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陸葉側(cè)過身在彭凌云的手上望去,就見對方手里拿著一個一般塑料透明包裝的紙盒,紙盒里是一臺成人巴掌大小的藍(lán)白玩具賽車。
“迷你四驅(qū)車!”
陸葉脫口叫出了彭凌云手里的玩具名稱。
“你見到過?。?!”
彭凌云見陸葉認(rèn)出來其實也有些驚奇,伸手將盒子里的四驅(qū)車拿了出來,獻(xiàn)寶似的遞到了陸葉面前。
“沒想到這個時候就已經(jīng)有了?!?p> 陸葉伸手接過彭凌云遞給他的迷你四驅(qū)車,心中微微有些感嘆。
迷你四驅(qū)車是有些像方程式賽車的模型,重量很輕,長度大概和后世的5.5寸手機差不多。用的是兩節(jié)五號電池,里面有一個成人拇指大小的馬達(dá),極為小巧。
四驅(qū)車的車前還有嵌在防撞條上的兩個防撞輪,塑料外殼看著簡單,但線條流暢,棱角分明,造型新穎,對于此時的孩童來說,極富有沖擊力。
對于廣大的80后90后,尤其是男孩子,這是風(fēng)靡一時的玩具。
陸葉記得迷你四驅(qū)車真正在漢興縣這邊流行開來,應(yīng)該還在兩三年后,那時候電視開始播放《四驅(qū)小子》的動畫片,不論是村鎮(zhèn)的各種小賣鋪,都有售賣。
陸葉哀求父母也給他買過一輛,但其實真正玩的并不多,這迷你四驅(qū)車特別費電,很長一段時間陸葉有車卻沒錢買電池。
后來他隱約有的印象,就是把迷你四驅(qū)車的馬達(dá)拆下來,固定在一塊小木板上,用竹蜻蜓的槳葉做螺旋槳,做過一個可以在水里跑的小船。
“如果能生產(chǎn)這種玩具,不,就是代理銷售,借著幾年后的電視臺播放的幾部動畫片,估計都能賺上一筆。”
陸葉短暫地從回憶中抽離出來,很快聯(lián)想到的就是這種迷你四驅(qū)車之后巨大的市場潛力。
然后,又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年齡所限,這時候能夠做的事情真的太少了。
“這是我二叔前幾天回來給我買的?!?p> 站在陸葉身邊的彭凌云,又從陸葉手里接過迷你四驅(qū)車,興奮地叫著,“你看,跑得特別看?!?p> 迷你四驅(qū)車放在地上,嗡嗡的馬達(dá)轉(zhuǎn)動聲響起,迷你四驅(qū)車眨眼間就彈射了出去。
“二叔?”
陸葉沒顧得上和彭凌云一起看迷你四驅(qū)車,反而微微有些疑惑。
他對于彭凌云說起的二叔完全沒有印象,大致記得的就是彭凌云的爸爸彭德斌和陸葉老子陸火興一樣,兩人是發(fā)小,又都是務(wù)農(nóng)為生。
大概在兩三年后,彭德斌和趙錦妹會兩夫妻會去城市打工,先是擺攤給人補鞋、開鎖,到兩千年后在魔都浦東經(jīng)營小超市。
此外,彭凌云還有個叔叔,是如今上云村村小學(xué)校長,后來調(diào)到了鎮(zhèn)中心小學(xué)。陸葉之所以記得,還是因為他讀了一年一年級后,被彭凌云的三叔以不足齡為由,要求讀了兩年。
“我這次是先見著我家老二再去黃畢洋的,我家老二馬上要調(diào)其他地方去了,以后肯定難得回來,在我大姐家吃飯也跟我說了,靠在家里種田是不行的?!?p> 桌上已經(jīng)開始小酌的彭德斌似乎被兒子彭凌云的呼喊,勾起了話頭,舉杯和陸火興碰了下,滿是感慨地說道。
“你老二要調(diào)走了?”
陸火興小抿了一口,有些詫異,接著又不無感慨道,“他是干部還是技術(shù)員來著?唉,這個有文化以后日子肯定好過的很。你家老二說的也沒錯,種田是沒出路的,一年忙到晚,除了點口糧,兜里都是光光的。你老二這次回來,沒幫下你?”
“幫個屁?。 迸淼卤髷[擺手,“給我爹娘估計拿了幾百塊,他這出來工作才幾年,都沒提干,又是結(jié)婚沒多久,指望不上。不說他,各人有個人的日子,想想我們自己,還要再繼續(xù)種田下去?”
“不種田怎么辦?我是不想種田啊,你還不知道我?”陸火興又搖搖頭,“我是沒那個勞力,從小三饑兩餓,吃番薯粥的,哪里來的力氣?我要是弄一身病啊,家里就完蛋?!?p> “不想種田,那就出去打工?!?p> 彭德斌拍著桌子,語氣有些激烈了起來,也不知是喝酒漸漸有些上頭還是如何,大聲道,“我們一世人總不會就這樣苦下去吧?”
“說得容易?!标懟鹋d搖搖頭,“小的怎么辦?兩公婆出去了,我兒子扔哪里去?我和你不一樣,你爹娘還硬朗,幫你帶凌云也沒什么問題。我是,我娘過世的早,一個老爹現(xiàn)在還給人看山,小的都丟不開。”
“丈人丈母娘啊,你老大老二家啊。”彭德斌滿不在乎地說道。
“那怎么可以?”旁邊幾口扒完飯的趙錦妹,接了一句彭德斌的話。
彭德斌似有些不滿說話被妻子插嘴,晃著手道:“你知道什么呀?”
“懶得理你們。我去鋪床,這家里好多天沒住人,你爸媽也不知道來加把被子拿出去曬下……”
趙錦妹放下碗,白了一眼有些上頭的丈夫,起身出了廚房,朝臥室走去。
酒桌上。
陸火興又抿了口酒,夾了一筷子酸菜,“我丈人那是一大家子,他這幾年身體也不行。我老大老二家,那就更不用說,分家的時候三兄弟就要打架了,現(xiàn)在就一個老爹,還一個人在山上給人家看山自己賺飯吃呢。再說,放誰家我都不放心?!?p> “你要這樣說,那就是沒辦法了?!迸淼卤箝L嘆一聲,微微沉默了一下,“話說回來,老六,你不想種田,你也不是會打工的人。這么多年兄弟,我還不知道你,你是不受人管的性格。真不行,將小的帶在身邊,出去做點小生意?!?p> 陸火興面色微紅,用筷子敲了敲碗,“那就更不行了,不說我們做生意沒本錢也沒門路,小孩還要上學(xué),怎么帶出去?出門不比在家。”
“唉!小鬼是一個問題,就是在家里,不曉得去哪弄點事做呀?”
彭德斌仰頭喝完碗里的米酒,又伸手要給陸火興倒,見陸火興拒絕,這才給自己倒了半碗,語氣略顯唏噓道,“這兩年村里有錢那幾個,都是外面混到錢,種田沒盼頭啊,我是說,要么我們也弄點山啊,或者魚塘之類……”
酒桌上,兩個男人互吐心聲,張羅未來。
陸葉蹲在桌子下,一邊看著彭凌云玩迷你四驅(qū)車,一邊聽著父親和彭德斌的談話,無聲無息間,心潮起了些漣漪。
彭凌云的二叔他沒印象,但大概也聽出來,估計是之前村子里走出去大學(xué)生,分配在其他地方工作。此后,幾十年大概不是家人,了解的都不多。
這些東西對于陸葉來說,他根本沒心思去尋根究底的細(xì)想。
真讓陸葉心中有些感慨的是,他今天在酒桌邊上,竟然聽到了父親年輕時候的一些想法和心里話。
陸葉從不知道這時候的父親,其實是有過想要外出打工改變家庭經(jīng)濟(jì)狀況的想法,但最終放棄的原因,是因為有了他這么一個拖油瓶。
這些想法和心思,哪怕到了幾十年后陸葉都不曾了解,甚至他覺得他媽媽或許也不見得清楚。
男人這種生物,有時候就是這樣,有些心事和妻兒家人都沒辦法開口,反而是面對至交好友借著酒勁能夠吐露幾句。
陸葉對于自家老子陸火興方才的一番話,也聽不出是真心還是借口,或許只是酒意上涌一時的念頭,或許睡一覺就忘卻,其實,對于陸葉來說,都無所謂。
從后來的情況,陸葉多少已經(jīng)得出了答案。
彭德斌和趙錦妹夫妻,大概在后年離開家前往市里開始打拼,是從小商販開始做起,家庭經(jīng)濟(jì)條件逐漸改善。只是,自那之后彭凌云成為了留守兒童,和爺爺奶奶生活在一起。
彭凌云從小學(xué)習(xí)成績和陸葉差不多,甚至比陸葉還好些,頭腦也算聰明,只是父母沒有在身邊后,很快成績一落千丈,似乎只讀了高一就沒有再念下去。
而陸葉父母固守在上云村這個小村子,生活拮據(jù),但陸葉未曾離開父母,一路雖有些跌跌撞撞,但到底還是上了高中大學(xué),之后畢業(yè)最初雖不算順利,但后面總算有些成績。
不同的人生軌跡,也真無法衡量其中的得失。
這種情況也不止是發(fā)生在彭凌云一個人身上,80后90長大的農(nóng)村小孩多半如此,陸葉鄰居家小他四五歲的小武,他表弟鄭威,還有之后遇到的不少同學(xué),許多都是童年留守。幸運些的,家中老人年齡還不算大,還能照顧一二,有一些寄居在親戚朋友家的,便更少了關(guān)愛。
有爺爺奶奶的還僥幸一些,至少有老人照顧,沒有的便是在各家親戚流轉(zhuǎn)寄居。
這也是這個年代農(nóng)村的常態(tài),大多數(shù)人處于窮困當(dāng)中,所能做的選擇太少,只能進(jìn)入城市成為農(nóng)民工。
陸葉少年時代,進(jìn)入初中高中,開始真正感受到貧窮困頓的時候,還曾問過父母,為什么不和其他人一樣,進(jìn)城打工。那時候的父母總是無言,直到后來自身在社會上找到了定位,他才漸漸釋懷。
……
“陸葉陸葉,車給你玩,你從那邊開過來給我!”
彭凌云的呼喊聲在陸葉耳邊響起。
“好?!?p> 陸葉看著面前此時在父母膝下無憂無慮的童年小伙伴,又瞥了一眼酒桌上,一會大呼小叫一會兒長吁短嘆的兩個當(dāng)父親的男人。
“這一世啊,總要不一樣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