)說道：

　　“太后讓老奴來伺候大長公主是福氣，還有那不長眼的龜孫在背后幸災(zāi)樂禍，真該叫他們瞧瞧，老奴的好日子且在后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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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飯后，李靈幽帶著賀瓊母女在公主府里游逛。

　　昨日的公主府還像是一座鬼宅，空空蕩蕩，冷冷清清，今日就大變了樣子。一件件奇珍古玩擺出來，一幅幅名家字畫掛起來，竟比宮里還要雅致氣派。

　　有道是有錢能使鬼推磨，李靈幽不光有錢，她還有不計(jì)其數(shù)的寶貝。

　　三人游到后花園，只見滿園姹紫嫣紅，蜂飛蝶舞。遠(yuǎn)處有一群花匠正在栽花移木，都是昨日花了十倍的工錢聘來的，連夜將花園休整了一番。

　　展又菁被這百花爭春的光景迷了眼，駐足在一盆開得粉紅可愛的茶花前，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那嬌嫩的花瓣。

　　“菁兒，”賀瓊深知女兒調(diào)皮，板著臉道：“不許摘花?！?p>　　展又菁訕訕地吐了下舌頭，剛把手放下，一只手從旁邊伸出來，徑自折下一朵，別在她頭上，耳邊響起一聲悅耳的輕笑：

　　“有花堪折直須折，何況菁兒人比花嬌，不必怯它?！?p>　　展又菁回頭看到李靈幽那張燕妒花慚的笑顏，只覺得滿園春色都不敵她，一邊陶醉，一邊暗道：怪不得母親對(duì)公主念念不忘，這般天仙似的大美人，誰能不朝思暮想。

　　賀瓊無奈道：“她把家里的花兒草兒都糟蹋光了，回頭再來你這里糟蹋，你可別后悔?！?p>　　李靈幽拉著展又菁的手，不以為然道：“我只怕花刺傷了孩子的手，等叫人尋把剪子，她愛剪哪朵就剪哪朵?！?p>　　賀瓊想說李靈幽這樣子會(huì)把孩子慣壞，又想到她和親多年一無所出，只怕這話說出來傷了她的心，只能輕瞪了展又菁一眼，警告她別作怪。

　　展又菁自覺有了靠山，才不看她娘的臉色，挽住李靈幽撒嬌：“殿下真好?！?p>　　李靈幽看著她這副無憂無慮的樣子，仿佛回到了年輕的時(shí)候，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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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再往前走，穿過亭臺(tái)樓閣，來到了水榭湖畔，隨行的宮女?dāng)[好茶點(diǎn)退下。

　　午后的陽光和煦，李靈幽憑欄而坐，望著碧瑩瑩的湖水，享受著春風(fēng)拂面的愜意。

　　賀瓊打發(fā)了展又菁去外頭剪花兒，這才關(guān)心地問起李靈幽：“殿下今后有什么打算？”

　　李靈幽隨口答道：“我想先過幾天輕松快活的日子?！?p>　　賀瓊試探：“你一個(gè)人不嫌孤單嗎？”

　　李靈幽點(diǎn)了點(diǎn)頭：“公主府這么大，十幾座庭院，幾百間屋舍，我一人獨(dú)居是有些孤單?！?p>　　賀瓊暗松一口氣，她就怕李靈幽打算孤獨(dú)終老，于是連忙應(yīng)和：“是啊，你往后的日子還長著呢，總得找個(gè)人陪你作伴才好?！?p>　　李靈幽道：“我正有此意，明日一早，就讓人在公主府門外張榜，招攬門客?！?p>　　賀瓊傻眼，她明明不是這個(gè)意思。

　　李靈幽卻來了興致，講起她的打算：“不拘是什么出身，也不拘是男是女，只要有一技之長，能讓我高興就好……”

　　賀瓊耐著性子等她講完，才委婉地勸說：“殿下才剛回京，就這樣大張旗鼓地尋歡作樂，恐怕會(huì)惹人非議，有礙名聲?！?p>　　“那又如何？”李靈幽滿不在乎地說道：“名聲于我，譬如煙云，再壞也好過做一個(gè)亡國寡婦?！?p>　　賀瓊啞口無言。

　　此時(shí)，展又菁回到水榭，提著滿滿一籃子剛剛剪下的鮮花，小跑到李靈幽面前賣乖：

　　“殿下快看，我把園子里最好看的花兒都剪下來了，等下我插了花瓶，給您擺在臥房，保管您夜里做夢(mèng)都是香的?！?p>　　李靈幽莞爾一笑，隨手擇了一朵紫瓣金蕊的牡丹，簪在了鴉黑的發(fā)髻上，垂首照著湖面中的倒影，撫了撫雪白的長袖，喃喃自語道：

　　“這身縞素我穿滿了百日，也算祭過了那些戰(zhàn)死沙場的將士們，是該換下了。”

　　人人皆以為她一身素衣，是替那死去的可汗和亡掉的羌國服喪，誰人知她恨不得張燈結(jié)彩、鑼鼓喧天地慶祝一番才好。

　　***

　　賀瓊母女一直待到傍晚才離開公主府，剛巧碰上了才從御王府出來的展曜飛。

　　展曜飛把馬交給隨從牽著，跟妻女一同坐上了馬車回家。不等展曜飛詢問賀瓊，展又菁便興沖沖地跟他講了起來：

　　“爹爹，我終于見到公主殿下了，原來娘親沒騙我，世上真的有仙女，殿下人又美又有趣，說話又溫柔又好聽，我光是看著她就能多吃一碗飯?！?p>　　展曜飛被女兒逗樂了，哈哈笑起來，唇上兩撇胡須跟著抖動(dòng)。

　　賀瓊白了他一眼，道：“跟你當(dāng)年一個(gè)德行?！?p>　　展曜飛立刻板起臉，湊近賀瓊聞了聞：“夫人身上好大的酸味兒?！?p>　　賀瓊抬手打了他一下，笑罵：“你個(gè)老不正經(jīng)，我犯得著吃你的陳年老醋嗎？”

　　展曜飛也笑了，握住賀瓊的手道：“夫人明鑒，往事已逝，我對(duì)永思公主只有敬重，再無其他。”

　　展又菁見慣了父母打情罵俏，識(shí)相地沒有打擾，低頭打開李靈幽臨走前交給她的點(diǎn)心匣子，想瞧瞧有沒有她晌午吃的那道玉露團(tuán)。

　　“呀！”展又菁驚呼一聲，惹來展曜飛和賀瓊側(cè)目，就見她懷中抱著一只尺長的匣子，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裝著五光十色的寶石，大大小小足有百余枚，閃得人眼花。

　　賀瓊嚇了一跳，連忙奪過匣子蓋好，就要讓車夫調(diào)頭回公主府，把東西還回去，展曜飛卻按住了她。

　　“既是公主所賜，你收下就好?！?p>　　賀瓊不依：“這一匣子珠寶，少說價(jià)值千金，都抵得上你十年的俸祿了，殿下而今孤身一人，要養(yǎng)活偌大的公主府，少了銀錢傍身哪能行，宮里的兩位太后自己都難熬，更不會(huì)貼補(bǔ)殿下，我們哪能再去占她的便宜！”

　　展又菁連連點(diǎn)頭：“娘親說得對(duì)，趕緊還回去吧，就算留著這些寶石，咱們家也沒有多余的金銀去打首飾，就算打了首飾，也沒衣裳陪襯?！?p>　　展曜飛看到她們母女的反應(yīng)，又好笑又心酸。

　　自永思公主和親，羌國退兵以來，先帝痛定思痛，一改重文輕武的風(fēng)氣，大力選拔武官，等到御王攝政之時(shí)，幾乎到了窮兵黷武的地步，朝中百官俸祿微薄，以至于他這個(gè)堂堂四品兵部侍郎，竟沒有閑錢給妻女打幾套像樣的首飾。

　　不過這樣的日子就要一去不復(fù)返了，羌國已滅，天下太平，整個(gè)大涼都將苦盡甘來。

　　“今早的朝會(huì)上，陛下宣讀了一道詔書，冊(cè)封永思公主為定國大長公主。”展曜飛含笑說道。

　　賀瓊驚喜交加：“當(dāng)真嗎？”

　　“千真萬確。”展曜飛又將李靈幽保住了嫁妝的事也講給了她聽。

　　賀瓊欣慰不已，摟著展又菁，眼眶泛紅道：“這個(gè)定國大長公主，殿下當(dāng)?shù)?。?p>　　展曜飛默默點(diǎn)頭，并沒有告訴妻子，這一道詔書惹得許多朝臣不滿，他們認(rèn)為不該如此厚待一個(gè)亡國的皇后。

　　可是他們都忘了，十四年前是誰舍身飼虎，為大涼爭取到一息殘喘，他們也不知道，十四年來是誰忍辱負(fù)重，牽制了羌國的野心。

　　展曜飛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對(duì)永思公主的一切愛慕，終結(jié)于十四年的那個(gè)寒冬，當(dāng)她在敵軍陣前褪去錦衣，翩躚起舞之時(shí)，他的心目中就只剩下敬重。

　　不像某人，癡迷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