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一軍中之將得聞齊語沛悲歌，頗為感懷，揮退左右于帳中飲酒，此人正是恕國定北將軍樂謹樂茂典。
方飲兩杯，帳外卻報，項同稱有軍情急報，正候帳外，樂謹便喚其入。
入得帳來，項同見樂謹擺酒于案，遂問曰：“將軍何故獨自飲酒？”
說話時卻不自覺舔唇咽唾，樂謹見此，謂其曰：“汝等飲酒之時，本將收起一份，今既無戰(zhàn)事，取出一飲，有何不可？”
定北軍向來上下同食同住，今日樂謹卻隱有不悅，可見此酒非利酒，項同便小心問道：“將軍可有不順心之事？”
樂謹曰：“無他，不過得聞舊友近況，頗為感懷?！?p> 項同曰：“將軍倒是無話不說?！?p> 樂謹灑然道：“不過尋常之事，既然問到，相告無妨?！?p> 項同曰：“將軍舊友，想必皆在司啟，將軍如何得知舊友近況？”
樂謹曰：“前番戲班往此搭臺，偶得所聞?！?p> 項同抬首回憶片刻，奇道：“最近只有一臺戲，戲罷便走，未曾聽聞有人來見將軍？”
樂謹搖頭道：“無人來見，不過戲中悲歌乃舊友文風，遂才得知?！?p> 項同瞪目坐下問曰：“將軍這話，也太神了，那劇中一首悲歌，將軍便能識得何人所作？”
樂謹曰：“人行文如書字，久必有其規(guī)律，方才報將軍有軍情相告，乃何事也？”
定北軍雖則同食，然軍中規(guī)矩卻也嚴明，項同起身半跪報曰：“關外有西原軍至，現(xiàn)正在關門之下。”
聞報樂謹置杯封酒，取劍道：“何不早報？”
隨即便起身著甲，又問何人領兵，已至何處，兵力如何，項同卻答，不過數(shù)百軍士，騎馬踏雪而至。
樂謹以為奇，挎劍出帳，領兵上關，關外飛絮蔽野，茫茫無物，數(shù)百西原騎兵身著銀鎧紅袍，頗為耀目，遂差一卒喊話問道：“我定北軍主將，樂謹樂將軍于此，爾等莫非欲效我南疆鷹將，百騎奪門乎？”
但聽城下有人喊到：“樂將軍說笑了，貴軍于東西兩原斧閘關之戰(zhàn)時，斷我崇樞道之安，吾等數(shù)百騎，安敢妄言奪門？吾乃天澈宮炎宮家宰，名左睿，久仰將軍大名，今奉左貫執(zhí)事之命，來追一府中逃賊，此獠盜取左執(zhí)事之物，現(xiàn)已入貴國北崇關，還請將軍放吾入關，追回左執(zhí)事之物！”
得知關下來人，乃西原五常中，左氏家宰，樂謹思忖片刻，命人喊道：“現(xiàn)已入冬，王上傳詔，我等皆需還都，以備香桐祭，貴軍披甲執(zhí)銳而來，非為客之禮，可速速回去，取來使節(jié)印信，本將自當迎入關中?！?p> 關下喊話道：“此獠所盜，乃左執(zhí)事珍貴之物，還請將軍好自思量，莫惹兩國爭端！”
關上定北軍諸將皆在，項同聞言，抖袍大笑道：“區(qū)區(qū)家宰，安敢在此胡言？再不離去，本將領兵將汝等斬于馬下，且看那左貫又能如何？”
關下之人聞聽項同不敬左貫，便欲發(fā)作，其側一人道：“大人，恕國與我西原并不和睦，若是強逼，恐將廢事，不若且先周旋，待追回左執(zhí)事之物，再論其他?！?p> 左睿聞言有理，遂又好生言語，請樂謹放其攜二人入關，尋那所謂家賊。
見西原之人已讓步，樂謹也不堅持，開關將左睿放入關內(nèi)，左睿乃告，家賊姓衛(wèi)名纮字異成，年三十又四，高顴骨，八字胡，髯及一寸，于左家炎宮盜走先賢典籍，逃入南疆。
將西原一行送入關內(nèi)子城，樂謹喚來項同曰：“今王上傳詔，本將不日便將還都，汝好生排查西原入關之人，若是找到，便交予左睿。當今刀兵方止，此乃西原左家家事，恕國不便沾染，汝可知曉？”
項同只道從命，樂謹翌日便攜隊往佑都而去。
北崇關乃恕四年，因遲國鄧毅致三家欺恕始建，至今已八載，數(shù)年擴建，已為一方小城。
城中道分四方，軍營占其一，因樂謹與軍同食同住，雖有常備軍之長屋，卻仍多營帳，樂謹便居于中軍之帳。
其余三者，一乃軍屬，二乃商旅，三乃新居。
商旅多走販之人，聚于北崇關子城之東南，此時一處商人聚集之宅，一八字胡，下頷無髯之人正坐于一車之上，面色惆悵，任雪披身而不自知，諸商上前相詢，那人只嘆氣不止。
一旁有人道：“有何難處，大哥只管道來，我等皆行商事，只要能幫，豈有不助之理？”
那人方告，原來香桐祭近，項氏族老交單于其，以備祭禮。
豈料來時雪路難行，又遇山道，車倒于山道，貨物盡失，不知如何與買主交代，遂才在此頓首而嘆。
眾人聽聞如此，皆無良計相助，多擺首而辭，卻聞院中一人仰天而笑，那失貨行商蹙眉問道：“汝何故發(fā)笑？”
那人曰：“閣下之事，有何難解？吾只笑閣下竟為如此小事披雪而愁也。”
聞聽其人意氣風發(fā)，行商不禁急曰：“哎呀，愿先生施以援手，某自感激不盡。”
那人卻只環(huán)視周遭，那行商會意，將那人請入己屋，關門問計。
那人曰：“閣下只需將路引予吾，吾自為閣下解困?！?p> 行商曰：“你我樣貌不同，予汝路引何用？再言，路引予汝，我又如何歸家？”
那人曰：“樣貌吾自有計，閣下只在此候吾，明年不僅此困可解，吾更必以百金相報。”
行商曰：“不可不可，若如此，年關之時豈不要流落異鄉(xiāng)？”
那人曰：“在外漂泊一歲，卻可獲百金，若非如此，南疆將無閣下立錐之地，閣下好自思量，吾不強求。”
行商遂將路引及行商一應之物具予其人，自留子城之中。
今已入雪期，城內(nèi)街巷碎玉漫鋪，城外山頭層云蓋雪，雖是午間，高日藏云，城中街道卻只行人三兩，又以推車走貨者為眾。
北崇關子城于恕十年依詔停止擴張，東西倚山起郭，南開城門。
此時城門處，一行商正推一車欲出，此人面若黑巖，八字胡，下頜無髯，正與城門衛(wèi)相談，只聞其曰：“吾名步休，乃行商也，今香桐祭近，運些祭祀之物往佑都，賺些許小錢?！?p> 城門衛(wèi)問曰：“路引中并未言爾面黑如此，可是作假？”
步休曰：“常年在外，難免黑了些?！?p> 城門衛(wèi)不疑有他，又問曰：“既爾言為項氏采買，何故車中無貨？”
步休遂又將貨物盡失之事相告，言正欲入佑都，以領其罰，城門衛(wèi)見其無疑，遂放入出城，允入南疆官道。
香桐祭乃南疆緬懷先烈之日，祭后照例將評各族功績，隨后便將是年關，遂此時正是南疆熱鬧之時。步休推空車入城，又往項氏族地走，以路引相報，自有門侍將步休自后門領入。
項氏族地早在其地，除卻樓宇之高不及承樞宮，規(guī)模卻已相近，又無大殿廣臺，自然折轉清幽。
商賈之人，自小門折轉，避過前堂錦院，入項府偏堂，項府家宰項廉已候于此。
聽聞步休貨物盡失，勃然大怒，步休曰：“雖貨已失，吾卻有他物，可補其缺。”
項廉曰：“既如此，速速拿來，若是不能相補，爾休想再在南疆行商一日！”
步休曰：“此物精巧，非尋常之人可見也，還煩請項老一見。”
項廉大怒，喝其曰：“今爾已失我族之貨，安敢要我族老來見？來人，將此癲商打出項府！”
步休曰：“若今日驅吾，來日香桐祭項氏無物為祭，非閣下這般家宰之位可擔也?！?p> 項廉聞言，面色一陣青紅，終往前府請示。
項氏族老，以項寵為首，其人年近花甲，須發(fā)卻未盡白，長髯垂胸，卻佩劍而行。
三十年前，項寵乃南疆巡督使，后傳于項曄，又傳于段和，于南疆威望甚重。
聽聞項廉所報，項寵沉吟片刻，謂項廉曰：“來人不卑不亢，行止有度，老夫今日便見一面無妨?！?p> 話罷佩劍便往后堂去，不懼風雪。
至后堂，見來人高顴骨，八字胡，面色奇黑，也是不禁眉頭，然項寵畢竟巡督使出身，何人未曾見過？只稍遲片刻，便作禮道：“聽聞先生有高計，特來相請，還請先生不吝賜教?！?p> 步休曰：“不過祭禮之困，吾片刻可解，只是不知項老可是只此一困？”
項寵見其氣度，遂將步休請至前府，又遣人服侍，于客房沐浴更衣，再擺宴席，以問其策。
至晚宴之時，只見步休雖仍高顴細眉，卻是面如冠玉，身著長袍，頗有文士之風，項寵不禁更信幾分，至宴半酣，再請其策。
步休獻策曰，香案冥堂，皆乃祭禮之物，今不可得，只要能達祭禮之意，自然別出心裁，無人可比。
項寵從之，香桐祭時，南疆十三部齊聚英堂，焚香而悼，唯項氏以布幔題字，遍掛英堂之中。
布幔所題，皆懷悼英雄之語，于其時由項氏之人哀哀唱來，悲戚非常，頗受各族稱贊。
經(jīng)此香桐祭，項寵知步休之才，二人再聚，問及項寵之困，遂告步休曰：“項氏南疆巡督數(shù)百年之久，今王上建國，雖得開化，漸正名于天下，然項氏卻恐漸失名望，此非老夫所愿也?！?p> 步休曰：“吾聽聞恕王年歲雖輕，然頗知人所求，遂聚有乾師國卿這等俊英之才，又有上將軍白卓這等統(tǒng)率之才，亦有四方鎮(zhèn)將，可見雄心惜才，王者氣象，今項老不若薦吾王前，吾自會設法轉變此境況。”
言罷項寵卻只飲茶不語，步休又道：“不瞞項老，步休非吾之名也，吾本姓衛(wèi)名纮字異成，乃西原左氏家臣，左氏欲奪吾家傳密寶，卻無處下手，便借一紅塵女子引吾入局，將左府之寶置于屋內(nèi)，污我為贖藝技之人，偷盜寶物，又一路追逃至此，纮可謂窮途末路。今項老若薦纮王前，纮必感念此再造之恩?！?p> 項寵曰：“竟有此事？西原左氏竟做下此等罪業(yè)，好，異成既有此才能，老夫豈有將異成推出南疆之理？明日異成便隨老夫入宮面見王上?！?p> 衛(wèi)纮擺手道：“纮雖非大才，亦有幾分學識，不瞞項老，南疆雖日漸揚名，卻有一疾，纮既要于恕從事，則必要治痊此疾，封侯拜相，方肯罷休。而纮欲行之事，正與項老所求之事相合，然王上一時卻未必以為然，屆時乾師國卿若亦不采納，則大事休矣?！?p> 項寵曰：“如此，異成要老夫如何上薦？”
衛(wèi)纮曰：“煩請項老入宮，為纮帶一句話至王前，再將王上之語盡告纮知，纮自理會。”
項寵從之，待宮中評定各部功績事畢，便入宮謁見般慈。
彼時雪猶未盡，項寵冒雪而至，般慈得聞，親自出殿相迎，請坐上茶，敘談南疆立國前后十年之變，直至雪停日斜，將近晚膳，般慈見項寵并無辭別之意，遂問此來可是項氏有事，項寵答曰：“項氏守法依策，族中無事，不知王上可還記得昨日香桐祭時，我族所祭之物？”
般慈笑曰：“項老有心，眾英魂泉下有知，必定感念，項氏有如此文采之人，乃項氏之幸，恕國之幸也?！?p> 項寵曰：“說來昨日布幔題字，倒非項氏族人所為，書字之人姓衛(wèi)名纮，字異成，方從西原入南疆?！?p> 般慈曰：“竟有如此俊才入恕，項老何不請來與寡人一會？”
項寵曰：“異成知王上繁忙，遂托老臣請十六字入王上尊耳，召見與否，皆從王上之意?！?p> 聞罷所言，般慈展袖請項寵道來，面色平靜，不知所想，項寵遂行一禮，將衛(wèi)纮之言告以般慈，乃：使臣以禮，事君以忠，乖失則亂，上下顛覆。
言罷未聞喚起，項寵只得俯首相候，不知般慈之見，良久，般慈扶起項寵，淡笑曰：“衛(wèi)先生之言見地深遠，寡人思久矣。”
卻未言召見一事，反喚隨侍曰：“叔明，項老今日到此，且將余會所獻奇鳥予項老一觀?！?p> 不片刻，閔奉雙手捧一方形之物入殿，此物以布相覆，不知其中何如。
閔奉徑直入殿，向般慈及項寵行禮后，掀開布來，只見此盒呈方，多有隙孔，自孔視內(nèi)，只見盒中竟有一鳥，身著紅黃藍三色之羽，煞是好看。
得見此鳥，項寵撫髯而笑曰：“公余部何處尋來此等奇鳥？”
般慈上前曰：“聽聞自三臺雪山所得，名鸚，雪中艷麗非常，又頗具靈性，公余部以為祥瑞，昨日香桐祭后方送至承樞宮，寡人亦是初次得見?！?p> 二人說話間，那奇鳥卻忽口吐人言道：“南疆，萬年，南疆，萬年……”如此往復，聲音尖而清，般慈與項寵均是一怔。
項寵長笑曰：“未想天下竟有如此靈鳥?！?p> 般慈卻皺眉搖頭道：“南疆立國未久，連失城池，倚眾族奮力，方復族地，又經(jīng)萬里救啟，勉強扭轉天下欺恕之局，此鳥靈則靈矣，卻恐亂寡人之心，叔明，明日且遣人送歸公余部?！?p> 聞般慈所言，項寵面色急變，未久便辭宮而去。
待其離宮，閔奉問曰：“王上，此人所薦衛(wèi)纮先生，可是沽名釣譽？”
般慈曰：“未必沽名，卻實非恕所需也?！?p> 天將近晚，般慈與閔奉往后宮尋啟珩用膳。而此時項府，項寵滿面愁容，與衛(wèi)纮對坐堂中，將今日宮中之事具告衛(wèi)纮，衛(wèi)纮聽罷，卻自大笑不止。
愴飲雪帳憑案悲，乍扣北關討家賊。巧得路引入佑都，推鸚拒薦仍未餒。未知衛(wèi)纮何故大笑，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