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時節(jié)的晉地,稍顯寒冷,我從蒼崋房中憤憤出來之時,只覺渾身一震戰(zhàn)栗,趕緊端著涼粥一路小跑想要回廚房熱一熱,概因我走得太急,竟然被自己的腳給絆倒在地,那碗粥結(jié)結(jié)實實的灑了一地并潑了一些在頭發(fā)上。
我頓覺狼狽,心里哎呦哎呦的叫苦不迭,還未來得及四處張望,以免被人見了我的糗樣,卻覺身子一輕,有人自背后將我抱起,我警覺的瑟縮了身子,像后看去,忽然感覺尷尬無比,羞憤難當,低眉順目的四處瞅瞅,確實也沒有地縫之類的容納我的身體,這才腆著臉皮生生受了。
“怎這般不小心!”子懷將我?guī)нM院中的小亭子,里面早已置了一個炭火盆子,倒不覺得冷,石桌上置著筆墨,倒像是他一直在亭中,是以看的見我摔著了,我坐在矮凳上,正對著火盆,一時覺得溫暖氣息四溢開來,又見他深手剝?nèi)ノ翌^發(fā)上的飯粒,將錦帕自袖中取出,輕輕擦拭頭發(fā),臉皮早就滾燙異常了。
“地太滑了?!毕肓嗽S久也沒有想到恰當?shù)慕杩?,索性全賴在地上算了?p> “恩,下次有事叫上我?guī)湍惆桑さ锰勖??有沒有傷到哪里?”子懷溫柔軟語,也不知我頭上倒了多少飯粒,他擦個沒完沒了,我內(nèi)心思忖,認識他許久以來,可怕這是頭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失態(tài)丟臉,子懷卻渾然不知我此刻窘態(tài)一般仍是言行溫柔,倒叫我不好推開他自己動手。
“初時還疼,被你一抱,竟忘記疼了?!蔽揖従徠鹕恚瑒恿藙由碜?,腳步虛浮,竟給崴到了,“現(xiàn)在看來,好像腳崴了。唔……我是不是很沒用?。俊蔽矣行┌脨?,后悔不該好好走路,在他面前摔了這么一跤。
“不是!”子懷答的斬釘截鐵,屈膝跪地,伸手就拖起我的腳,將鞋脫了,我登時覺得窘迫不已,“是人皆有失足之時,勿論你我。”
他雖言語溫柔,動作乖順,但卻是扎扎實實的捧著我的腳,溫柔的按摩著,便是與蒼崋朝夕相對,他也不曾這般待我,我一時語塞,又覺得此情此景實在是有些尷尬,便作勢要收回腳來,只顧著往后瑟縮,大約子懷看出來我并不方便接受這樣的好意,抬頭看著我道:“聽話,一會就不痛了。”
“……”萬沒想到子懷以為我是痛成這樣的,既如此,我索性只能大方的受了,低垂著頭,看他一臉認真的捧著我的腳,輕輕的按摩著,倒像是捧著極為珍貴的東西一般,與他呼吸相近,這才看清他的面龐,真正是眉目清秀,光彩照人,我不禁生出幾許調(diào)戲的想法來,于是伸手撫上秀發(fā),十分矜持嬌嗔道:“懷公子可知,男女授受不親,若是女子將足下示人,則那所見男子必將娶之?”
溫柔律動的手果然停頓了下來,子懷抬頭看向我,但眼中卻并無詫異和驚慌,見調(diào)笑不成,我反倒有些訕訕,便繼續(xù)故作認真的說:“葉辛足下未曾示于男子,若叫師父知道你今日這般模樣,恐誤以為懷公子是那登徒浪蕩子。為免此種困擾,葉辛……唯有以身相許,方能替你洗脫污名?!闭f罷,我將手搭在子懷的肩上,還沖他點點頭,顯得無比認真赤忱。
子懷聞言卻溫柔一笑,低下頭依舊輕柔按摩著我的腳踝,漫不經(jīng)心道:“夏姑娘口說無憑,若能贈與在下信物,以便日后在下兌現(xiàn)承諾真正洗脫污名,方見夏姑娘良善之心。”
還有這樣一說?“額,好說好說?!蔽以谏砩戏乙环?,發(fā)現(xiàn)我確實沒有什么物件可以用來作為信物之類的,可見我道行果然太淺,竟思慮不周,忘備道具了,想到這調(diào)笑不成反被調(diào)笑,頓時面子上有些掛不住。
正在毛焦火辣時,只覺頭上發(fā)絲被人撥動,子懷已伸手取了一朵簪花在手,笑看我道:“你既有此心,子懷只能卻之不恭了?!闭f完,將簪花收進了懷中。
我未及反應,又見他伸手解下腰間玉佩,雙手奉于我面前道:“既是互贈信物,子懷自當奉上至寶,還望夏姑娘笑納?!?p> 我有些哭笑不得,若是此刻敗下陣來,便不似我與蒼崋相處時的風格,猶記得風起山時,若是我與蒼崋爭執(zhí)打賭,從來都不愿服輸?shù)?,每次必是蒼崋敗下陣去。
譬如有一次,我與蒼崋打賭,便是吃一次風起山北屋后的辣椒,看看到底是辣或是不辣。若是誰猜對了,輸?shù)囊环奖仨氫揭伦鲲堃粋€月。
那日正是風和日麗,南屋真人難得偷一次閑散,端著茶盞在石頭山上坐著曬太陽,并看看我和蒼崋對著一灘辣椒較勁。
好巧不巧,那日我選的“不辣”簽子。幸而那時我靈光一現(xiàn),阻止蒼崋先嘗,活生生吃完了石桌上十個辣椒,蒼崋看著我面不改色,心不跳的樣子,當即相信了南屋真人種的辣椒其實是不辣的。
待到蒼崋輸?shù)眯姆诜?,郁悶而去之時,南屋真人探出頭來,悠悠說道:“我便納悶了,你兩個打賭,為何要糟蹋我十個辣椒,明明一個辣椒便能分出勝負?!蔽覍⒛衔菡嫒说脑捲谀X子里飛速的過了一遍,當即憤懣的懟他道:“為何你不早說?”
“哦。”南屋真人淡定的喝了一口茶湯,“我看蒼崋摘的時候,偷嘗一口,就辣得賊眉鼠眼的,便想看看,在你這里能辣成什么樣,誰知竟全是不辣的,這小子真正是浪費食材?!闭f罷搖頭嘆息,好不痛惜的樣子。
每每回想那日情景,我都覺得腦門生疼,并發(fā)誓從此再也不吃辣椒。后來回過味來,實則是我被蒼崋那天真爛漫,純真無比的眼神騙得一塌糊涂。是以,我悟出了較勁中的深厚道理,那便是你做得越像,越能迷惑對方,誠然,子懷此刻那真誠無比的樣子,已將我架勢在山,騎虎難下,我竟鬼使神差的伸手接了他的玉佩。
玉佩乃是白玉龍鳳貘圓佩,雕工精細,玉質(zhì)細膩,上刻“胤”字。玉佩傳來冰沁觸感,我方覺得這玩笑似乎有點太大了,以至于我腦袋里都是空空蕩蕩的,“此乃子懷最珍視之物,還望夏姑娘好生珍藏?!?p> “額……好說好說!”我納罕的看著子懷依舊眉目如畫的望著我,便起身走了走,發(fā)覺腳下已經(jīng)不疼,便捉著玉佩像他笑道,“懷公子,我現(xiàn)在腳不疼了。此刻四周空空,天上地下,就只你我,若你反悔,尚來得及?!?p> 子懷看了看我的腳下,又看了看我,粲然笑道:“子懷此生必不反悔?!?p> 我愣了愣,不知為何登時沒了興致,道:“你怎么不問問我,我們風起山到底有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
“葉辛說有便是有?!?p> “那……早知道我便說只需要一車金子罷了,你也信么?”
“信,為何不信?”子懷依舊笑著。
“你個榆木腦袋,若有女子誠心污你,你豈非個個都要負責!”我將玉佩塞回他手里,不快的坐到了一側(cè),如此看來,若是換做另一個女子與他這般調(diào)笑,子懷會不會也會贈給別人隨身玉佩?他身上到底藏了多少玉佩?我瞥了他一眼,想到此處,不知為何,心中總是郁郁。
“是以,葉辛你以為子懷太過隨意?”子懷揣著手里的玉佩悵然若失。
“唔……話頭雖因我引起,但若是蒼崋,莫說我不過足下示人,便是貌美如楚國公主投懷送抱,蒼崋也會斷然不理的,這便是深情男子的一往而深了。”
“蒼崋……待誰一往而深?”子懷面色凝重,我早已有一番苦口婆心等著子懷,若叫他知道這世間一心一意,才能緩解我內(nèi)心的抑郁。
“蒼崋說起他十歲時,便已有心心念念之人,奈何那女子及笄待嫁之齡,便香消玉殞,實在令人可嘆可惜,難怪自風起山下來,蒼崋雖故作形骸放蕩,但卻從不肯多看一眼旁的女子,雖已過去數(shù)年,可蒼崋半點也不曾忘記那女子……我我我……我剛剛什么也沒說?!?p> “在下剛才什么也沒聽到?!?p>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我捂住嘴,心中后悔不已,怎么這么容易就將蒼崋的秘辛給倒了出來,若是叫他知道了,豈非要與我絕交,想到蒼崋真正生氣的模樣,我便不敢繼續(xù)想下去,還好子懷是個識趣的。
“那葉辛你呢?適才以身相許的話?也是隨口而出?”
我杵在那里不知是進好還是退好,臉頰有些緊繃,難怪師父常常告誡我和蒼崋,飯不可以亂吃,話也不可亂說。子懷將玉佩擅自系在了我的腰間,我怔怔的看著他,又聽他說道:“在下從未曾碰過女子腳踝,既是頭一次,便總得負責,那腳踝既已有人碰過,更無須再示于他人。一往而深與兩情相悅相較,子懷愿選后者,不知葉辛你以為呢?”
“額……這個……我實則……適才是與你玩鬧的。我們風起山,從未有過這樣的俗世規(guī)矩?!蔽矣∠掠衽逶俅螝w還,卻被子懷攔住了。
“四周空空,就只你我,但天地作證,未嘗不可?!闭f罷,子懷將我適才胡亂筆墨的簡牘拿起,嘴角微揚,仿佛那每一字都似曾相識。
我誠心誠意只是開了一個玩笑,竟沒想到子懷那般神色輕松的與我互贈了信物,我有一刻以為自己做了個夢,處處都透著好不真實的氛圍。對了,有什么不對呢?是子懷說的“隨意”么?我不過隨口那么一提“以身相許”,他不過隨口那么應“兩情相悅”。果真只是如此隨意?我心底里,其實是羨慕蒼崋口中那個女子的,我心里其實是介意子懷那隨意的“天地作證,未嘗不可”的。果然,我內(nèi)心深處其實只是想試探的?而子懷心中,也并未對我存有兒女心思?
我一把奪過子懷手中的竹簡,氣得飛也似的逃離了他的視線,夏葉辛呀夏葉辛,緣何你也希望成為有蒼崋那般男子畢生愛慕的女子,卻不曾遇到如蒼崋那般情深不悔的男子,子懷此刻心中會否暗自嘲笑我的這點女兒心思呢?想到此處,我更是羞憤難當,恨不能將自己關(guān)在房中,再不見人。
因是心里存了氣性,想著無論如何都不愿意再理子懷,偏生那一日子懷竟沒有追上來,我在房中置氣良久,想著若是師父惹了我,抑或是蒼崋惹著了我,他二人必然有一人前來寬慰我,而懷公子……我既已認為他并未對我存著兒女情長的心思,又有什么資格與他置氣呢?
我郁悶的坐在床沿,扯下那枚玉佩,上面“胤”字熠熠生輝,我不解其意,本就未曾打算接他的勞什子信物,此刻捏在手中,方覺得奇怪,但我有意與他置了一回氣,又顛顛的出去還他玉佩并問一問這“胤”字何意也不大妥當,因此將玉佩收在了香囊中,且先不管它,省得彼此尷尬。
好在第二日子懷曾來房外叩門,概因我彼時雖然氣雖消了大半,但實在無臉與他見面,總不能叫他覺得我這氣生的莫名其妙,消的也是莫名其妙吧,便撐著面子不曾開門,待到午飯已過,蒼崋并儒覃才來尋我出門。
此時蒼崋已稍有了些氣色,但儒覃卻耷拉著腦袋,蒼崋自顧自收拾細軟,我便拉著儒覃問道:“那雪貂未曾回來?”
儒覃垂頭喪氣的點點頭,我見他如此舍不得,便安慰道:“你放心,待回到風起山,我讓你蒼崋哥哥替你逮一只竹鼠也是一樣的,你知道嗎,烤竹鼠可是我們風起山……啊,那個,若是你歡喜,我以為有一種綠頭鸚鵡也不錯,聽南屋真人說,那鸚鵡最是善解人意,還能學人說話呢?!?p> “真的?”儒覃睜大著雙眼,眼睛眨巴眨巴的望著我。
“自然是再真不過了?!蔽以趺纯赡芨嬖V他那雪貂極有可能已成了烤雪貂,趕緊寬慰道,“那雪貂既是通人性的,說不定已經(jīng)回歸山林,撫兒育女去了,這可真算是它的造化了?!?p> 儒覃聞言這才振奮起精神來,蒼崋將畫筒遞給我,戲謔道:“怎么你寬慰起儒覃來,便這般能說會道了?”說罷,拉起我的手往外走。
“這是去何處?”
“該啟程趕路了。”儒覃說著已經(jīng)快步小跑了出去,“懷哥哥命我與蒼崋哥哥一起來看看你,說是你與他正生氣著,夏姐姐,你現(xiàn)在心情好些了么?”
我一愣,頓覺有些難為情,但儒覃根本未等我回答,便已經(jīng)消失在了視線中,可見儒覃也是一個極其善解人意之人??粗n崋,但見他拉著我的手,冷聲問道:“你與他……置什么氣?”
“哦……那個……并沒有……你還不信你師姐我么?”最后一句頗為理直氣壯,并一把甩開了他的手,大步流星走在了前頭。
“參見公子崋!”一腳未曾踏出后院,便被這一聲氣勢恢宏的請安堵在了門口。
仿佛某個凝視,便是一張本該熟悉的面龐。
“參見公子琛?!鞭I夫斂聲行禮。
“免了免了?!蹦凶有χ绮缴锨埃仨Φ?,“好妹妹,你且快點吧!”
我腦海中忽閃而過一抹逐漸蒼白的記憶,在這發(fā)愣的間隙,蒼崋已經(jīng)越過我,見我停住腳步,回身看著我道:“怎么了?”
我見蒼崋伸著手欲拉著我,便懵然的將手搭了上去,蒼崋看向兩旁半跪行禮的護衛(wèi)道:“都起來吧,出門在外,不必拘禮了?!闭f著,將我引到了馬車邊,子懷上前一步,關(guān)切問我道:“氣可消了?”
我聞言本就消了一半的氣便蹭蹭的冒足了,瞥了一眼他道:“你見過氣自己會消的么?”說完便掀開簾子,自己爬上了馬車。
“于里!”蒼崋在馬車旁吩咐。
“屬下在!”
“離王都尚有時日,期間我們只扮作通城商賈,大家警醒一些吧?!?p> “屬下等明白?!?p> 我曾經(jīng)在風起山猜想過蒼崋的各種身份,他每次佇立在風起山顛,遙望晉地時,我總以為蒼崋定是受了家訓拜師學道,后來我想,誰家會將男子主動送上山過那種慘無人道的日子呢?因此我認定蒼崋在家中定是十分不受寵,或許是什么侍妾所出也未可知,心里便同情他幾分。
但萬沒有想到他竟是晉國的公子崋。我端坐在馬車上,換上了盛氣凌人的姿態(tài),用眼神瞪著他,只等他主動賠禮道歉,因想起去往衛(wèi)國時,差點風餐露宿,還絞盡腦汁的想了各種買賣營生,害我吃了不少苦頭,竟全是因他故意隱瞞身份之故,心里邊一萬個不樂意。
“由來只聽得齊衛(wèi)宋陳等國軼事風流人,竟不知晉地還有公子崋呢?!瘪R車啟動,蒼崋卻穩(wěn)如泰山,我便開口打趣。
“師姐說笑了,晉人一向行事謹慎低調(diào),且?guī)煹芪疑罹语L起山兩年,想來便是有奇聞軼事也早被人忘記了?!鄙n崋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猶如風起山與我斗智斗勇那些時日。
“也難怪,在衛(wèi)地時便聽說書先生提起,曹國滅,而晉人不救,這謹慎低調(diào)可是名震九州的?!?p> 蒼崋猛然轉(zhuǎn)過頭看向我,臉色十分難看陰沉,說書先生有此一說,自然是深覺晉國此舉不妥,我此刻打趣回嘴,竟沒想到讓他生氣,便矮下語氣道:“自然,說書先生也是道聽途說也不一定,畢竟過去多年了。”
“若那日我已有今時能力,便是親披戰(zhàn)甲,也定會趕赴曹國,救她出來。”蒼崋定定的看著我,“夏葉辛,我說的便是心里話,從未曾變過。”
我莫名其妙,“你要救誰?”
“曹國……華盛公主!”蒼崋一字一句,眼中滿是堅定。
“這華盛公主果真如世人所言,是個不可多得的才情女子么?只聽聞宋國公子胤求娶于她,但一紙婚書剛到,華盛公主便葬于火海,未曾想竟有這么多人將她放在心中,為女子若如華盛公主這般受世人惦記,也算……”
“我未曾見過她的才情,說不定曹公有意假傳才情之名也未可知?!鄙n崋冷淡道,“所謂才情,不過是那幅畫像里美貌女子的添花之物罷了。”
“那你心尖尖上那人難道是……”馬車忽然一陣顛簸,我一個不穩(wěn)差點撲進蒼崋懷里,蒼崋將我摟住,看著我的眼睛道:“夏葉辛,我是晉國公子崋。”
彼此呼吸相聞,但見蒼崋這般認真嚴肅,隱有幾分克制,我便忘記掙脫他的懷抱,只愣愣的看著他,哦,也對,人一旦起了八卦之心,可見就把正事忘得一干二凈了,我本意只是想知道他的身份罷了。
見我看著他不言不語,蒼崋繼續(xù)說道:“并非我有意瞞著你,即便你知道我是誰,你認識的也不過是現(xiàn)在的公子崋罷了。”
“現(xiàn)在的你和以前的你不同么?”我納罕,“那……那些刺客又是誰?他們?yōu)楹我窔⒛悖课冶静挥麊柲愕?,因你由來便不曾讓我擔憂過,但……晉國的公子崋卻不一樣。我雖有女子之見,但也聽說書先生講起各國公子之間的爭斗未嘗不殘酷?!?p> 蒼崋緊繃的神色卻忽然放松了下來,看著我淺笑道:“這兩年在風起山,何曾見到我面對過世間的殘酷?”
“……可你已經(jīng)下山了?!蔽矣行﹤?,“你還會是風起山時的你么?”
“夏葉辛,無論我怎么變,都一直是當初你認識的我。”蒼崋溫柔淺笑,我心底隱約察覺,他竟似比以前還要穩(wěn)重太多,仿佛我永遠都該是他此刻溫柔相護的樣子。
“既如此……那為何你下山之后竟時時刻刻不忘揩你師姐的油?”我一把推開他,痛心疾首狀。
我因與子懷嘔著氣,數(shù)日來只與蒼崋一起,儒覃時不時會自子懷馬車上過來,我便聽了些子懷的消息,這般數(shù)日趕路,他竟十分悠閑自得一般,好似我并未與他生氣,我想起這個,恨不能巴巴的到他面前晃蕩晃蕩,好叫他知道我實則心里尚有不快。
是以,眼看離晉國王都近了,總算鼓起勇氣問蒼崋:“你回晉地,我倒十分理解,但按理,子懷卻是宋國人。你初初下山,便帶一個不清不楚的宋國人一同回王都,是否不妥?”我本意只是想打聽看蒼崋到底知道不知道子懷的底細,蒼崋能在風起山兩年,卻熟知世間事,自然便有許多知道別人底細的法子。
“哦,你也覺得他身份不清不楚了?!鄙n崋戲謔的看向我,“看來你還不算太笨?!?p> 彼時儒覃因覺得子懷無趣,正在我們的馬車上喝著熱茶,聞言卻蹙眉道:“夏姐姐,懷哥哥一向光明磊落,這數(shù)日懷哥哥時常一個人靜默沉思,不時詢問我夏姐姐你是否氣消?儒覃雖是小孩,卻也明白不爭不議乃是君子之道,但儒覃思來想去,也不明白懷哥哥為何不直接詢問于你?!?p> “說道此處,我倒很有興趣問一問你,因何事與他置氣?”蒼崋疑惑開口。
“我置什么氣?我與他半點干系也無,這都是儒覃胡說罷了?!边@可真是羞于啟齒了。
“夏姐姐,你明明已與懷哥哥交換定情信物,怎能算半點干系也無?”
“你……你怎么知道的?”我驚駭?shù)牡芍羼?p> “哦……我那日正在樹后找雪貂,無意打擾你們,便……”
“便偷聽了去?”我火大。
“這可不算偷聽,實則我是被逼聽到的,若我有響動,驚動了你們,豈非讓你們很尷尬?!比羼桓毙〈笕四樱箤⑦@偷聽偷看之事顯得十分順理成章。
“額……我那日不過與懷公子開個玩笑,他卻當真了?!蔽亿s緊掏出錦囊里的玉佩,拿給蒼崋道,“諾,他身上也不知藏了多少,誰知這是其中哪一個。你也曉得,你師姐我雖愛財如命,但也深知取之有道的道理,我看這玉質(zhì)尚好,便與他交換一枚飾花,實在劃算之舉?!?p> 蒼崋聞言不滿的瞥了我一眼,一把奪過那玉佩,在手中揣摩了一番,最后盯著那“胤”字反復摩挲,這時車架停了下來,我與儒覃好奇的掀開車簾,一股冷風拂面,車外竟已下起了大雪,不知何時已經(jīng)白茫茫一片。
“參見公子崋,懷公子說已近王都,此刻銀裝素裹,不如請您與夏姑娘下車賞雪,稍作休憩?!避囃馊瞬叫卸鴣?。
蒼崋自沉思中抬頭,將玉佩丟回我手里,一掀車簾出去了,我和儒覃便也跟著下了馬車。因是上的山中官道,此刻身后乃是車轍深深,而前路卻一片白茫,儒覃拉著我快步跟上蒼崋,子懷將將手中握了一條狐裘圍領(lǐng)朝著我走過來,二話不說的圍在了我的脖頸上。
儒覃看了一眼我的圍領(lǐng),忽然便有些失落,我深知他定是想起了那只白雪貂,因子懷做這一套動作實在駕輕就熟一般,蒼崋回頭看了我一眼,臉上依舊冷漠,隨即自顧自往那林中走去,我有一刻難為情,正絞盡腦汁要想出個什么辦法來與子懷說上一句話,想想我與他還置著氣,他倒顯得若無其事的給我披了圍領(lǐng),心里就拉不下來。
好在子懷一把將儒覃抱起,逗他道:“改日我替你尋一匹好馬,不怕獵不到靈畜?!?p> “以前爹爹與我說,最好的馬乃是西戎國的汗血寶馬,不知懷哥哥要如何尋得?”儒覃也并不糾結(jié)雪貂之事,興匆匆的問著子懷。
“這卻簡單了,西戎年年進貢天子良駒數(shù)匹,天子德行昭顯,愿與諸公同好,因此,今年的厚賜應是不遠了?!?p> “那太好了,儒覃愿與懷哥哥學文治武略,若得一良駒,馳騁天地,豈不快哉?!?p> “馳騁天地?”子懷疑惑,“你有這志向卻是好的,但須知人心豁達,除塵絕世,非有良駒亦能肆情縱意?!?p> “這是自然,儒覃潛心學習,定能有一日如爹爹和懷哥哥一般。夏姐姐,你說是嗎?”
“唔……儒覃天資聰穎,定然能……啊……青出于藍勝于藍?!蔽以谒麄兩砗蟠騻€哈哈,蒼崋負手在前,走了不久,看見前方有升騰起水霧。
“這里竟然有溫泉么?”我大步上前,跟上蒼崋,果然走了數(shù)步便見到一個天然溫泉,溫泉水并不清澈見底,但水霧繚繞,很有一番如臨仙境之感。
儒覃已經(jīng)快步上前,伸手在水里攪拌,笑著向我們說道:“太好了,蒼崋哥哥,你怎知這里有溫泉?!?p> 蒼崋看著泉水卻不說話,我見此地風景甚好,便主動體貼道:“大家人疲馬乏,不若你們在此地泡泡溫泉,我賞賞雪景,半個時辰后再來尋你們。”
“夏姐姐不泡溫泉么?”
“額……”這不是明知故問么。
“叫人取一簾帷帳,替你隔一間?”子懷問我。
“這倒不必了,我肩有舊疾,原是泡不得的?!闭f完,我便自覺的轉(zhuǎn)身離開了,這一轉(zhuǎn)身,忽覺一陣冷風起,似有馬蹄急。
疾風撲面,一陣冰涼,隔著遙遠的記憶,一抹殘陽自水中緩緩落下。
泉水蕩漾開來,一身白衣的女子屈膝跪地,捧起一口泉水,慌張喝盡。女子面色焦灼似有悲戚,聽得身后馬蹄疾馳,仿佛深知退無可退,兀自屈膝跪著,“咻”刺耳的破弓之聲劃破寧靜,我驚駭不已,快步奔向被大樹遮掩的池面棧橋,卻早已換了一番風景。
棧橋之上空空如也,殘陽薄雪,她緩緩站立轉(zhuǎn)身,孤高清冷,心口處的利箭沁出猩紅的血跡,面上噙著苦澀的笑意,眼中卻是哀傷和釋然。自我拔足狂奔之際,猶見一個絕世獨立,一身白裘的女子翩翩然如折翼的靈鳥孤墜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