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國·沉風(fēng)卷(一)
子懷帶著儒覃找到我和蒼崋之時,我們正在為是否立即回到風(fēng)起山愁腸百轉(zhuǎn),蒼崋好似并不十分上心,倒也并非完全不上心。比如我若提議不如我們?nèi)R地看看?他就有意無意的瞥我一眼,我若是說去晉地瞅瞅,他便仿若出神的不懂不聞一般。急的我呀,生怕他一貫悶聲葫蘆忽然就起身拉我往風(fēng)起山走。
我心里其實是恨不能將他蹂躪鞭撻一番的,但奈何銀錢皆在他懷里,我便只好忍耐一二了。他看我的眼神中,定然有好像在去到風(fēng)起山前,我從來不曾見過人世間一般的鄙夷。想到此,我有些納罕,我的腦中心中眼中,竟然全然沒有這人世間的種種記憶,不論是模糊的還是清晰的。我有時候便會好奇,我去到風(fēng)起山之前,到底生活在何種地方?
我在辛夷的故事里,看到了繁華街市的簪花節(jié),我也看到了美好節(jié)日里,互生愛意的少男少女。我還看到漫山遍野競相開放的繁花,看到使人心慌意亂的俊美男子。我有時候便會好奇,我去到風(fēng)起山之前,到底有過什么故事?
蒼崋面對子懷前,我忽然想起了一個我腦中始終存在的疑惑,我問蒼崋:“我們離開將軍府時,常昊明明還說要來風(fēng)起山當(dāng)面拜謝師父,可這不過幾日,他便撒手人寰,讓小儒覃代他上山,可見人人都說英雄是難過美人關(guān),便是美人已逝,那英雄也是過不活的,可我見他當(dāng)時,全然沒有尋死之意,若說為了那樣一張血書,便棄了辛夷的囑咐,我也是信不過。師父說,卷軸新寫的故事是斷不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才是,蒼崋,你說說,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呢?要不,我們還是趕緊回風(fēng)起山問問師父要緊?!?p> 蒼崋難得一次沒有立刻反駁我,我看到他倒茶水的手好似抖了一抖,眼神忽然變冷了下來。但不過一瞬,他便起身走出了茶社,像是并沒有聽見我說什么,也并沒有什么異樣的神色變化似的,朝著子懷走去,我因子懷的原因,也是難能可貴對于蒼崋的直接無視展現(xiàn)了無比的寬容大度。
蒼崋難得平靜的面對子懷,我和儒覃枯坐在老榕樹下,百無聊賴。不知道蒼崋和子懷在不遠(yuǎn)處到底說些什么,儒覃難掩悲傷,痛失父母后,子懷竟然告訴我們,常昊已然托付過他,定要儒覃跟著我們回到風(fēng)起山去。
我一愣,跟著我們回去不是不可,但南屋真人性情古怪,且他曾說將養(yǎng)著我已屬不易,少不得讓他清高的身子骨下山多少回坑蒙拐騙掙些銀錢,直到蒼崋來了,情況才有所好轉(zhuǎn)??梢婏L(fēng)起山上清貧,蒼崋家世難猜。
雖然儒覃乖巧懂事,現(xiàn)下要我們帶著儒覃回去,師父定然會躲著寧愿再也不見我和蒼崋。我同情儒覃的際遇,覺得一個孩童痛失雙親后,跟著南屋真人學(xué)些出世的本領(lǐng),亦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我將儒覃攬進(jìn)懷里,覺察他身體輕微的顫動。
“夏姐姐,懷哥哥說爹爹娘親去了另外一個地方,最后定然能夠得到幸福,是真的嗎?”
我猶豫片刻,儒覃的記憶里,父母依舊相敬如賓,或許可稱淡漠,但他定然希望他們能夠幸福,我于是點點頭,道:“那是自然。你父親舍命陪伴你的娘親,于他們而言,死生不負(fù),相守諾言,便是人生幸事?!?p> “既如此,那儒覃便隨著你們一起去吧,爹爹去陪伴娘親了,沒有了爹爹娘親的家,于我而言,并不要緊。他們?nèi)粲X得這樣便是幸福,那么儒覃便不該為他們悲戚才是?!?p> 傻瓜,你悲戚的緣由,乃是你自己失去了珍愛之人,我卻沒有說出口。許久,蒼崋高傲著小眼神朝著我們走來,子懷看了看我,溫潤一笑,宛如清風(fēng)沉醉。
我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但最后儒覃跟在了我們身側(cè),子懷亦跟在了我們身側(cè)。子懷曾說,他同南屋真人有過交集,以蒼崋孤高的性子沒有對他冷言冷語,我猜這跟南屋真人脫不了干系。
我后來試著在蒼崋那里找到答案,只是蒼崋仿似難言,子懷又眼神閃避,我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只是有一次住店,蒼崋不得不同子懷一個房間時,又表現(xiàn)出了冷漠的氣質(zhì),道:“我寧愿同小二擠在柴房,也不愿同你共處一室,道不同不相同床?!蔽也铧c沒有笑出聲來。
“既如此,在下亦不好勉強(qiáng)華公子了。華公子雖出身富貴,聽聞卻也吃過些俗人的苦頭,想必睡柴房之舉,偶爾回味,定然也其樂無窮。”子懷倒是并不客氣,噎得蒼崋愣是沒有找到話說,只得悻悻然,最后在儒覃的拉扯下在同一個房間打了地鋪。
想是蒼崋想了一宿,終于在第二日的清晨我們趕路之時,找到了合適的時機(jī)懟了子懷道:“懷公子本可以不追隨我們回到風(fēng)起山,卻為何一定要這般如影隨形。莫不是懷公子喜好游山玩水,而宋地山光寂寥,是以宋人常有錯覺,以為所到之處,日后盡皆宋地吧?”
此時我才知道,原來子懷卻是宋人?!叭A公子此言差矣,國事衰微,民不聊生之際,宋人冒死解救,乃是家國大義。想想當(dāng)初,雖然宋國伐曹,而晉人卻不救,與其說曹國被宋國所滅,實則若說它毀于晉人之手,也無可厚非?!?p> 蒼崋聞言眼中寒光閃現(xiàn),冷冷看向子懷道:“你倒真會開解自己,只是你這般如狗皮膏藥緊跟我們,其中緣由,你我應(yīng)當(dāng)清楚。你自欺欺人我卻管不了,只是你開解自己可以,卻要如何開解她呢?在下早就提醒過你,沒有結(jié)局的開始,你卻何必要開始?!?p> “怎么華公子這般篤定這個開始便沒有結(jié)局呢?即便沒有,子懷亦會想盡辦法要它有?!弊討颜f得懇切,隨即側(cè)頭看了看我,滿眼都是溫柔。
蒼崋冷冷一笑,將我拉到他身后,擋住了我和子懷的視線,看著他道:“我勸你還是不要癡心妄想了,活著的時候,既然都不曾得到的東西,死了的,你就更不可能得到了。”
蒼崋又用了癡心妄想四個字,那時他說的是我對子懷模糊的好意,這時他說的是子懷,我卻沒有聽出個所以然,但我覺得癡心妄想本該形容男子,而不是形容我。
瞧著蒼崋和子懷并不互相謙讓,我和儒覃面面相覷,只得干咳兩聲,看向蒼崋道:“師弟,咳咳,實則……懷公子也不是壞心。既然他執(zhí)意要去風(fēng)起山,我們可算是同路,大家何必傷了和氣,倒顯得我們風(fēng)起山有些氣量狹窄?!蔽依死n崋的衣角,示意蒼崋,子懷同去,到時候師父若是真有怪罪,我們也可有句說辭。
看著子懷那溫柔的眼神,我在心里暗暗有些愧疚,畢竟看似他一片熱忱,倒叫我有心算計,不免覺得自己小人之心了。
蒼崋回頭瞪了我一眼,我便捏了捏他的臂膀,小聲道:“他可是個富貴公子,我看你身上私房銀錢也不多了,有個免費的靠山一路護(hù)送,豈非是好?!?p> 蒼崋聞言,一把甩開我的手,恨聲道:“便是沒有他這個富貴公子,我也能把你毫發(fā)無損,且身寬體胖的帶回去?!闭f完,扯著儒覃大步往前去了。
我登時臉上便有些訕訕,瞧著子懷的也不敢對視一般,蒼崋實在太不給我面子了,我心里將他痛打了個一百來遍,看著子懷干笑道:“我?guī)煹苓@人向來……”向來有些脾氣古怪,很對南屋真人的胃口。
子懷溫柔淺笑道:“不妨,蒼崋兄不過是十分在意你罷了?!?p> 我一愣,隨即干笑道:“他若是不在意我,回去少不得被師父責(zé)罵。對了,你說我?guī)煾竿阌行Y源,只不知是何種淵源?”
子懷頓了頓,斂容道:“在下曾經(jīng)得機(jī)會向南屋真人討教過入世真理,頗受益教?!?p> 子懷同蒼崋一樣,不善言語,大約是女子與男子之間總有差異,我和子懷的對話,就此不知道該如何進(jìn)行下去。跟在蒼崋和儒覃身后,沉默良久,最后子懷問道:“不知夏姑娘在風(fēng)起山時,是否也曾遇到過什么趣聞?在下記得南屋真人每嘗不修邊幅,立于城墻之上求道,在下詢問真人,風(fēng)高寒涼,求道尚且艱辛,若是因此而傷及身體,又以何求道。果然,真人大病了半月,再也未曾去過。”
我聞言一愣,“竟有此事?”
子懷沖著我笑笑,并未回答,我卻哈哈一笑,“師父一貫古怪,總責(zé)備我偷懶取巧,這下我回去可有得說辭了?!?p> 子懷笑笑,“夏姑娘真的半點也記不得以前的事情了么?”
我想了想,記得之前子懷喚我葉辛之時,我腦中閃現(xiàn)過一些模糊的場景,場景里的人亦喚我做葉辛,我覺得熟悉又親近,是以此刻子懷叫我做夏姑娘,我反而有些失落起來,于是搖了搖頭道:“并不記得,不過師父曾說,若我能修補(bǔ)殘淵卷軸,我便能想起我的過往。”
子懷聞言,許久不曾說話,我們走過一條小溪,聽得流水潺潺,子懷卻突然開口道:“葉辛……”
我回頭看著他,有些不明所以,他眼中有些難以名狀的情愫,似猶豫,似無奈,似不忍,似愧疚,“嗯?”
“你想記起你的過往么?倘若那過往會使你難過,會使你痛恨,你還想記起來么?”
我猶豫著認(rèn)真想了想,不論是什么樣的過往,但那都是我的過往,沒有過往的人,要如何面對現(xiàn)在的自己呢?“只活在當(dāng)下不好么?葉辛。”
“當(dāng)然好啊。只是……殘淵卷軸一定會修補(bǔ)好,我也一定會記起來的?!蔽覔沃话鸭t色的油紙傘,微風(fēng)吹拂過我的面龐,此刻夕陽西下,殘紅遍地。
“也是!”子懷嘆息一聲,仿佛釋然,“總歸是要記起來的,總歸是要面對的,我又何必憂心?!?p> 我不解子懷的話中意,我與他算得上是萍水相逢,雖然對他頗有好感,但大抵因為我見的世面同師父一般少,見的男人同師父一般少,恰巧他生的俊美斯文,溫潤如玉的氣質(zhì)使人感覺溫暖舒暢,是以,我會對他有所好感,但我不知道他的一切,自然也不敢去有所希冀,正如蒼崋所言,恰似癡心妄想。
我有些感慨,假如正如子懷所說,我的過往是令人難過,使人痛恨的,那么此刻無憂無慮的我,是否應(yīng)該倍加珍惜才是,我看向子懷,囁喏道:“懷公子,你可曾婚配?”說完,我腦袋頓時清醒了過來,臉上騰起一片滾燙。
子懷大約也被我的問話震驚了,側(cè)臉看向我,片刻后卻云淡風(fēng)輕一般回答道:“實則……在下有過婚約的?!?p> 我有些許失落,又聽子懷道:“只不過,還未來得及見一面那女子,那女子便已經(jīng)死去了?!?p> 我有些許寬慰。
背后的畫筒恰在此時散發(fā)出強(qiáng)烈的意愿,我心里生起了相連的感知,便停了下來,子懷疑惑的看向我,問道:“葉辛,怎么了?”
蒼崋和儒覃便停了下來,回身望著我,又看向子懷道:“懷公子何以叫得這般親近,我?guī)熃惚拘障模銌舅宦曄墓媚镆餐线m?!?p> “哦,葉辛姓夏?華公子也這般以為?”子懷迎上蒼崋的目光,蒼崋動了動嘴唇,卻顯得一副懶理之勢。
我打斷他們道:“你們別吵了,我們……好似走錯了方向?!?p> “我們原路返回風(fēng)起山,乃是最近的道路,怎會走錯方向?!鄙n崋瞪了我一眼,快步來到我跟前,將我一把扯開子懷的身邊,我被他握著手腕生疼,子懷看在眼中,似要上前阻攔。
蒼崋用身體擋在我身前,道:“我看你是被這人迷得暈頭轉(zhuǎn)向才對?!?p> 我掙脫開蒼崋的手,憤憤道:“聽聞衛(wèi)國以東是齊地,富庶繁華,世人皆有一睹為快的庶愿,只不知真假?!?p> “齊國?”子懷和蒼崋難得異口同聲。
蒼崋見我一臉為難,立刻便明白了過來?!爱嬐哺嬖V你的?”
我點點頭,蒼崋便不言語,好像在思考要不要改變方向,先不回風(fēng)起山。子懷猶豫著沒有開口,便聽蒼崋道:“你那卷軸越快修補(bǔ)越好,省得我總是替你操心。既然卷軸要你去往齊國,我們便先去一趟齊國也不打緊?!闭f完,轉(zhuǎn)身看向子懷道,“我們現(xiàn)在要去齊國,你也要跟去么?”
子懷頓了頓,看向遠(yuǎn)處的林子,林子里喬木顫動,我忽然記起了初見子懷時,他是有人保護(hù)的,這些天來,從未曾見過這些人,原來并非是沒有這些人了,而是他們在遠(yuǎn)處保護(hù)著他。我有些好奇子懷的身世,卻覺得貿(mào)貿(mào)然問出口也是不妥,大約在路途之上,他該是會說的吧。
“在下答應(yīng)常將軍,將儒覃帶回風(fēng)起山。自然,多花些時日,也并不覺得打緊?!?p> 蒼崋聞言一笑:“想不到堂堂公子……堂堂懷公子,竟然肯拋下家國大事,追著一個女子不放,真真叫人笑話。”
我臉頰熱辣辣的,蒼崋到底和子懷有什么深仇大恨啊,一顆八卦的心熊熊燃燒不已,然而在子懷面前,我只能假做深沉內(nèi)斂。
衛(wèi)國和齊國一衣帶水,我們走走停停了一月,才到兩國邊界之地。儒覃不過是幼童,因失了親人,最近一月來也是寡言少語,蒼崋和子懷總是不對付,我只好跟在儒覃身后,免得遭受波及。
幸而儒覃一月以來,漸漸在我的勸慰下,有了些許笑意,恢復(fù)了往日的童真。我那時便想,為何常昊寧死而不顧儒覃,人世間所謂的情愛便是如此的么?我該是理解常昊和辛夷,倘若儒覃生活在他們的陰影里,隨著日漸長大,只怕亦會讓辛夷覺得有所愧疚。是以,常昊寧愿儒覃離開那個并不真正開心過的將軍府。
這日儒覃在河邊同蒼崋垂釣,蒼崋因守著釣魚竿不曾挪動半分,儒覃卻以花草喂魚,竟然先于蒼崋釣起一尾魚獲,這讓蒼崋頗為不爽,足足生了一個時辰的悶氣,直到終于釣到了大魚才釋然。
自釣魚開始,便不見了子懷,我從那喬木林望去,隱隱能見到幾個黑衣人同他一處,雖心下好奇,卻也并沒有走上前去關(guān)注。
我因在風(fēng)起山久了,全完不記得之前的事情。是以,我覺得子懷有熟悉之感,卻不記得這個人,他直呼我葉辛,我覺得親切又溫暖,同蒼崋在一起時,感覺完全不同,我大約是歡喜子懷的。歡喜這個東西,會不會就是如辛夷和常昊之間的情愛呢?
我覺得在風(fēng)起山的兩年,大大的阻礙了我情感的發(fā)育。我因初次見到的情愛便是辛夷和常昊這樣的,覺得盡管有快樂之時,但痛苦不快亦多余快樂,是否,其實情愛這個東西,并不十分美好呢?
正在浮想聯(lián)翩之際,畫筒閃過一瞬幽光。我愣了愣,抬眼四處看去,據(jù)說離這條小溪往北再走五十里地,便可以入青州,內(nèi)心有個聲音仿佛告訴我,就快到了。
我提起裙擺,撐著油紙傘,去到蒼崋身邊,見他年紀(jì)輕輕,卻能穩(wěn)坐如山,不免又暗自佩服,道:“師弟,你釣的魚今日夠我們吃么?”
蒼崋回頭看了我一眼,淡淡道:“就差你的口糧了?!?p> 我看見儒覃正支起棍子,烤著兩條魚,納罕道:“不是還差一條么?”
蒼崋白了我一眼,“那富貴公子,想是不會吃這些粗俗東西的。再者說,他一個男人,還會餓死自己嗎?”
“你……未免也太小氣了。”我不由得嘆息一聲,“算了,還是把我那條給他吧。”
蒼崋此時恰好釣起一條大魚,見我如此說完,便作勢要將魚扔回去,我趕緊拉住了他道:“你干什么,你是想餓死你師姐我嗎?”
“你不是說你不餓么。”
“我?guī)讜r說過這樣的話?”
“方才呀。我還納罕,幾時你改了飯桶的習(xí)慣。”
“你……”
“師姐,你出來幾月,越發(fā)的胖了,本來便不是個美人,若是更胖了,就更不似美人了,餓一餓,也是好事。”蒼崋語重心長一般的看著我道。
我忍無可忍,一腳飛出,蒼崋戲謔的笑笑,側(cè)過身子,我一個不留神,“噗通”一聲,栽進(jìn)了河里,儒覃嚇得尖叫一聲道:夏姐姐。
蒼崋卻站在岸上,笑看著我一副落湯雞的模樣,油紙傘掉進(jìn)了水里,我撲騰了幾下,嗆了幾口湖水,頓覺整個人狼狽不已,沖著蒼崋吼道:“死蒼崋,你還不拉我上去?!眲傄徽f完,我撲騰著的手臂登時火辣辣的開始灼痛起來。
“啊……”我捂著肩頭,頓覺整個人都要沉下水去,蒼崋大約才記起我離不得油紙傘,見我痛苦不已的捂著肩頭,這才變了臉色,剛甩下魚竿,我便見到一個白衣身影,撲進(jìn)了水里。
我被那水花濺了一臉,卻忽然不覺得疼了,抬眼一看,油紙傘已經(jīng)遮住了我的身體,我這才大松了一口氣。這時蒼崋也跳進(jìn)了水中,將油紙傘從子懷手里一把奪下,又將我抱進(jìn)了懷里,我還生著蒼崋的氣,自然一把將他推開,蒼崋一愣,不敢置信的看著我,我們?nèi)司瓦@樣飄在水里,場面十分滑稽。
“那個……你們是不是應(yīng)該先把夏姐姐弄上來???”儒覃在岸上透著擔(dān)憂,我捂著肩頭,心有余悸。
蒼崋丟下一句“隨你了?!北戕D(zhuǎn)身往岸上游去,子懷撐著油紙傘,一手托著我的腰,上了岸來,我見蒼崋臉色十分不郁,倒像是我做錯了一般。
子懷撐著油紙傘關(guān)切道:“沒事吧?”
我搖了搖頭,肩頭那灼燒的滋味實在讓人驚悸,似乎有一千條火舌在身上燃燒一般,我忽然記起倘若我身體有異,卷軸也不可能獨好,我趕緊反身取過畫筒,打開殘淵卷軸,卷軸上果然似有燒灼的痕跡,我悔恨不已。
好不容易借著辛夷的愿才修補(bǔ)一點,此刻又全白費了,子懷見狀,替我收起畫軸,道:“很疼么?”面上盡是痛惜之色。
我怔楞片刻:“嗯?”
“你心氣孤傲,火海尚且不懼,只是現(xiàn)如今落下這樣的病根,為何不好生護(hù)著身子?!弊討衙撊ネ馍?,罩在我身上,我看著他平靜的一氣呵成,倒有些不好意思,聞著他身上淡淡的沉香,頓時便不覺得肩頭疼痛了。
蒼崋不耐煩的瞥了我一眼,道:“這事全然怪我,若是需要更多的愿才能修補(bǔ),上天入地,我都陪著你?!闭f罷,徑直走到我身邊,俯身便一把抱起我,根本不顧及子懷的臉色,我來不及反應(yīng),人已經(jīng)來到了火堆跟前,蒼崋將我安放好,又添了幾根枯枝,儒覃將烤好的魚遞給我,我躡著手接過了。
看著蒼崋陰郁的神色,我反倒有些不忍了,囁喏道:“你不是說我是飯桶么,我可不敢勞煩你。”
蒼崋聞言,動著的手便停了下來,看向我道:“你是飯桶,我也養(yǎng)你,你要去哪里,我都陪著你,必不會讓你再受半點傷害?!?p> 這話說的我有些許動容,蒼崋幾時這般會哄人開心了,要不是我素來知道他的為人,只怕此刻已然感動的涕泗橫流了,只是我是誰,他認(rèn)真且嚴(yán)肅說話的時候,向來只針對南屋真人,也就是我們共同的師父,我白了他一眼:“我是你師姐,你要是不這么對我,仔細(xì)我在師父面前告你一狀?!?p> 蒼崋無奈的嘆息一聲,隨即起身看向子懷,我此刻才注意到子懷的神色,似有不甘,似有不快。蒼崋走近他道:“剛才多謝你出手救我?guī)熃?,只是你若不出手,在下也會拉她上來,水深火熱尚且不懼。你不過一時來得及,可曾想過你當(dāng)初的來不及?!?p> “不錯,當(dāng)初卻是我來不及。萬般原由,皆因我的來不及?!弊討淹聪Р灰眩叭~辛,倘若再有一次機(jī)會,懷……在下必不會再來不及?!?p> “哼……火海求生一次足矣,豈會再有一次機(jī)會?懷公子,你還是不要心存這樣的愿望才好?!?p> 子懷動了動嘴唇,終究不再言語,我透過他雙眼的悔恨痛惜,仿佛看到了一座華麗的宮殿,大火紛飛,一個華服少女,困于火海,面容苦痛。
那是我僅有的關(guān)于風(fēng)起山之前最清晰的一次場景,那個場景里的女子,與我容顏相近。我看了看卷軸,又看了看我的肩頭,不知怎么,總覺得跟那模糊的大火場景呼應(yīng),我想要努力想起來,卻越努力越想不起來。
我猛拍了一下腦門,子懷卻看著蒼崋冷笑道:“華公子,你我皆有不及之時。在下身負(fù)家國大計,有所負(fù)累,你應(yīng)當(dāng)比我更有體會吧,是以,何須這般咄咄逼人。倘若有一日在下能彌補(bǔ)當(dāng)初的不及,縱使千辛萬苦,在下也絕不遲疑。”
“哦,那我們就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機(jī)會吧?!鄙n崋言語森冷,是我不曾見過的蒼崋。
我看著兩人,覺得他們肯定都是先于風(fēng)起山認(rèn)識我的。話里話外仿佛說的都是我一般,我到底是誰?是那個火海里的女子?那個女子又是誰?
“你們……不要吵了?!蔽矣行┧魅粺o味,“蒼崋本意,是否其實懷公子,我們早已認(rèn)識?”
子懷閉著嘴唇,忘得我滿眼盡是秋水,“你既然記不得,就不要亂想了,總歸你記得的時候,自然便明了了。”蒼崋打斷我。
“那么……能否告訴我,我到底是誰?”我依舊看著子懷。
“你是風(fēng)起山夏葉辛?!鄙n崋轉(zhuǎn)身看著我,認(rèn)真且堅定的告訴我。
我搖了搖頭,“我現(xiàn)在是風(fēng)起山的夏葉辛,那么我之前呢?是誰?蒼崋……你也要瞞著我么?”
“并非我瞞著你,有些事情,你還是自己慢慢記起來的好?!鄙n崋頓了頓,低著頭道,“懷公子,你說是也不是?”
“你們既說不要我現(xiàn)在記起,卻又要在我面前提起。蒼崋……你好沒良心。”我有些想哭,覺得十分委屈。
“我只是提醒你,某些人并不可信,你不要一時糊涂了。”我聞言更是煩悶,你們總是有事情隱瞞我,卻又要稀里糊涂的告訴我。
我此刻很后悔沒有拉著南屋真人仔細(xì)盤問我的過往,大約我因了沒有見過世面的緣故,竟然就相信了他那時的說辭,現(xiàn)在想來,真是半點也信不得的。我生氣的撿起地上的一塊石頭,朝著蒼崋便扔過去,蒼崋被擊中肩頭,明顯的怔楞了一下,隨即無可奈何的看了看我,顯出一副我不可理喻的樣子。
我本來還想撿起一塊石頭,朝著子懷扔去的,但一想,他雖然有些悶騷沉穩(wěn),但倘若看到我是這個樣子的人,恐怕會對我頗有微詞,雖然我心里在糾結(jié)到底是否與他認(rèn)識,認(rèn)識到何種程度有些想法,但總歸目前來說,我是不想在他心目中有不好印象的,于是剛要扔出的石頭,一下被我拽回了手里,我猛然低下頭,感覺面上尷尬得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