淪陷的城池，殘垣斷壁，一片清冷。
某條陰冷骯臟的小巷子傳出一陣低語，剛好路過的妖族士兵朝巷子里瞥了一眼，其中一個不知說了句什么，引來同伴放肆輕佻的大笑。
小巷子頓時噤若寒蟬，不敢再發(fā)出一絲聲響。
笑聲漸行漸遠(yuǎn)，一個臟兮兮的小腦袋從陰影中探了出來，偷偷摸摸往四周張望，見四周無人，又麻利的縮了回去。
“先生，那些妖鬼子都走了，您繼續(xù)說?！?p> 巷子深處，一個小孩子的聲音悄悄響起。
“呃，剛才說到哪了……”
說話的是一個穿著破爛鎧甲的老者。
老者面容枯槁，手上抱著一只破碗，雙腿自膝蓋以下消失不見，只留下兩條空空蕩蕩破破爛爛的褲腿子。
在他四周，圍坐這十來個瘦弱的小孩。
孩子年紀(jì)最大不過十來歲，他們衣衫襤褸，臉上臟兮兮的，就像地溝里的小老鼠，明亮的眼睛卻閃爍著天真和好奇。
“先生，您說到這座城?！?p> 一個小女孩出聲提醒。
“哦，是的。這座城。曾經(jīng)屬于我們的城，屬于我們的家……”
提到“家”這個字，老者聲音中多了一分苦澀。
“先生，家是什么東西，還有這座城里都有什么啊？您給我們講講唄，長這么大我還從沒出過這條大街呢？”
小女孩蹲坐在地上，一臉好奇的問道。
家這東西，對這些出生在烽火年代的孩子來說實在太過于陌生，并未能引起太多的感觸和共鳴。
老者看著他們，心中有些難過，有些憐憫，但轉(zhuǎn)念一想，自己這修為盡廢的敗軍之將，處境又比這些被妖族圈養(yǎng)的孩子好多少？
同時天涯淪落人，都是看不見未來的可憐人罷了。
老者心中悄悄嘆息。
自小生長在這座城里，已經(jīng)習(xí)慣躲在黑暗中生活的孩子們沒有太多的感慨和哀愁。
他們現(xiàn)在正是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和向往的年齡，即便擺在面前的世界充斥著令人絕望的冷酷和黑暗，但依然無法澆滅他們心中炙熱的火焰。
“竹子，你真沒用，連這大街都沒出去過。我跟你說，小樹哥我前幾天還去過暮樓那邊呢。”
一個稍微高一點的男孩一臉得意的吹噓道。
“真的假的？那地方可是禁地，那些妖鬼子不讓我們靠近的?！?p> “切，他們說不讓去就不去？也不瞧瞧小樹爺是什么人！”
“小樹哥真厲害！”
“哼，去過鐘樓就厲害了么，人家小北連北海都去過，那才叫厲害呢，是吧小北？”
幾個小孩子的目光同時落在角落里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身上，臉上滿是羨慕和崇拜。
小男孩滿臉污穢，偶爾露出白皙嬌嫩的皮膚。
他聞言抬起頭，矜持的笑了笑，清澈的眼中有著與這個年紀(jì)不相符的沉穩(wěn)。
“我原本生長在北海，跟著大人們逃難到此，一路上看到的東西自然多了一些?！?p> 小男孩輕聲說道。
“小北小北，你跟我們說說北海是什么樣子吧？那里是不是有比山還大的魚??？”
“是啊，我聽李老伯說那里水底下還住著神仙呢！”
“小北你給我們說說吧！”
“那里……”
男孩笑容有些牽強(qiáng)，低聲說道：“下次吧，下次再給大家說說。今天先生要給我們講這座城，大家先聽先生講吧?！?p> 孩子們紛紛點頭答應(yīng)，似乎對這男孩言聽計從。
十幾雙寶石般的眼睛又轉(zhuǎn)向那沒了雙腿的老者。
“先生，小北不想說，您給我們講講這座城唄?！?p> 老者有些哭笑不得，原來自己在這些小鬼心中的地位還不如這叫小北的孩子。
他將目光從男孩身上收了回來，清了清嗓子，問道：“你們知道這座城里哪一種蟲子最多嗎？”
“我知道！是妖鬼子！”
“哈哈……”
幾聲輕笑在巷子里響起，很快又收斂起來。
這么多年，他們已經(jīng)習(xí)慣小聲說話，從不喧嘩。
否則，若是驚擾了窮兇極惡的妖鬼子，少不了受一陣皮肉之苦，甚至給他們捉去當(dāng)下酒菜都有可能。
“這城里最多的不是妖鬼子，而是火蠶?！?p> 老者捋著胡須，嘴角也露出一絲笑容。
“火蠶？我聽大娘說過，但在這兒住了這么久，還從來沒有見過火蠶哩?！?p> “是啊，我也沒見過。小樹你見過沒？”
“沒……”
“先生您說這城中最多的是火蠶，那火蠶都躲在哪里?。俊?p> 老者笑了笑，又問道：“那我問你們，這城中什么樹最多？”
“桑樹！”
孩子們異口同聲答道。
“沒錯。那火蠶便在桑樹上，只不過它們在桑樹枝頭末梢結(jié)繭，而且火蠶繭是綠色的，和桑樹的嫩芽差不多，一般人很難分辨出來?！?p> “原來是這樣子?！?p> 小家伙們恍然大悟。
“但是，火蠶一直躲在繭里面嗎？它們不會出來嗎？”
又有一個孩子小聲問道。
“火蠶結(jié)繭之后便在里面沉睡，只有這城中暮樓的鐘聲才能將它們喚醒?！?p> 老者滿臉追憶之色，緩聲說道：“以前在這座城里，每年七月十五被稱為火桑節(jié)?！?p> “火桑節(jié)那天，城中長者登上暮樓，敲響鐘聲。鐘聲響起，火蠶破繭而出，化為紅色火蝶，成千上萬的火蝶在空中起舞，尋找伴侶，將天空和整座城池染成美麗的紅色。”
“那一天，城中年輕的男孩女孩穿著最漂亮的衣服，他們穿梭在大街小巷，登上玉臺高樓，跟隨火蝶美麗的身影，尋找自己心中的愛人……”
“那一天，是這座城最美麗最動人的一天?！?p> “只可惜，暮樓的鐘聲已經(jīng)好多好多年沒有響起了……”
老者輕聲嘆息，不知想起了什么，蒼老的眼中隱約閃爍著淚花。
圍坐在他四周的孩子都安靜下來，小腦瓜子里不停想象著漫天紅蝶飛舞的景象。
可惜他們年紀(jì)小，又未曾親眼見識，只能勾勒出一幅似是而非的圖畫。
小巷子一時間靜默無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巷子外頭才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先生！先生！”
一個衣裳干凈又略顯單薄的小女孩從巷子外頭快步走了進(jìn)來。
“咦！是小嬛姐！”
“姐姐，你怎么來了？”
老者有些吃驚的看著來人，這小女孩曾經(jīng)也是這些孩子中的一員，只不過后來被路過的妖鬼子挑中帶走。至于之后的遭遇，老者可以猜到幾分，卻不忍細(xì)想。
“先生！妖族要撤軍了！”
女孩微微喘著氣，臉色紅彤彤的，像春天里盛開的桃花。
“什么？”
老者抱在身上的破碗“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這不可能，不可能，他們兵鋒正盛，怎么可能撤軍？”
老者顫抖著說道。
小女孩悄悄看了一眼外頭，壓低聲音說道：“聽說……他們的王戰(zhàn)死了，所以……”
“??！”
“他們的王死了！”
“真的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哈哈……”
“失去了王的帶領(lǐng)，他們守不住這里的！”
“大人他們勝了，終于勝了！”
“多少年了啊，我們終于贏了……嗚嗚……”
老者語無倫次，老淚縱橫。
多少年的夙愿，多少年的期盼，不想在臨死之前還能等到這一天。
“先生，我是偷偷跑出來告訴你們的，你們……早做準(zhǔn)備。我，我時間不多，得先回去了……”
小女孩吞吞吐吐的說了一句，又看了一眼那些年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孩子，忽然一咬牙，頭也不回離開這條陰冷骯臟的小巷子。
“小嬛姐！”
“姐姐怎么這么快就走了啊……”
“她剛才說什么？說妖鬼子要走了？”
“真的嗎？妖鬼子走了不就沒人管我們了嗎？那以后我們是不是不用一直待在這里了！”
“哈哈，太好了！我們可以離開這里了！”
“我要去暮樓，我要看先生說的火蝶！”
“我也想看火蝶！”
……
小家伙們頓時興奮起來，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坐在一邊的老者卻面如死灰，臉色白得嚇人。
他目光在這一張張稚嫩單純的小臉蛋上掃過，老眼之中滿是揪心的痛苦。
“先生，別難過，我們不會害怕的！”
一個細(xì)微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
老者豁然抬頭，只見那叫小北的孩子不知何時跪坐身前。
男孩拉著他干枯的手，清澈的眸子如同明鏡，似乎能倒影出這世間的一切。
“你不害怕嗎？”
老者盯著他問道。
“我不怕?！?p> 男孩目光明亮，沒有一絲退縮。
“我從北海走來，一路上見過許多人，也見過許多事，我知道害怕改變不了什么，唯一能改變我們命運(yùn)的，是我們的雙手?！?p> 老者怔怔的看著他，蒼老的臉龐露出一個欣慰的笑容。
他伸手摸著男孩的腦袋，低聲說道：“小北，你很好，比我強(qiáng)多了……”
“你要活下來！”
“活下來……”
“記住我們，記住這座城，記住這里曾發(fā)生的事……”
老者喃喃說道。
忽然，他左手伸出一根手指，猛的刺入小男孩脆弱的胸膛。
……
……
當(dāng)清晨第一縷晨光灑落在冰冷焦黑的城墻，無數(shù)細(xì)小的黑影從這徹夜未眠的城池中洶涌而出，如潮水般往南邊退去。
一直到午后，十?dāng)?shù)萬妖族大軍才盡數(shù)撤離。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幾位身穿金甲的人族修士姍姍飛來，落在殘破的城墻上方。
“還有幸存者嗎？”
領(lǐng)頭的是一個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
他掃了一眼滿目瘡痍城池，神色冷漠，不見悲喜。
“應(yīng)該沒有了。以那些妖族強(qiáng)者的手段，沒有人能逃的出來……”
站在他身后的年輕女子輕聲嘆道。
“阿穆呢？他怎么沒跟過來？”
“小穆他……這里是他的故鄉(xiāng)……”
“哦?！?p> “看來是沒有活口了，我們回去復(fù)命吧?！?p> 金甲男子淡淡了一句，正欲離開，忽然目光一凝，卻見一只火紅色的蝴蝶慢慢從眼前飛過。
“聽！有聲音？”
年輕女子驚奇叫道。
“是鐘聲！”
男子豁然轉(zhuǎn)頭，清冷的目光往城中央那座最高的鐘樓望去。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暮樓的鐘聲緩緩傳來，遍布在大街小巷的桑樹無風(fēng)自動，沙沙作響。
緊接著，這些桑樹末梢出現(xiàn)點點紅色光亮，就像黑夜中點燃的燈火，又像桑樹上綻放的妖艷紅花。
“看！是火蝶！好多火蝶！”
女子一臉難以置信。
隨著她聲音響起，無數(shù)紅蝶破繭而出，翩翩起舞。
它們飛過焦黑的土地，飛越滿城的殘骸，飛向高高的天穹……
……
暮樓。
小北穿著在血水中浸泡過的艷麗紅衣，沉默的俯視著下方如血如火的廢墟。
凄厲的冷風(fēng)呼嘯而過，掀起他額前的頭發(fā)，露出清秀堅毅的面容。
暮樓的鐘聲敲響了，城里的桑樹開花了，火蝶染紅了天空，也染紅了這座城。
先生，竹子，小樹……
你們看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