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銀杏葉間透過的陽光,重新零碎在地面上。光斑微微搖曳,抽了些氣力,變得更亮了,可一會兒工夫又暗淡了下去,余下一臉倦容。一旁的楊柳無心梳妝,佝僂著身子,不顯得本是夏日黃昏時的風(fēng)光霽月柔媚,倒徒增了三分病態(tài)。
此刻的景色在她眼里仍是單調(diào)無常。那少女青絲披落直至腰際,端坐在高樓之上,眉間凝了幾分哀色,明眸回轉(zhuǎn),目光落在案桌上的小箋上。
細看,是義山的《晚晴》,字跡娟秀工整。
深居俯夾城,春去夏猶清。
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
并添高閣迥,微注小窗明。
越鳥巢干后,歸飛體更輕。
白皙纖長的手掌緩緩撫平紙面,略提起一旁的翠玉壓尺將它扣住。
她叫蕭然,傾國當朝宰相之女。
今日,又是蕭府私定的包辦日,所謂包辦日正如其名,多以蕭相與眾臣的交易為主,或為其晉升美言,或開脫消災(zāi)。由于蕭相受主上抬愛且貪戀奇珍,各地托人捎來的諸多心意甚于攜往宮里的貢物,信箋密函的數(shù)目快比上君主一日批閱的公文了。
下人們時常交頭接耳,論著瑣碎的常事,譬如東家送了什么,撈了什么油,或是西家那事后來怎樣了,又來添了什么禮。偶爾提起夫人出家的原因,猜測紛紛,天馬行空,更多的是蕭茲少爺被調(diào)遣到境外戰(zhàn)功赫赫的話題,每每圍坐干活的人一多便都要插上幾嘴,個個邊做著手頭的雜務(wù)邊急著伸長脖子湊到別人耳邊邊七嘴八舌邊忙活。
蕭然與蕭相論及母親與哥哥,蕭相仍不啟口半字。蕭相雖有六房太太,卻只正房育有一兒一女。兒為蕭茲,女為蕭然,皆是當今傾國仁帝陛下取自帝京篇十首中的“以茲游觀極,悠然獨長想?!倍窀绺绮辉谏磉?,蕭然同其他幾房幾乎無來往,閨閣沉悶唯有一旁伺候著的貼身丫鬟言成天有些說笑,將那些老婆子和丫鬟們提及的話捎給蕭然,并多多打聽關(guān)于相夫人和蕭茲少爺?shù)摹?p> “小姐。他們來這兒的穿戴盡顯雍容您可知為何?”
平日,言總愛在小臣小民身上賣弄小聰明,顯然在設(shè)問。
蕭然見言佯裝各式各樣的人說話和做派,忍俊不禁,卻不回答。這個古靈精怪的小丫鬟上月剛得蕭相首肯,跟著管家出入府庫,協(xié)理賬目,為將來蕭然出嫁當上當家主母后她跟著陪嫁,不僅能照料起居,也能幫襯著以后蕭然要嫁入的府里打點事宜,甚至如果入了王府入了宮,就更需要這些基礎(chǔ)了。
“大概是為自己添一點門面吧,或是拜見高官時的講究?!笔捜徊碌?,目光沒有移開博古架臺上的櫻花枝,花瓣散落枯萎時,不再帶著嬌氣,而更讓人憐愛。此景雖不是木槿般朝開暮落的轉(zhuǎn)瞬即逝,卻實有一絲傷感扣著自己。
言擺擺手,道:“非也,位卑者只為當襯物,平日里尊貴們一副自命不凡的模樣,可進了相府,卻成了首飾的安架。若老爺樂意,他們自然珠光寶氣地來再身著布衣離開。”
蕭然沒有搭話,她一直對這類話題不大感興趣。
次日晨。蟬鳴聲起,聒噪里帶著單調(diào)和沒完沒了的循環(huán),它們會一直這樣喊著,直到老去的那一瞬吧。蕭然教言練字,后者百無聊賴地趴在案上,隨手寫了一句:夏蟲不可語冰。
“小姐,老爺遣小的通報一聲。”一仆役躬身,頓了頓道,“尚書府有一聚,多是皇家的親信,待您梳洗一番,整頓衣裳,車馬已恭候待發(fā)?!?p> 蕭然徐徐放下手中的茶盞,道一聲好,便起了身,心下暗想,平日里這類聚會都是提前差人送了帖子來邀約,今日這一聚好生唐突。
言為她化了桃花妝,月形象牙梳勾勒出結(jié)鬟式的發(fā)髻,換上了時下京都最時興的鞠衣款式,按規(guī)制紋繡了鶴銜靈芝的圖案。
“肩若削成腰若約素,肌若凝脂氣若幽蘭?!毖試K嘖嘆道,又開始浮夸起來,“當年南北朝大一統(tǒng)哪要那么大費周章啊,小姐你要是能當使者說不準能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呢?!?p> “休得胡言,”蕭然嗔怪道。
“是?!毖噪m有些不樂意,但還是應(yīng)聲說道。
蕭然端坐于轎內(nèi),忽聽得車外起了言的聲音。
“快停下。小姐喚我入轎呢。”
言一陣小碎步移入轎內(nèi)。
“言?”蕭然不解地望著她,手心傳來銀兩和一塊小腰牌的冰涼的觸感。
言略略笑了笑,貼到她身旁耳語。
明白了言的用意,蕭然提聲吩咐:“你去第一街取些絲線來?!?p> 與此同時,和言互相換了裝的蕭然緊緊攥住衣襟一角,低頭走出轎外,望見仆役們走遠了,便徑自疾步于街市中,大街小巷里滿眼都是新奇的小玩意和各類美食讓她看花了眼,但她并未因此停下腳步。
言告訴她,沿著這條路直走,便是城門,過了煙塵四起的道兒,找到一家“錢??蜅!备嬖V錢掌柜暗號,對方便會安排妥當,派人載她坐馬車行三日,過十二路驛站后即可到哥哥軍營,再同娘會合。蕭然一想到能和他們團聚,加快了步伐。
她想著,便欣喜地抬起頭來,不遠處是那扇依稀敞開的城門。
這時,迎面來了一頂?shù)仙陌巳藢毸A頂木轎,轎身都是木結(jié)構(gòu),是原南朝的硬衣式規(guī)制,當朝仁帝南北統(tǒng)一建立傾國后,所有轎子均為他南朝樣式了。這頂轎前是一排參差細長的銀色鏤花的銅管,彼此碰觸,嚶嚶作響,來者應(yīng)是莫家人。蕭然望向轎旁,看到熟悉的臉————“莫管家?!?p> 蕭然見對方與自己對視下意識地向他作揖,又緊而懊悔自己過于“循規(guī)蹈
矩”,暴露了身份。她垂下眼,扇形睫毛投下淡淡的陰影。整頓情緒片刻,蕭然把手中的出城令牌掩到身后,微微抬頭。
莫家和爹來往不多,卻受爹敬重,蕭然曾經(jīng)聽言提過,莫家雖出自江湖,卻非常善于進言,甚蒙圣上抬愛,而莫家人性格大孤僻,不與人結(jié)交過甚,卻也更因此得賞識,據(jù)傳其府中還有丹書鐵券,也就是俗語里的“免死金牌”。
“蕭小姐?!蹦俏淮认榈睦险咦饕净囟Y,添話,“可否賞臉一道去尚書府?”
“我尚有要事——”蕭然道,不禁抬眼望了望城門間來來往往的民眾。
“這是蕭相托付的?!蹦芗掖驍嗟溃⑽?cè)身,右手揮向歌斐木轎,“請?!鄙限I后,蕭然發(fā)現(xiàn)轎內(nèi)已隔出兩間,左邊是一個模糊的少年的輪廓,他的
手里似乎是一只巴掌大的玩偶。
蕭然入了左座,低頭凝視自己絞在一起的十指看來對于自己的出逃,他們早有預(yù)料。
轎子穩(wěn)穩(wěn)地被抬起。
“我叫蕭然。”
“在下莫翼。”他的聲音和轎前的風(fēng)鈴一樣清澈。
蕭然暗暗思忖:如果他肯幫我出城,就一定會有勝算,可是,她如何說服他幫她呢?猶豫片時,終于,她開口道:“莫少爺,冒昧以請,放我出城。”
都已近城門口了,蕭然十分不甘心。
“不可。”他簡單地拒絕了,但語氣決絕。卻不料,蕭然下跪,哽咽:“求你成全?!?p> “起身吧,切莫逾越了禮數(shù)?!鄙倌贽D(zhuǎn)臉作了一揖,依然端坐。
見蕭然依舊不起,少年緩緩道:“你家哥哥的軍營遠在塞外,山高路遠,你在京都長大,不諳世事,不會武,抵不過流寇;不識人,辨不出好歹;又是女兒身,本就經(jīng)不起舟車勞頓,何況去那蠻荒之地?看你神色倉促,我猜你今日也是臨時起意,莫不是被別有居心的人挑唆了?!?p> 蕭然心下想,言辦事妥當,錢??蜅5睦习宥ㄒ灿邪才抛o送她的人,只是言為什么沒有提前跟自己說她的計劃,而是臨時跟她換裝呢?細細想來,今日出行本就是臨時安排,自己走這一遭也的確倉促,雖說是機會難得,但自己也是一時被團圓沖昏了頭,待到見了言,再商討一番罷。
“蕭小姐,我們到了?!闭Z畢,他下轎。
尚書府的花廳里,已是濟濟一堂。
大人們舉杯相敬,圍著蕭相轉(zhuǎn)。
“然兒啊?!笔捪嘧箢櫽遗危K于見到了那個弱小的身影。她已更了前些日子新制的華服,只是眼角還殘留著淚痕,低頭不語。
“蕭大人?!蹦芗乙娛捪嘤麑⑺龓グ菀姼魑挥讶吮愕吐暥Z,“不妥?!?p> “今日正想幫然兒定個歸宿,將來爹沒落了,她還能錦衣玉食,有人伺候著?!笔捪嘁荒樋耷唬骸拔沂捘橙司瓦@一個女兒,卻也到了待嫁的年紀,我真是越想越愁啊?!?p> “大人這是什么話?”韓尚書道,“泰山豈能傾圮動搖呢。你家公子而在塞外頻頻傳來捷報,龍顏大悅,現(xiàn)今京都都在傳,等蕭公子回來必能封個神武大將軍。你家蕭然知書達理,才貌雙全,定是由圣上親自賜婚許得良配?!?p> 眾官員附和著:“是啊,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受敬仰,何況您的掌上明珠呢。”“您當朝宰相,官拜一品,如日中天,若是您都說這樣的話,要致我們于何地?”……
“有望莫先生了?!笔捪噢D(zhuǎn)身面向莫管家,卻步凝視蕭然,又轉(zhuǎn)而高舉手中的酒杯對著周身的官員大聲說道,“那今日詩酒會且來個不醉不歸罷,我同在座各位一起來賞賞拜謁的詩文?!?p> 語畢,眾人回座續(xù)杯,或吟詩或互相暢談。
同莫管家一道行至小徑處,蕭然回轉(zhuǎn),頓住腳步,同他對視。
“我——”蕭然感覺自己此刻心底浮起絲絲躁動與不安,大概是本可以見到
哥哥和娘的欣喜,在清醒之后瞬間化為泡影而觸動的失落感吧,但不得不承認莫
翼和莫管家阻止她只身前往塞外是明智的,“多謝?!?p> “本也是順道而來的,蕭小姐不必言謝。今日蕭相安排你來這里,也是為能多些結(jié)交,斗轉(zhuǎn)星移,時光飛逝,將來二十載是你們年輕一輩的。”莫管家見她止步,也停下,微微笑著說道。
“嗯。”蕭然應(yīng)聲,隨即被交予尚書府的丫鬟蘭蘭伺候著。
移步清和園,園中大多是三兩成群的貴族,她若是上去,必被圍得密不透風(fēng),雖是詩酒會,但說什么做什么總是要分外謹慎,蕭然不善交際也疲于交際,故而轉(zhuǎn)去一旁通幽處的不大起眼的回廊里漫步,行至偏院,見一旁的廂房內(nèi)正中都立滿了屏。
只見一屏上寫著范成大的《醉落魄》。上闋字跡未干,墨色蒼潤。
棲烏飛絕,絳河綠霧星明滅。燒香曳簟眠清樾。花影吹笙,滿地淡黃月。
蕭然見屏旁置了筆墨,便揮敘下闋。
好風(fēng)碎竹聲如雪,昭華三弄臨風(fēng)咽。鬢絲撩亂綸巾折。涼滿北窗,休共軟紅說。
“奴婢曾風(fēng)聞蕭小姐的簪花小楷精妙絕倫,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碧m蘭連連贊嘆。
蕭然正要自謙一番,屋外傳來一仆役的聲音:“小的代我家公子謝過蕭小姐賜字,公子差小的勞煩您隨小的一同賞詩文?!?p> “小林說的正是我家少爺?!碧m蘭見蕭然未發(fā)話又添話,“少爺園中已有多位小主一同恭候您了,奴婢本就要帶您來這邊的,見您有賞景的雅興,便不敢叨擾?!?p> 蕭然轉(zhuǎn)身,望見美人靠欄外的貴族們依稀有陸續(xù)離府之勢開口道:“唯恐不多時,可否代告你家公子擇日再敘?”
“不打緊,能續(xù)詩的應(yīng)敘人,現(xiàn)在就走的未必得謀面?!边@個叫小林的小廝笑笑,一臉憨態(tài),卻又帶書生氣,他看過一眼外邊的權(quán)貴二代們,“這也是蕭相的意思,水榭就在前邊不遠處?!?p> 蕭然有些疑慮,方才父親和莫管家可沒跟自己說還有安排后院這個小聚,但聽得遠處傳有琴聲蕭鳴與鼓瑟,聲音悠揚婉轉(zhuǎn),宛如天籟也便復(fù)前行。只見前有一亭,亭中五人坐席,余下的一空大概是留給自己的。
“髻子傷春慵更梳。晚風(fēng)庭院落梅初。淡云來往月疏疏。”
眼前是一位氣度沉雅的少年,添話道;“在下韓邴?!睉?yīng)該就是仆役口中的韓尚書之子了。
“玉鴨熏爐閑瑞腦,朱櫻斗帳掩流蘇。通犀還解辟寒無?!笔捜换氐?,“我叫蕭然?!?p> “夏未過,何來通犀,更何來辟寒無之說?”
一聽這聲音蕭然便知道是她的丫鬟言。循聲望去,言正站在亭外丫鬟行列里,同旁邊幾位尚書府上的丫鬟共著一色,“莫少爺同我打賭,說我不說話你定認不出我來,我偏不信,不曾想果然同莫少爺所說?!?p> 蕭然莞爾一笑,并不言語。
“托莫少爺福,卸了老爺?shù)奈寤ù蠼?,終于見著小姐你了。”言才不管什么女子少說話的禮教,看到蕭然便把心里想的都一股腦兒地說出來了。
眾人皆望著她倆?!拔懔耍??!笔捜坏?,原想將情形一一道來,但見狀便塞了語。
“在下御史大人之女,陸聽馨。”起身說話的是一位氣質(zhì)尤顯大家閨秀的女子,膚色白皙似雪,她身前橫著一把瑤琴,之前常聽言說起她的琴聲如何震驚京都,方才臨近聽了,確實余音繞梁,令人驚羨。
“在下鎮(zhèn)北驍勇大將軍晏將軍之女,晏速。”說這話的是另一位千金,她著了一身緊身的紅衣腰間佩劍,就連這樣的場合也是一身戎裝,蕭然想起言之前描繪晏將軍嚴苛調(diào)教軼事時自己當時十分懷疑其中的夸張,而今也半信了。
“莫翼?!边@個半個時辰前還坐在自己身旁的少年戴著銀制面具,泛著冷冷的金屬光澤,讓人產(chǎn)生恍如隔世的距離感。
“邱王之子,冷玄。”冷玄沒有起身作揖,他面容姣好,正應(yīng)那句“陌上顏如玉,公子世無雙?!钡难凵裢钢铗埐获Z,身上透著帝王之氣。
蕭然覺得他和莫翼的身形出奇的相似,甚至可以說一模一樣。她入座,此時亭外下起了綿綿細雨,卻小得不能在湖面上激起漣漪來。
“細雨濕衣看不見?!崩湫鹕砜粗ね獾木爸碌馈?p> 蕭然聽爹說過,前朝北國邱王之女被封為現(xiàn)今太子妃,不知為何自縊于一室。仁帝陛下慰顧邱王失女之痛,作了一座花冢,通往那兒的幽徑鋪種芳蘭,應(yīng)其名“若蘭”。冷玄此刻念的這句詩正是陛下在碑文上題的那句。
邱王滅國后并無再娶妻,膝下也無子,仁帝陛下便教太子繼續(xù)稱邱王這位“丈人”為父,即便冷玄最終并未娶到若蘭。
“正巧府里有落英,還正應(yīng)了下一句閑花落地聽無聲啊?!表n邴笑道,打斷了蕭然的思緒,又抬眼示意一旁的小廝為在座各位續(xù)杯,“聽聞蕭小姐喜歡喝楊枝甘露,前幾日恰好得了陛下差冰政司凌人(負責(zé)管理皇帝冰塊庫的人)送來的這些,希望你喜歡。”
“多謝?!笔捜恍Φ?。這個尚未及笄的少女望著眼前的心心念念的楊枝甘露,淡然地喝著。
而另一端,噩夢從絕望死寂的深淵浮出,伸手攥住了整個蕭府,將這個華美的院宇吞噬得滿目瘡痍。一道懿旨突降,蕭府被抄了家,除匆忙回府接旨的蕭相外,所有男丁被賜死,老弱婦孺即刻被流放至塞外。
蕭相,一落千丈,淪為階下囚。
蕭府,從門庭若市,變?yōu)殚T可羅雀。
蕭相接旨神色默然不語,神色淡漠。
Emmm~這篇短篇是在高中時期創(chuàng)作的,在原有基礎(chǔ)上修改了許多。回頭看看自己曾經(jīng)懷揣著熱情寫的文章,一晃十年,雖然寫的不怎么樣,但當初寫到凌晨三點的那份堅持和感動依舊。。 我將它放在這里,希望能激勵自己不忘初心,能走得再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