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鹿鳴軒

　　唐興屏息，放輕腳步踏進(jìn)鹿鳴軒，一陣恬靜清涼之意在腳邊彌漫。

　　他余光一瞥，只見兩側(cè)墻腳位置各自有紅磚大小的長方形洞口，不時有冷氣從中噴出，而在洞口之外，一雙雙款式不一的鞋子與下擺來來往往。唐興內(nèi)心滿滿的感動，都說遠(yuǎn)親不如近鄰，古人誠不欺我。

　　角落里，一位老者坐在太師椅上，干瘦的雙手捧著一本藍(lán)色書籍，他低著頭，胡子已然垂到胸口，眉頭時而緊湊，時而舒展，嘴里還不時發(fā)出幾聲長嘆，連有客來訪也未能讓他從情境中走出。

　　再看他滿頭的銀發(fā)，梳得一絲不茍，一襲發(fā)白的衣袍，袖口有深淺不一的墨汁痕跡，腳上穿著的，是一雙幾乎被磨平的帆布鞋，一身窮苦書生般的儒雅氣息。

　　怎么看都是一副老學(xué)究的形象，很難想象這竟會是那中年店家口中的兇人，可小說里最多的不就是這種出場和藹可親，實則一肚子壞水的人嗎？

　　唐興暗自警惕，或許剛才應(yīng)該把護(hù)衛(wèi)帶進(jìn)來，有幾分保障才是。

　　大馬猴收起墨鏡，掛在胸前，正要呼喊。

　　唐興輕輕拉了他一下，指了指旁邊落地黑板上貼著一張白紙，上寫著：客請便，潤筆一聯(lián)10元。

　　大馬猴無聲地嘟囔，哪有這樣開門做生意的？

　　相較于大馬猴的舉動，韓青玄則很安分地跟在唐興身后，不遠(yuǎn)不近，將跟班的本分做好了。

　　非仙非佛，誰能系日長留，生何能不死？

　　是幻是真，我欲乘風(fēng)歸去，死豈可回生？

　　唐興看著店內(nèi)居中掛著的這副挽聯(lián)，不由贊道：“好聯(lián)?！?p>　　很有仙味，但再細(xì)想，卻又覺得不符合藺長青生平。

　　“你們覺得怎么樣？可還適合藺前輩？”

　　對于選挽聯(lián)的事，唐興可不敢自己做決定。

　　“不適合，文縐縐的，毫無感覺。”大馬猴搖了搖頭，回答得很干脆。

　　唐興點點頭，再看屋內(nèi)其他掛著的挽聯(lián)，頗有明珠在前，缺了幾分韻味。

　　大馬猴指了指旁邊有序卷作團(tuán)的挽聯(lián)堆，道：“我去那邊找找?！?p>　　相比唐興不自覺中流露出的拘束，他就顯得隨意多了。

　　唐興心中一嘆，這馬叔叔還真是秉從天性，根本不知怕是什么，知行合一，當(dāng)是如此。

　　又或許就是因為這，想什么說什么，這才會在世人眼中留下污名吧。

　　若是韓青玄知道唐興此時心里對大馬猴的評價如此高，估計很想將他出場的劇情再次翻出一遍。

　　沒多久，大馬猴就挑出了一副，在唐興二人面前展開，上面寫著：

　　帝道真如，于今都成過去事；

　　醫(yī)民救國，繼起自有后來人。

　　大馬猴指著下聯(lián)，希冀地望著唐興，問道：“有個醫(yī)字，應(yīng)該還行吧？”

　　“總感覺差了點，太過表面化了。”唐興搖搖頭，回答得也很直接。

　　大馬猴有些失望，哦了一聲。

　　“幾位小友，你們說的藺前輩是哪位？”

　　一陣墨香撲面而來，不知何時，老者已合上書籍，站了起來。

　　此時唐興才看到他的全貌，臉上輕泛著皺紋，雙眼如稚童一般清澈。

　　“百年醫(yī)學(xué)世家，藺長青，藺前輩?！碧婆d回道。

　　‘啪嗒’——

　　老者手上書籍落地，呆若木雞，但隨即他曬然一笑，唏噓道：“也罷，也罷！與其渾渾噩噩，倒不如一了百了……”

　　他彎下腰，將掉落的書籍撿起，輕輕擦拭著。

　　雖聽出老者話語間，當(dāng)是與藺長青相識的老前輩，大馬猴依舊怒氣填胸，不服氣道：“只要活著，就有救治的希望。死了，可就什么都沒了?！?p>　　“希望？以韓老鬼被鎮(zhèn)苦淵二十載的代價，都只能讓他茍延殘喘，還有什么希望？”老者看著韓青玄，似笑非笑。

　　韓老鬼？

　　唐興倒吸一口涼氣，難不成是與韓祖同一時期的強者，甚至可能是當(dāng)年行氣法衍化的改革者之一。

　　只是他口中的苦淵是什么地方？

　　誰又能將權(quán)勢滔天的天人老祖鎮(zhèn)壓？

　　韓祖這二十年的代價，又換取了什么？

　　莫非就是那個蒲團(tuán)？

　　可現(xiàn)在似乎還沒有真正的靈材出現(xiàn)，對于天人老祖而言，還有什么值得他付出這樣的代價？

　　茍延殘喘……

　　莫非這就是藺前輩壽元長達(dá)159年的內(nèi)因？

　　韓青玄眉頭也是一蹙，本以為只是一名隱于世俗的修士，可這人言語之中對祖父很不尊敬，似乎還知曉一些秘聞。

　　印象里，那些人中，似乎并無擅長書法的存在。

　　韓青玄腦海中閃過族中各種典籍，思緒快速轉(zhuǎn)過。

　　是了，鹿鳴軒！

　　除了當(dāng)年那位，還能是誰？

　　典籍中記載的鹿前輩，絕不是那種嗜殺之輩?。】赡堑昙蚁雭硪膊粫o中生有。

　　只是，若真是兇人在此，店家豈敢在門外直接說？那點距離對于修士而言形同虛設(shè)。

　　莫非是言語誤導(dǎo)？

　　死人是真的，但卻不是鹿前輩動手的？

　　思緒萬千，韓青玄身體卻未遲疑，他做了個淺揖，朗聲道：“晚輩韓青玄，見過鹿前輩。此次我們?nèi)藶樘A長青前輩送行，為避免引起波瀾，這才進(jìn)行偽裝，還望前輩見諒。”

　　既然被認(rèn)出，自然大大方方的承認(rèn)唄。

　　這么多年過去了，也不知這位前輩是否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即便沒有，他也受得起自己一禮。

　　“晚輩唐興（馬天侯），見過鹿前輩?！?p>　　鹿姓老者擺擺手，笑道：“哪那么禮數(shù)，你們上前，看我寫副挽聯(lián)，可配得上長青?！?p>　　他行至桌案前，在拿起裁紙刀的瞬間，他臉上的笑意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專注。

　　他緩慢裁出兩張約三尺長，六寸寬的白色宣紙，將其鋪于桌案上，以鎮(zhèn)尺壓住。

　　倒水，研磨。

　　不徐不疾。

　　而唐興三人立于老者身后，也不催促，默默地看著他的舉動。

　　淡淡的墨香在店鋪內(nèi)彌漫，干瘦修長的指節(jié)劃過掛滿各種毛筆的筆架，最后定格在一桿黑色硬毫筆。

　　他取下筆，輕抿筆頭，倒轉(zhuǎn)筆尾，筆頭浸入已磨好的墨水中，待筆飽墨酣，提筆，身上氣勢再變。

　　筆走龍蛇競相舞，左盤右蹙旭驚電，瀟灑揮墨如流水，鯨鯢溯波鱷沖道，鸞翔鳳翥鴻似飛，輾轉(zhuǎn)跌宕行字間。

　　老者將筆浸入水盆中攪動，手指輕輕撥弄筆毛，待洗凈之后，他又把筆毛間的水?dāng)D出，將筆掛回筆架上，清洗硯臺，一絲不茍。

　　墨干，宣紙上出現(xiàn)了兩行龍飛鳳舞的的大字：

　　先生留典范，后世仰高名。

　　僅此短短十字，就讓大馬猴，之前對他的不滿即刻化為烏有。

　　“半生無知己，得一生死別?！贝篑R猴喃喃自語道：“好一個典范，也唯有藺前輩當(dāng)?shù)闷疬@二字了。不忘初心……不忘初心……我馬天侯，定將這四字銘刻于心，時時警醒自己……”

　　在他的心中，藺長青除了是一位可敬的長輩外，還是一個真正懂自己的人。

　　早些年，他將自己的研究公開，確實有存了幾分報復(fù)那些蔑視他的人，想看看他們懊悔的神情。

　　可一番自得之后，得到的卻是空虛，再后來冷靜下來后，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的行為，竟是激起了無數(shù)底層研究者的反抗。

　　反抗自己的論文被頂替，反抗自己的研究被剝奪……

　　當(dāng)那些研究勢力反應(yīng)過來時，燎原之勢已無法阻攔。

　　而他，也真正開始考慮，如何撕裂這被無數(shù)勢力瓜分的黑不可測的天空。

　　他緊握拳頭，心中暗道：“我的理想，我的追求，我的一生……絕不會停步！”

　　“鹿前輩的字肆意灑脫，筆鋒掌控自如，藍(lán)宇星恐怕不會有人在書法一道超越前輩了?！碧婆d看著挽聯(lián)，拍著彩虹屁。

　　鹿姓老者擦完手，隨意將布丟在一旁，伸了個懶腰，幽幽嘆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誰敢言第一？”

　　他望著店外熙攘的人群，眼里露出蒼涼之色，天人路，何時是個頭？

　　他慢悠悠轉(zhuǎn)過身，坐回太師椅上，拿起藍(lán)皮封面的書籍再次翻閱起來。

　　“晚輩受教了?！碧婆d回道。

　　“多謝前輩賜字。”韓青玄拿起上半副，雙手微微一沉，他扭頭對唐興莊重道：“收下下半聯(lián)?！?p>　　唐興點頭，上前將“后世仰高名”托起，這一托，可了不得。

　　就這薄薄的一張宣紙，竟是重達(dá)百斤。

　　幾道身影快步走進(jìn)來，為首之人看見唐興手上的挽聯(lián)，驚喜道：“好字！”

　　廢話，能不好嗎？這寫的過程，我可都看在眼里呢。

　　不過韓家的護(hù)衛(wèi)不是留在門口嗎？這么輕易就將人放進(jìn)來了？

　　唐興回頭，抬眼望去，這人身高五尺有半，看起來二十來歲，頭戴銀色發(fā)冠，小披發(fā)式的水藍(lán)星古代發(fā)型，衣冠華服，腰配長劍。哪怕隔得老遠(yuǎn)，也能聞到他身上那股濃濃的壕氣。

　　劍眉冷凝，眸帶星芒，高挺的鼻梁，不厚不薄的嘴唇，古銅色的膚色，只是身形隱于華服之中，不知具體是胖是瘦。

　　但觀其雙肩寬度，也算是孔武有力，無需外人替他擔(dān)憂床第之事。

　　讓唐興略感意外的是，這行人中，居然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就是降智能力超群的小胖子邵不莽。

　　這家伙傷勢好得可真快，還被放出來了？

　　聽說，郭督法司懷疑他也參與到猿嘯哀一案，連夜突審。他卻是硬氣，只招了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其余事情一問三不知，更是裝傻充愣，全然不顧形象。

　　此人能屈能伸，遠(yuǎn)不像表現(xiàn)的那么廢材。

　　唐興暗自警惕，是因為證據(jù)不足就將他放了嗎？又或者是他那身居外交部部長的父親發(fā)力了？

　　小胖子看到唐興標(biāo)志性的光頭，臉色大變，往帶頭大哥身后輕輕移了一步，那寬松的華服，竟是將他肥碩的身軀完美擋住。

　　自己設(shè)下一計，以視小懲，卻遭歹人算計，施以連環(huán)計。

　　究竟何人會如此歹毒？

　　這兩日，他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最終鎖定了目標(biāo)。

　　除了那完美潛伏在自己病房，聽到父親與自己對話的唐興之外，還能有誰？

　　此人心思縝密，未達(dá)目的更是不擇手段，連為自己解圍的猿族都痛下殺手，更是與執(zhí)安局沆瀣一氣，倒打一耙，此等智謀，在我平生所見之人中，僅在我一人之下。

　　況且，這人又有韓青玄撐腰，背景雄厚，或許將是我邵不莽一生之?dāng)常?p>　　剛剛我使用了這么靈敏的身法，他一定沒有發(fā)現(xiàn)我，再加上那幾個想在關(guān)大姐面前表現(xiàn)的蠢貨，他們之間一定會起爭執(zhí)。

　　驅(qū)狼吞虎，決策半米之外，因果不沾身。

　　我就是我，做事一點也不莽撞的邵不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