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夢回
京郊,安正寺。
弟子禪房東頭,一陣劇烈的咳嗽驚醒了禪房門口打盹的小沙彌,小沙彌的頭撞在門上,直把門都給撞開了。
門被撞開之后,小沙彌一個(gè)筋斗翻進(jìn)禪房里頭,他趕忙又爬了起來,一邊拍了拍身上的灰,一邊看向右側(cè)的床榻上。
“圓度師兄,你醒啦!”
他眼睛一亮,欣喜地朝床邊跑去。
面色蒼白的圓度此時(shí)已經(jīng)坐了起來,他單手撐在床沿,另一只手不住地揉著額角,一雙眸子里閃爍著迷茫和疑惑。
“悟明?”
圓度看著小沙彌,困惑地喊了他一聲。
“圓度師兄,你餓不餓?要不要我去給你端飯過來?”悟明樂呵呵地跑到床邊,嘰嘰喳喳地問道。
“我……我睡了多久?”圓度并沒有回答悟明的話,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問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悟明見他突然問這個(gè),不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腦門,問道:“圓度師兄,你這風(fēng)寒怎么還寒得忘了時(shí)候?”
說完,他嘆了一口氣,手一撐,小腿一蹬,坐在了圓度的身邊。
“今日已經(jīng)是正月初九了,圓度師兄,你忘了?正月初五時(shí),你父母又來看你了,雖然這一次圓度師兄你還是用笤帚把他們給打出去了,但回來后你便有些失魂落魄,是以失腳踩到了悟空放在禪房外頭的水桶,淋了一身的水,感了風(fēng)寒,足足睡了四日有余?!蔽蛎骰卮鸬馈?p> 圓度聞言,以拳抵嘴咳了咳,下一句話還沒出口,便聽到了外頭傳來的悠揚(yáng)鐘聲。
足足九下。
九下之后,禪房內(nèi)一片沉寂,悟明瞪著眼睛看著一臉震驚的圓度師兄,有些不敢開口問他這是怎么了。
過了一會(huì)兒,圓度雙手死死地扣在床邊,他對(duì)悟明說道:“悟明,去幫我問問,外面這是發(fā)生什么事了。”
雖是問話,可他的語氣像是已經(jīng)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的確,這鐘聲不是寺廟里的,而其他寺廟的鐘聲能傳到安正寺里的,只有皇家寺廟弘愿寺。
弘愿寺敲鐘無非三種事。
悟明一愣,撓了撓頭說道:“好,我這去幫師兄你問問。”
說完,他就麻溜地跑出去了。
等待的時(shí)候總是顯得格外漫長,圓度坐在床上,每久等一分,便咳嗽一下,面上浮現(xiàn)兩坨病態(tài)的潮紅。
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腳步聲漸近。
悟明氣喘吁吁地從外頭跑回來了,進(jìn)了禪房之后,他先是看了一眼圓度,隨后便將視線挪開了,眼神有些躲閃。
“發(fā)生什么事了?!眻A度心中一沉,問道。
“圓,圓度師兄,我要是說了,你,你切莫著急上火?!蔽蛎魍掏掏峦碌卣f道。
“快說!”圓度拔高聲音喝道。
悟明嚇得一個(gè)激靈,他挺直背,雙手貼著腿站好,倒豆子似的一口氣說道:“外頭的師兄們說皇后娘娘薨歿了,還說西北三州已經(jīng)淪陷,還說,還說,還說是因?yàn)樯虼髮④娡〝?,才叫回鶻人能知道到咱們大興的城防守備,讓回鶻人成功占領(lǐng)了三州不說,還引來了好些喜歡屠城的悍匪,如今西北危矣!”
“不可能!”圓度聲音一厲。
怎么可能?
大伯對(duì)大興,對(duì)陛下忠心耿耿,怎么可能通敵?!這里一定有著什么誤會(huì)。
皇后娘娘薨歿?那就更不可能了,除夕時(shí)大姑姑還給自己寄來了親筆信,甚至提到了她腹中已有一個(gè)孩子。雖然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但大姑姑一字一句中都充滿了欣喜與溫情。
圓度掀開被子要下床,卻是一個(gè)不穩(wěn),直接撲通跪在了地上。
寒涼的地面讓圓度突然清醒了下來。
他跪坐在地上,眼中閃爍著不明的光彩,看得悟明有些心驚膽戰(zhàn)。悟明哆哆嗦嗦地一步步挪到圓度身邊,扯了被子給他裹在身上。
“圓度師兄,可不能下床,你這風(fēng)寒還沒好呢?!蔽蛎饔行┲?,又有些害怕地說道。
“幫我找馬車,我要去京城。”圓度側(cè)頭看他,鐵青著臉說道。
悟明欸了一聲,不敢置喙,趕忙往外跑去。
等到悟明一走,圓度便揉了揉自己的腳踝,把被子一拋,站了起來。他草草到一旁收拾包袱,一邊收拾,一邊思考著。
圓度,也就是沈澤勵(lì)。
沈澤勵(lì)從出生后記事起,便一直被迫困在自己無端的夢境里,他在夢里一遍又一遍地看著自己的長大成人,看著自己做一遍又一遍的錯(cuò)事。
在夢里,他害死了父母,害死了妹妹,更是害了在宮中步步為營的大姑姑和嬌娘。
負(fù)罪感始終伴隨著沈澤勵(lì),他每一天都在避免讓自己走上夢里的錯(cuò)誤道路,直到那一天。
正和九年,正月初九。
原本喜歡去弘愿寺祈福的母親突然改道去了安正寺,隨行的沈澤勵(lì)當(dāng)天夜里睡在了安正寺的禪房了。
這是他十五年以來第一次享受到一夜無夢是什么樣的滋味。
在得到主持方醍大師的首肯之后,沈澤勵(lì)選擇了留在安正寺內(nèi)修行,而從此之后,沈澤勵(lì)以圓度之名打禪。
他再也沒有夢到過哪些令人驚恐不已的事。
然而——
然而就在剛才,就在沈澤勵(lì)蘇醒之前,他陷入了沉沉的夢境之中,只是,這一回他所看到的和之前十五年里夢到的東西完全不一樣。
不對(duì),還是不對(duì)。
沈澤勵(lì)晃了晃頭,如果夢里是真的……
那么為什么悟明告訴自己卻是皇后薨歿了,沈越通敵了???
明明他剛剛所夢到的是,小姑姑在正合十三年冬至產(chǎn)下了皇子,皇子名玨,一出世,便直封親王!
明明他所夢到的是正合十五年,滇西將軍司馬昱叛國,引狼入室,禍害了西北十三州!而大伯沈越則是那個(gè)率領(lǐng)安西軍將群狼擊退出大興國界,甚至打到了回鶻王帳的英雄!
妹妹……
沈澤勵(lì)心跳如鼓,他匆匆提著包袱出了禪房,哪怕是一刻,他也無法讓自己在待下去,他必須立刻趕往京城,趕往沈家。
如果說過去的四年里他在逃避,為了保護(hù)沈家而逃避,那么他剛才那四日里夢到的一切說明,即便他逃避了,沈家的結(jié)局也避無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