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迷糊糊中,蕭然聽見阿鶴跟下人們吩咐著什么,在廂房的金獸里燃了安神的香料。阿鶴幫昏睡的蕭然把了脈,走到桌前揮筆寫下新藥方,輕聲叫仆人去抓三劑來,另一仆人作了揖,掩門往廚房煎藥去。
老夫人正坐至床沿上輕柔地為蕭然擦臉上的汗,正巧蕭然醒來。
“要吃點小米粥墊墊胃嗎?”老婦人阿鶴問道,“這次玉田胭脂米又上來一批,口感會更好一些。一會兒小廚房會有人送來?!?p> “有勞了?!?p> “翼兒說,你什么也沒說,”莫老夫人嗔怪道,“這是多冒險的事,萬一你本就身子骨沒別人好,萬一熬不過去可怎么得了——”
“若是莫翼用不出去反噬在自己身上我豈不是恩將仇報了?”蕭然欲要起身卻被老婦人勸住,蕭然抽泣,傷口疼痛起來,全身倍覺酸楚,又道,“我在回應(yīng)前聽到爹喚了‘然兒’,不知他現(xiàn)下如何了?”
“一切照計劃進(jìn)行,蕭相仍是平安的。你線下狀況著實不好,恐怕他見了你,心里郁結(jié)難平?!蹦戏蛉藷o奈嘆道,添話“而今塞外全勝,你哥哥接了令帶著部分人班師回朝奪了亂臣晏將軍城外的兵權(quán),大局已定,就等收尾了?!?p> 莫老夫人摩挲著她的長發(fā),輕拭她眼角的淚痕。
仆役端來湯藥,她便一匙一匙地喂給她喝。床邊的櫸木小桌上擺了幾瓶涂抹的藥,外添幾卷換藥的包裹紗布。
哭山。
“果然不出邱王所料,”邱王派去的兩名劍客中的其中一名說道。
“邱王背后是個狠角色,料事如神著呢?!?p> 他們在空中放了一個信號彈,駐守在低峰上。
宮內(nèi)玉堂中本是睡眼迷蒙的仁帝,見有臣子深夜覲見隨機(jī)醒了神,著上黃袍,他被深夜叨擾卻仍是一臉隨和:“愛卿見孤,所為何事?”還沒有等對方下跪,他便右手上抬,讓邱王不必顧什么繁文縟節(jié)。事實上,邱王根本就不想跪,當(dāng)初收了北國,改朝換代的時候仁帝也沒讓他跪過。
“本王誠知如是行太倉促——”邱王一直自詡本王,一邊端倪著仁帝的反應(yīng),不管仁帝再如何不在乎他的存在和他的言行的樣子,他都不會信仁帝是真的因他是曾經(jīng)的天選之人而完全放過他赦免他。
“切入正題吧?!被实鄞驍嗟?,還命太監(jiān)安排邱王坐下。
“階下囚蕭于之子在懸崖上的尸首不見了?!?p> 皇帝向身旁李大太監(jiān)使了個眼色。
太監(jiān)急忙將糕點和香茶奉上,放到邱王跟前的矮桌上。
“謝陛下。”他接過香茶。平日夜里圣上是不備點心的,可今日連矮桌都是進(jìn)門前有的——這一切預(yù)備,仿佛是為他而來。
“那么依陛下明鑒?”邱王見仁帝未發(fā)話又問道。
“孤與蕭于本同手足,而今如此下場雖說罪有應(yīng)得,但其小女會遭此禍還不得厚葬更是孤的不是?!比实垲D了頓,“邱王有何高見嗎?”
“陛下英明,有善人代為處理,免了國庫一筆大葬的支出,豈不是件美事?邱王爺干笑兩聲,立刻轉(zhuǎn)了話鋒,“本王也只是來為她求個謚號。”
“邱王宅心仁厚,孤甚寬慰,這謚號就交由你來寫吧?!比实壅f道,“孤突然想起你上月伊始送的丹藥李總管服了半月有余,容光煥發(fā),神采奕奕,孤近日也開始用了,只是百年多病,先進(jìn)才用一丹,收效甚微,還望邱王不吝多進(jìn)一些來?!?p> “能為陛下分憂解勞實乃本王榮幸之至,明日一早便呈上給您?!鼻裢跄樕洗笙玻瑓s心下狐疑仁帝是否真的吃了。
“你今夜應(yīng)該為了遞選賢舉能的折子來吧?今日恰是限期,你到夜更才交這折子想必是十分深思熟慮了?!比实鄞蜷_李大太監(jiān)從邱王手里接過遞來的公文,瀏覽這邱王推薦的人選。邱王倒是毫不避嫌,名單里幾乎都是自己的心腹,和情報司里和莫家諜網(wǎng)探查的大同小異,另外為建平公主擇駙馬一事,邱王也一塊奏明了,正是狀元也是邱王之女若蘭當(dāng)初私定終身的那位京都才子,“許晦?!?p> “正是那許晦?!鼻裢鯖]有多說什么,轉(zhuǎn)移了話題,“朝中百官朝外才人濟(jì)濟(jì),大多才德兼?zhèn)洌晃恢糜邢?,本王思慮良多,實在難選?!?p> “你是要學(xué)春秋晉國晉悼公手下的中軍尉祁奚吧?推舉人才,盡都是我朝中人,”仁帝話中有話,繼續(xù)旁敲側(cè)擊道,“還推薦這許晦,算是不避親也算是不記仇。”
邱王喝了口茶答道:“許晦,稱不上親或是仇,他與若蘭那些鴻雁往來我看過,是個心中有愛且靠譜的人,不可多得?!?p> “可惜邱王與若蘭都是真心錯付?!比实鄄恍觳患驳溃斑@許晦詩文了得,卻無疑是個小人,當(dāng)初誘引若蘭未果,卻將這些信件里稍作整改轉(zhuǎn)發(fā)了建平?!?p> 李大總管聞言便將事先裝了信件的錦盒交予邱王,邱王見這些熟悉的詩文辨認(rèn)著熟悉的字跡一臉尷尬狼狽。他有些敷衍地請了罪便離開了,他自然知道這許晦是小人,故意推上去給仁帝,卻不想被這樣被皇帝當(dāng)面揭穿。接下來,如皇帝所想,他去了哭山,唯見壁上三人,看守的兩名劍客已經(jīng)死了還被掛在懸崖上。
“金座上的這廝隱忍我十載有余,現(xiàn)在我這一動,也該卸下仁帝面具反擊我了。”邱王自言自語,一面想著晏將軍那邊怎么還未有動靜,一面吩咐身邊的管家,“拿箭來?!彼〕鲂渲邪挡氐腻?,涂上毒,指向正中的那個“人”,或者說布偶。
他雖老眼昏花,但他對于莫家傀儡術(shù)十分清楚,這只布偶上抹了納純防腐,還包了白亞麻,而山間的溫度過低可方便保存,為了遮掩面部還將頭發(fā)弄亂,相女的發(fā)髻至少得花一個時辰,就憑這山間的風(fēng),豈可在半日內(nèi)吹散開去?可若只是掩人耳目的布偶,何必勞費那么多心思?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這是莫家的“一末”,是要放這布偶在蕭然受傷的地點去承受蕭然身上的苦楚,同樣人偶身上如果有什么傷害,也會反噬在蕭然身上。
他斷然將箭射出,自若蘭離世,他只余仇恨和報復(fù)了,這片江山和女兒的葬送,是他摧毀一切最大的動力。那只布偶的身軀,因箭上的毒開始腐爛。邱王的嘴角勾起一絲笑意。
第二日,圣上昭告天下,邱王雖為天選之人,但是與塞外以及朝臣勾結(jié)叛變還陷害當(dāng)朝蕭相這等忠良之輩罪不容誅,三司會審查出朝中內(nèi)外余孽眾多,朝廷派人捉拿那些亂臣賊子歸案。至于邱王,他接旨后請求由莫家以江湖正義人士的身份裁決自己,得圣上恩準(zhǔn)。
相府作了簡單的修葺,蕭相正躺在床榻上因疼痛難容唉唉哼哼,喘著大氣?;实蹅?cè)身挨著他,握住他因包扎而更顯厚實的手。
蕭相欲哭無淚,“陛下,這段時日臣可太難了,卻不知陛下對臣的‘表忠心’是否滿意?”
“只恨塞外的兵權(quán)交接得太遲了?!被实蹏@道,“這些日子愛卿在邱賊那兒受了不少委屈吧?”
“那惡人派畫師在我背上作小《清明上河圖》,還挑最好的劍客刻出其紋理。我日前收人什么他便刻什么在我身上,可他哪知道這些都是您授意收取的軍餉,都是要如數(shù)用到陣營派用場的。我哪敢動那歪念頭?”
蕭相稍稍帶了幾許得意神色道:“不過——實話告訴陛下?!彼柿搜士谒そ实郏骸捌饺绽?,除去達(dá)官貴人的抬舉錢和各類小民的供奉,國庫里我也沒少撈油水,就是去民間放貸給那些商賈而已,誰叫我們是自己人呢。哈哈哈……”
蕭相假裝忘了眼下的君臣關(guān)系,揭自己的老底和仁帝套近乎。他知道仁帝對自己放貸的事一清二楚,佯裝暗自懊惱,下意識地拍拍嘴賣乖。
“孤早在你后十載的俸祿里扣下了?!比实畚⑿?,一臉祥和。
蕭相見狀自稱如今老了,不再中用,請求辭官頤養(yǎng)天年,現(xiàn)在大局已定,許多“權(quán)臣老人”紛紛主動或被動地下臺,朝中又該重新洗牌,仁帝也要定新的“兩派”作帝王的制約平衡了。仁帝沒有多說挽留他的話便恩準(zhǔn)了。
“臣還有一事不明,為何明日派莫翼親自去圍剿那邱賊?”蕭相不明白,“還要他一人去一決高下?”
“愛卿這是舍不得未來的女婿還是擔(dān)心將來王位拱手讓給他人?”仁帝正色問道,沒有正面回答,“皇帝不好當(dāng)啊?!?p> “陛下?!崩畲筇O(jiān)敲門近身來,又看了一眼蕭相。
“但說無妨”皇帝道。
“莫少爺宮中求見?!崩畲筇O(jiān)匯報。
“好?!被实燮鹕?,轉(zhuǎn)向蕭相,“不必行別過之禮了?!?p> “臣惶恐?!笔捪辔⑽⑦凳住?p> 次日,哭山。
邱王爺自知自己是到了罄竹難書的地步了,傾國不會在容他,所以他抱著放手一搏的念頭賭這一次能全身而退。他手下的人今日幾乎全部都在這哭山上了,都是一等一的好手,所以他尚有一線生機(jī)。
為蕭相和蕭然行蠱的都是莫翼,他雖年紀(jì)輕輕又是庶出,可邱王看到他身上有帝王的氣場。
“本王今日這番切磋誓死如歸,固然不會手下留情?!鼻裢跣南孪?,莫翼啊莫翼,即使我死了,這傾國還有一人與你匹敵,可若是你死了,還有誰配做他的對手?仁帝這江山還得拱手禪讓給他。
莫翼冷冷道:“請?!?p> 暗處是邱王雇傭來的層層密圍的江湖弓箭手,只等莫翼站到之前劃定的埋伏界限。
終于,箭雨空降,迎面襲來,逼近莫翼。
每一支帶著死亡的氣息,一枚枚黑色信箋,從弓弩上急速擊向那顆正在跳動的心臟,發(fā)出凄厲而沉悶的低喝。它們在宣告一場悲壯的死亡即將到來。
莫翼舞袖,點足,不斷地在盲區(qū)內(nèi)移動,變換身形。
一決高下羽箭被揮斥,各個擊破,他一面觀察弓箭手的位置,一面用最快的速度沿著安全的線路移到邱王身邊,以匕首相挾。
“承讓?!蹦淼坏?,手中的利刃扣住邱王爺?shù)难屎怼?p> “恐怕莫公子爺同老夫一番遭遇,四面楚歌啊?!鼻裢醮蛩銇韨€魚死網(wǎng)破,讓弓箭手同時射中他們。他并不介意和莫翼同死,甚至這是他設(shè)想的結(jié)局之一。
“恐怕他們盡不了忠了?!蹦淼?,“今日帶來的都是江湖人士,仁帝為仁,始終不愿派官家人,這些江湖中人也不是我請來的,亦不算出爾反爾帶了同僚。”
邱王舉目仰峰,唯聽另一只隊伍的高聲吶喊蓋過了猿鳴。
“你倒是像極了你父親,將這些偽君子做派的安排推得一干二凈?!?p> 莫翼沒有說話,看著邱王那些隱秘的弓弩手轉(zhuǎn)眼成了俘虜。
“如果我說,布偶軀體上的毒有解藥,讓你放了我,意下如何?”
失算并不是他沒有預(yù)料過的,尤其是莫翼這般身手和才智的對手。而他早就過慣了厝火積薪的日子。
任何對峙大都需要籌碼,更何況是這種千鈞一發(fā)的時候。
莫翼松開手,提防著邱王的一舉一動。
“本王信你,”邱王見莫翼聽任自己等解藥,大笑,“這就將易物先行交出?!?p> 邱王爺點足,將崖壁上的玩偶挪至低峰上,讓它吞下一顆藥丸,立時它衣上不同尋常的藍(lán)紫色點狀物一點點褪盡。
莫翼將玩偶扶起,欲攜它離開時,它突然睜開了眼睛,像銅鈴一般大,直勾勾地看向莫翼,帶著從未有過的詭異的笑,徒手拔出頭上的簪子刺向莫翼。
此刻,邱王爺?shù)哪樕蟿t是一抹冷笑。
“仁帝偽君子,本王是真小人?!鼻裢趵湫?,“今日殺了你也算了卻了一樁心事?!?p> 莫翼蹙眉,吐出一口鮮血,花出最后一絲力氣投出一支透明細(xì)線連著的短針穿過邱王爺?shù)男靥拧?p> “為何不干脆點讓我一針斃命?”邱王頓時被控制住,疼痛難忍,大怒道,但是他不解為何莫翼不立時讓他死去。
“為了讓你看清結(jié)局。”莫翼道,他的聲音是自叢林中發(fā)出的。
邱王爺睜大眼睛,不敢相信這一切,他痛苦地捂住胸口,發(fā)出呻吟。
莫翼一開始就用了和他一樣大小的玩偶。
從一開始,與邱王對峙的只是莫翼的玩偶而已,真正的他在暗處控制一切。
“你始終比我多邁出一步?!鼻裢蹩嘈Φ?,“死在你手里我也是服的。”
呵,原來莫翼操縱傀儡已經(jīng)這般自如了。這個玩偶上根本沒有操縱的線。
“我能看一下你的臉嗎?”邱王想在臨時前看下莫翼的面目,那一瞬間,邱王的臉上滿是驚愕地望著面前這位對手——摘下面具的莫翼的臉——和太子冷玄一模一樣,他根本分不清這是莫翼還是冷玄,“你是?”
“我是莫翼,你也可以叫我冷玄。”莫家小姐當(dāng)初生的是孿生兄弟,皇后一直無所出,仁帝見她才德兼?zhèn)?,?dāng)初便將冷玄托付給她照顧,沒先到七歲那年冷玄患了不治之癥,必須要莫翼使用莫家的傀儡術(shù)“一末”來就他,而與冷玄最為匹配的唯有莫翼。自那以后,他們就是同一個人,一個靈魂兩個身體,同生同死。這“一末”就是莫家傀儡術(shù)的最高境界。
“你為何能控制我莫家布偶?”莫翼問道。
“因我也是莫家人。”邱王道,“所以你能放過我嗎?”
“先把他帶回去面圣吧,日后同他慢慢談?!蹦矸愿郎磉叺哪芗?。
后記
邱王想學(xué)壁虎斷尾求生而選擇剃發(fā)作僧侶,因朝廷明文規(guī)定不可殺出家人,但被品一劍了斷了。朝廷與莫家包括品自己已查明,品的母親被流放時中的暑癥是邱王人為,就是為了讓自己回京為他所用。至于邱王為何當(dāng)初能操縱山間那只布偶,是因當(dāng)年南國先帝景帝身邊的那位道家?guī)煾甘窍瘸眹扇ツ蠂呐P底,殺了莫家小姐,利用西域的一種術(shù)法,將她身上的傀儡術(shù)技能轉(zhuǎn)移到當(dāng)時尚在北國當(dāng)太子的邱王身上,雖然不能全得,但五六成也夠了。
品不知如何再面對蕭然一家,選擇闖蕩江湖,競選武林盟主。
蕭相退居二線,接回了清風(fēng)觀當(dāng)?shù)拦玫姆蛉?,而夫人頭發(fā)重新養(yǎng)起已及肩。
莫翼和蕭然成了婚,次年懷孕生子,仁帝龍顏大悅,大赦天下。(已完結(jié)O(∩_∩)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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