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國·懷胤卷
我的王兄公子琛是個極其要強之人,他說不娶薛國五公主,誓要絕食三日,于是發(fā)憤圖強,忍饑挨餓,以表決心,奈何第一日后便被父王關(guān)起門來在殿上從早到晚罵了個狗血噴頭,據(jù)說出門的時候乃是被崔成扶著出門的。崔成后來給我繪聲繪色描述的時候,堅稱王兄硬是拖著最后一口傲氣站著出的殿門。哦,崔成乃是他的跟班加我的狗腿子……
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王兄與薛國五公主的婚約定在了明年春后。我后來帶著灼灼八卦之心跑去王兄的寢宮時,難得看到他一臉哀怨的借酒澆愁。
“華盛,你是不知道……那薛國的五公主……頗有悍名……”王兄哀怨的小眼神仰望著天空,顯得多么的愁腸百轉(zhuǎn)。
“你怎知道?”我替王兄托著酒壇子,“你見過那五公主了么?”
王兄搖了搖頭,“未曾……”
“那便是道聽途說?”
王兄鼓著腮幫子,咬著銀牙,“女子最重名節(jié),那五公主能傳出彪悍名節(jié)出來,可見……哎……”
我很為王兄未來的婚姻生活感到擔憂,更為父王替王兄尋了這一門親事愈加的憤憤難平,“那……要不你再絕食三日?”
王兄一口酒嗆在了喉嚨里,張牙舞爪的摳著喉嚨狠狠咳嗽了好一陣子,約莫還回憶了一番父王痛罵他的場景,最后幽幽怨怨的將我的酒壇子穩(wěn)重的接了過去,“好妹妹,王兄是心如死灰了,只盼你稍有些良心,日后若是王兄受你王嫂的氣了,你可千萬要站在我這邊,以免……以免母后不分青紅皂白……”
“王兄,你放心好了,再怎么說,那五公主也喚母后一聲表姨母,定然……不會太欺負你吧?”我忐忑的拉著王兄的手,做出十分關(guān)心關(guān)切的模樣。
王兄泄氣道:“誰知道呢……”
王兄如此沒有氣節(jié)的樣子我從前近乎不曾見過,但自從王嫂嫁到曹國,王兄這幅模樣竟誠心誠意的變成了心甘情愿,我后來琢磨出一番道理,那便是女子無論如何的彪悍,但只要長得好看嘛,彪悍也算不得什么大事,誠然,那便是后話了。
王兄的親事定了不久,我便因為爬了一回樹,救了一只鳥兒,摔了一回跤,被父王嚴厲斥責并禁了一月的足,我那時坐在窗前很是傷情,但王兄提著他捉魚的兜兒來找我時,竟全然不當回事,我瞧著他一臉悠閑,尚且有心情摸魚抓鳥,并叫跟班崔成將我房前的合歡樹砍了時,我痛定思痛,決議日后再也不多管閑事。誠然,我當時救那只雛鳥大約是稍微動了點惻隱之心,譬如如果是一只成年的鳥兒,或許我還會弄下來做一只烤鳥也不一定。
禁足一月后,父王見我懨懨不快,母后見我楚楚可憐,當即同意了王兄帶著我去鄭國參加太子的宴會。但王兄后來告訴我,父王如此痛快的讓我走出王宮,乃是想要我借此機會,相與相與別國的公子們,但那時他沉浸在對未來婚姻生活的無限悵惘之中,我沉浸在天高云闊的不竭興奮之中,哪里會想到大人們的為之計長遠。且那時我正是豆蔻年華,以為說親事離我尚遠,又有王兄與薛國五公主這么不靠譜的一樁珠玉在前,對男歡女愛之事,實在提不起興趣。再者,父王更是循規(guī)蹈矩慣了,竟不知各諸侯國怠慢天子之心日漸凸顯,此次去到鄭國的,不過五六個諸侯國罷了。想想各國公子們舉杯交盞,左右顧盼之下,皆是你眼中是我,我眼中是你,再遠一點看去,你眼中依舊是我,我眼中依舊是你……那冷清又清冷的場景,不可謂不空前吶。
還未去過鄭國時,王兄常帶著我在鄭曹邊界之地多有游玩,但游玩嘛,講究個天時地利人和,此番去鄭地,卻講究的是個太子的天時地利人和,我后來琢磨,選在如此憋悶的炎炎夏日舉辦宴會,莫不是……說書先生曾言,鄭地多美人,顧盼便生姿,裊裊婀娜色,清風撫紗衣,嗯……定然是如此!
我同婢女阿月坐在河邊的青石上,看著王兄肆無忌憚的同崔成并幾個侍衛(wèi)在河灘里放風摸魚,若不細想,還以為當初被父王禁足的乃是王兄而不是我,我托著腮惆悵不已,此刻日頭西斜,頭頂上的大樹倒影在河灘的水中,煩躁之下我看見水里自己的面容十分清晰,堪堪便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女孩模樣,雖已有了幾分姿色,但同說書先生口中的鄭地美人比起來,那可真是遜色不少,一想到初入鄭地便要成為姿色平平的曹國公主,我真是……惆悵不已!
王兄歡快的聲音簡直響徹了整個云霄,我百無聊賴的踢了踢河邊的石子,俯身將手放進溫熱的水中浣洗,然后起身甩了甩手,阿月趕緊上前掏出手帕替我擦干,我有些不耐煩,但也不便拂她,便任憑她擺弄手臂,“我要去走走,看看有什么野果子可以摘?!?p> “這怎么能,不若叫崔成帶幾個人去看看?”阿月緊張的將帕子收好,轉(zhuǎn)身就欲喊崔成,我不滿的截斷她:“麻煩,那我不去了,我要出恭!”說罷不再理她,自顧自向馬車停留的側(cè)面走去,“公主,你慢點,等等我們……”
阿月說完,一直候在樹后的四個小宮女快步的跟了上來,我走得快,回頭指了指那四個小的,“你們別跟太緊了……”
阿月愣了愣,“那奴婢跟著,絕對不跟緊了。”
我滿意的點了點頭,徑直朝著路邊高高的灌木叢去,瞧著四周灌木茂盛,離馬車邊侍衛(wèi)站著的地方也遠,便躥了進去,還是不放心,又朝著阿月的方向看了看,她堪堪能看見我小半截身子,我甚是滿意,便蹲下身子小解起來,待解完,整好衣裝,碰得身旁灌木叢晃蕩搖曳,這才發(fā)現(xiàn)半截衣衫掛在了灌木叢的荊棘上,我焦躁的用力拉扯了扯,竟扯不下來,待要再扯,卻見灌木叢一陣窸窣,眼中一抹深灰浮動,我大驚之下,止住了動作,抬眼卻見一雙靈動的眼睛從灌木叢里掃射了過來。
四目相對之際,我腦中一片空白,“他剛剛有沒有看見?有沒有……聽見?”我的臉忽然就滾燙起來,卻見他一片淡然的沖我抬了抬手指“噓”,我愣了愣,眼前的男子年級約莫與我相仿,應(yīng)該不是刺客吧?他舉著一只小弓,滿弓一只利箭,我喉頭微動,不動聲色的朝著身后邁開了一條腿,但他只沖我“噓”了一聲,便不再理我,而是滿弓朝著一個方向,虎視眈眈的看著,我又是好奇又是心驚,他若是想殺我,不必等我發(fā)現(xiàn)吧?猶豫之間已經(jīng)不自覺探著身子,弓著腰,同他一起看過去。
原來他聚精會神看著的,不過是一只灰兔,且那灰兔動作并不靈敏,不知他在等什么,我很為他著急,萬一兔子發(fā)現(xiàn)動靜跑了怎么辦,“你為何不射?”
“再等等!”嗯,聲音還挺好聽!
“再等可就跑了?!蔽也挥芍?。
“不會!”他言辭篤定,我隔著一排灌木叢艱難的探著身子,想著你說不會,我倒要叫你看看到底會不會。正要再扯衣衫,卻聽見“嗖”的一聲,他的箭已經(jīng)射了出去,但射中的卻不是一只兔子,而是兩只。
“原來你在等這個?!蔽倚南麓笙玻瑑芍煌米硬⑴胖?,被一只箭串了起來,他快步走了上去,撿拾起來兩只還在掙扎的兔子,隨后朝著我跑了過來,奔跑之際還瞥了一眼我身后的動靜,我此刻才想起來,這氣氛有些尷尬,我努力扯了扯被纏著的衣衫,一陣臉紅。
“公主,你好了么?”阿月關(guān)切的的聲音傳過來,男子不由得朝著更高的一從灌木叢隱去。
“你是……曹國公主?”男子提著兔子,微笑的看著我。
“你……你怎知道?你適才……你……”我一陣窘迫,“快好了。”然后沖著身后大喊,喊完頓覺有了些底氣,便怒氣沖沖的看著男子道,“你個登徒子,你適才隱在此處,到底想要作何?”我原想問他為何不早一點有動靜,但那話確實說不出口。
“我要作何,你還不知么?”說罷,將兔子一把甩給了我,我本能的竟伸手接了過來,又見他拔出腰間佩刀,“唰唰”便割斷了纏在荊棘上的衣衫,“你……”
我話未出口,男子已收刀回鞘,“馬車陣旗乃是曹字,一入鄭地十里便有驛站,放心吧,鄭公可不敢讓此處有登徒子出沒!”
“你也是來……”我有些納罕,“你是哪國人?”
“公主……”阿月又焦急的喚了起來,我若是叫人知道出恭之際與男子私會,豈不丟人,又氣阿月此刻打斷我,我懊惱的轉(zhuǎn)過身子,對著阿月道,“就好了就好了,別催啦!”回身之際,阿月已經(jīng)近身跟前,“你先別過來……”
“公主,你手中那是?”阿月大驚之下,已經(jīng)不管我的吩咐,快步奔到了我跟前,我慌亂的轉(zhuǎn)身想要叫阿月別傷害那男子,卻哪里還有半分他的影子,阿月逡巡四周,并未發(fā)現(xiàn)有人,這才來到我跟前,一把抓過尚有奄奄一息的兔子,“公主,這兩只兔子從何而來?”
從何而來……若非她打擾,我如今已經(jīng)問出那男子的身份,一想到我隔著一從荊棘在他面前……更重要的是他竟知道我的身份,而我對他一無所知,他不會是哪國的什么侍衛(wèi)或者鄭國的人吧?萬一此事叫他傳出去……我還要不要做人?
“此事你若是敢傳出去,天涯海角我也不放過你!”我沖著四周大喊,驚得飛鳥驟起。
阿月聞言大驚失色,拔出頭上發(fā)簪便做蓄勢待發(fā)之狀,我一把推開她,“若是遇見射箭的,你連別人身子也近不了,快把簪子收起來?!蔽覜]好氣的再也不管阿月,踩著荊棘叢朝著馬車走去。
“公主……你等等我!”
“還有,在鄭國不準喚我公主!”
“諾,那奴婢……”
“阿月啊,不是我說你,就你那三腳貓功夫在外可怎么保護我,要不這樣……你還是跟著褚侍衛(wèi)學學用弓吧!實在不成,學學用矛也行!”
“……公主……奴婢還是得閑的時候去找褚侍衛(wèi)學學用弓吧!”
阿月愁眉不展,我甚滿意,“對了,等會告訴王兄,說這兔子……”
“是公主撿的?”
我沉吟,撿的肯定騙不了王兄,但我著實不想將剛才那番際遇再叫人知道,“就說是你射的!”
“可公主……”
“別再喚我公主了,若不是你……算了,以后出門在外,喚我姑娘即可!”
“可……姑娘,奴不會射箭呀!”阿月眉毛擰成一團,“再說,姑娘您看看,這短箭可非一般人能持有?!闭f罷,將短箭拔了出來,舉到我跟前,“姑娘,適才定是有人脅迫你?你是不是還與那人說話來著?”
“你眼花了,我什么也沒見著,哪里來的什么人!”我循著來路,王兄他們已經(jīng)將捉來的魚架好,我便將短箭收進了袖中,頓了頓,“記住,以后不準提起此事。旁人問起,你便一口咬定……是你撿來的算了?!?p> “我?”阿月見我目光凌厲,只得點了點頭,“是……是奴婢撿拾的。”
可嘆我一直擔心王兄會質(zhì)疑兩只兔子的來歷,但他見阿月扯謊,只抬眼看了看那兔子的傷口,卻并無言語,頭也不抬的叫崔成拿去同捉來的魚一起烤了。
日落十分到達驛站之時,方聽聞宋國同陳國已結(jié)伴離去,我在房中抽出那只短箭,回想了一番那男子的模樣,生的雖俊俏,聲音也清脆,但他一身粗衣,想來不過是宋國抑或是陳國,又或者乃是鄭國的一介侍衛(wèi)或庶民罷了,我同他亦不過是一場無疾而終的相遇,且場景可不算美好,如此一番思量,又仔細揣摩了一番那黑色中鑲著銀色花紋的短箭,精致模樣又似乎不是一般侍衛(wèi)所用,我躺倒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想著以往每年父王都會同意我同王兄在中元節(jié)之日去王宮附近的街市上閑逛一日,從未有過與陌生男子相遇的情形,更未有如今日這般的照面,可氣的是他還知曉我的身份,雖他一定不是那種將此事到處宣揚之人,但……但我為何如此篤定……
此去鄭國滎陽王都途徑六七座驛站,在第一個驛站后,王兄便叫人替我取來了男子外裳,還叫崔成傳話說,女子在外多有不便,還要我假扮成曹國大夫之子,我踢了崔成一腳,叫阿月逼著崔成穿上了阿月的衣裳,并化了女子的裝扮,這才滿心歡喜的將他推出了門外。
一路上,王兄快馬加鞭,每到一個驛站,詢問可有其他諸侯國公子蹤跡,但得來的回答總是說我們曹國晚了一步。我不由失望,王兄過來拍了拍我的肩膀,“小老弟,看來咱們是追不上那人了。”
我大驚,“我們要追何人?”
“難道你不想追那射箭之人?”王兄故作疑惑的看著我,“啊……我以為你深藏那只短箭,必定對那射箭之人十分的欽佩,想要認識認識,不想原來王兄是誤會了?!?p>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啊,說到此事,你王兄我雖然有些個不羈,但兵器劍法,行軍布陣還是有些見識的,難道你以為王兄真會信了你的鬼扯,以為天上會掉兔子不成?”
我由衷的以為王兄是個時常糊涂之人,每每與他相處都是一副老不正經(jīng),渾水摸魚的敗家子形象,但不知為何,卻總能聽到大夫們恭維他功于心計,有勇有謀,那時我深深的為父王有這么一群老眼昏花的群臣感到過一絲絲的遺憾……
“那依你之見,這短箭會是誰的?”我不甘示弱,將袖中短箭抽出,遞到他眼前,他取過短箭,像提捏一條蚯蚓一般的看了看,然后又甩給我,“是誰的,到時候試一試便知曉了?!?p> “如何試呢?”我來了興致。
“這如何試嘛,你王兄我著實還未想好,不若……我再請他射兩只兔子怎樣?”王兄賤兮兮的看著我,我不由光火,一把將他的發(fā)髻扯著,王兄吃痛大叫,“華盛,快放手,快放手……”
“就不放,看你以后還敢取笑我?!?p> “你再不放手,我可不客氣啦?!蓖跣治嬷X袋,齜牙咧嘴。
“哼……你敢嗎?”
“不敢不敢……你是我王姐,我喚你王姐還不成嗎?趕緊放手,我真不敢了?!?p> 我滿意的松了手,“可惜不論是陳國還是宋國,可都沒有想要等我們一步的打算。過兩日便到滎陽,我要隨你入鄭宮去?!?p> “那可不行。”王兄整理衣冠,“太子性情未知,又加上男女有別,雖你著了男裝,但總歸不能在外有失體統(tǒng),否則失了你我的臉面是小,失了父王母后的臉面可是事大。我會著侍衛(wèi)跟著你在王都逛逛,待宴會結(jié)束,王兄再帶你游山玩水,何必要去宴會上與他人逢迎?!?p> 我有些不愿,王兄又道:“屆時我替你問問這短箭的主人如何?”
“千萬別!”我趕緊拉住王兄的胳膊,“我那時是想讓阿月學這射箭之術(shù)來著,但近日我卻又不想教阿月學了,褚侍衛(wèi)的技藝想來也不一定輸給這個人?!蔽也贿^是想當面叫此人答應(yīng)我,不準將那日之事說出去罷了,若是能知道他身份自然是好,但萬一適得其反,叫旁人知道了此事,豈非丟臉。
“阿月這般上進么?回頭我就吩咐褚侍衛(wèi),叫她收了阿月這個徒弟,學學騎射,定能更好的護你?!蓖跣忠馕渡铋L,“我一直覺得阿月適合耍長矛來著……可惜了可惜了……”
我斜眼瞥見阿月的額頭上沁出粒粒汗珠子,兩只手拽著拳頭,好似在狠做一番決心,不由得失笑著湊近她耳邊:“待到了鄭國王都,你陪我去陳國和宋國驛站瞧瞧?”
滎陽城的街市簡直熱鬧得水泄不通,概因來了幾個諸侯國的貴人,一時街市上叫賣之人,趕集之人,個個想著辦法的偷瞧著我們的馬車,我本欲掀開車簾瞧上一眼那街市與曹國有何不同,但被王兄一把按住了手,“出門在外,小心為上,切莫要人瞧去了你的容貌?!?p> “王兄,我乃男子裝扮,何須懼怕!”我不以為意。
“……也是,即便被鄭國美人比了下去,他們哪里知曉你乃是高貴的曹國華盛公主。哪怕日后知曉了,那時后悔也來不及了?!?p> 我頓時氣急,“何人會后悔?”
“哦,我聽聞陳國公子與宋國公子已到王都三日有余,他們該不會混在人群里罷?”王兄煞有介事的準備掀開車簾,我正自琢磨他的此番話好有道理,便一把打掉他的手,認真道:“王兄,王妹竊以為我們初到鄭地,一切確是應(yīng)當小心謹慎為是!”
“王妹如此這般深明大義,王兄我很是欣慰呀!”說罷,王兄伸手想要摸摸我的頭,繼而轉(zhuǎn)為了拍拍我的肩膀。
安頓我們的驛站乃是離王宮最遠的,王兄為此有些不快,可以想見曹國如今已不大受他國重視,但我卻覺無所謂。我們到鄭國王都后,據(jù)聞太子已無耐心等待其他諸侯國的公子世子們,便在當夜宴邀眾人,齊聚王宮。后來我們才曉得,曹國竟是最后一個抵達的諸侯國,我們到來后,再無人抵達鄭國王都,此番卻也免去太子好一番尷尬,王兄在宴會上得了太子的歡喜,可算揚眉吐氣了。
此后數(shù)日,王兄不是在鄭國王宮宴飲就是在近郊陪著太子并諸侯國的公子們騎射游獵,我同阿月實在百無聊賴,只得裝扮成游士四處閑逛,遠遠還跟著好幾個侍從,有時興致來了,便躲開侍從們的視線,溜進酒肆花樓,學著大人模樣吃喝玩樂,不出數(shù)日,王都好吃好玩的地方近乎都被我們踏了個遍。若是閑逛得累了便索性和阿月就近找間客棧歇下,好在侍從們也并不愿打擾王兄與太子及諸公子的逢迎,便也由得我女扮男裝到處招搖。
這日天氣沉悶,我同阿月打聽到鄭國奇南山有一絕佳避暑勝地,聽聞山里有一處奇景,便是奇南山山脈有一個山洞,洞中有奇南山唯一的清泉流出,若人在外大聲呼喊,那泉水便如瀑布一般流出,為路過行人解渴,鄭地人視為“喊泉”,乃是鄭地有名的八景之一,我和阿月從未見過,是以初次聽聞便生了十足的好奇心,連日炎熱,想著山里涼快,于是簡裝出行,好在一路上竟也有去山上觀景之人,但奇南山乃是鄭地王都近郊的一座低矮山頭,除了這一景之外,奇南山山花雖爛漫,但里里外外著實無甚好看,我和阿月圍在一群不認識的人身后也對著那喊泉喊了不過三五次便失了興致,恰好此時竟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雖是涼爽,但雨勢太大,前來觀景的眾人早已顧不得避雨,紛紛抱頭往山下竄去。
“公……姑娘,這雨下得滲人,奴婢從未見過這般大的雨,咱們也趕緊下山去吧,車夫還等著我們呢?!卑⒃逻m時的顯示出了她的遠見。
不多時,電閃雷鳴,我和阿月連滾帶爬的從山上下來時,車夫在山下拴馬樁旁的涼亭里已經(jīng)急得團團轉(zhuǎn)了,我們沖上馬車,因雨勢太大,連馬也不太聽使喚。
“阿月,不如叫車夫待雨停了再走吧?!蔽衣犚娔抢茁暣虻每刹溃粺o擔憂。
“姑娘,原是趁著這兒會路還好走,得趕緊回城里才是。若待會雨浸了路面,車轍陷進泥里,便想走也走不成了。”阿月說罷,探出頭去,“李大爺,你快些趕車,我家姑娘怕雷聲?!?p> 這真是漫漫夏日,我見過的最大一場雨了。雨聲伴著雷聲,好似要將整座齊南山劈開一般,好在我們此行雇的馬車還算牢實,路上雖有積水,卻是穩(wěn)穩(wěn)的跑著,正如此想,卻不曾想馬車突然停了下來,我和阿月面面相覷,不明所以,阿月趕緊掀開車簾問,“李大爺,為何停車?”
“阿月姑娘,這馬不聽使喚,老奴也不知為何呀?!崩畲鬆斠簧頋裢?,皺著眉頭催促著馬。
我見那馬無論車夫如何揚鞭,都不肯往前一步,又見雨勢不減,吩咐阿月道,“你去幫忙!”
“諾?!卑⒃孪蚯耙徊?,抓過車夫手中馬鞭,“啪啪”兩聲,阿月乃是練家子,力道比車夫大了不知多少,抽的馬頓時不管不顧的跑起來,“啊喲,阿月姑娘,你輕些,這可是老奴的命根子呀?!?p> “瞧你說的,馬有個好歹,我家姑娘賠你便是。但我瞧你這馬卻不是個體諒主人的好畜生,該不會是老了,跑不動了吧?!卑⒃聭蛑o。
“阿月姑娘可不敢這樣說,這馬跟了我好幾年了,它不肯走,老奴想了想泰半是前方路不好走,馬比人可了解這山中道路?!避嚪?qū)⒍敷疫f給阿月,阿月卻未接,“不如我們還是先找個地方避雨吧?!?p> “那得避到何時去了,再說了,這路上可有避雨之地?若是遇到山崩,小命賠在這里也說不定呢。”彼時,我正透過車簾瞧見寬大的官道上慢行著一輛馬車,馬車車夫一身廣袖月白袍,閉目斜靠在車門邊,若非他舉起提著的酒壺,我還以為那被我們快速趕超過去的馬車上睡了一個死人,那人雖提著酒壺咕嚕嚕的灌酒,袍邊盡是污泥痕跡,但卻全然一派仙風道骨,是以我光顧著聚精會神的關(guān)注越來越遠的老者,卻沒有聽進去烏鴉嘴的話,山崩就是這時發(fā)生的。
馬好似受了極大的驚嚇,拼了命的往前一帶,我整個身子撞在車身上,顧不得疼痛,問阿月:“出了什么事?”
“蒼天,這可如何得了……”車夫李大爺發(fā)出一聲驚呼。
“姑娘,不好了,山崩了?!卑⒃聸_我大喊。
“山崩?”我只聽得轟隆隆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忽然想起那馬車上的老者,趕緊掀開車后的車簾,只來得及眼睜睜看著山像泥流一般的滑下來,那快跑的馬車終是沒有躲過,一下子被掀翻了,好在馬兒只是被帶著斜躺在地上,未被掩埋,只能驚叫嘶鳴的想要掙脫馬車,“阿月,快停下,快停下……”
“怎么了姑娘?”
“快停下,有人被埋了!”
阿月聞言,越上馬身,抓著韁繩,奮力的將馬勒停。“萬萬使不得啊,姑娘,我們快走,若是遇到第二次山崩,我們也完了呀?!避嚪蛞荒樀捏@懼擔憂。
“難道讓我眼睜睜看著有人在我面前被活埋嗎?”我顧不得車夫的阻攔,更顧不得瓢潑大雨,“阿月,快跟我下去救人?!?p> 阿月并不遲疑,我們二人快步朝著已被土堆壓碎掩埋的車身,幸而還有小半個車身露在外面,待我們終于奔到近前,那被掀翻的馬也沒了掙扎的力氣,只得大口喘著氣,力弱的蹬著四條腿。
“姑娘,這……這可怎么辦?”阿月看著依舊在緩緩下滑的山泥,不無擔憂。
“顧不得那么多了,快刨人?!蔽液桶⒃聤^力的挖著泥土,雨恰在此時卻忽然小了起來,“阿月,這里有縫隙……人在這里!”阿月力大,將有縫隙的木板用力頂著,那老者渾然不覺一般的被泥土埋了個半截,我抓著他的足踝,用力的往外刨往外拖,也不知阿月頂了多久,待我終將老者的半截身子給拖了出來,已是用盡了全身力氣,阿月松開頂著木板的身子,我二人好不容易合力才將老者最終拖了出來,“快……快看看他活著沒有?”
阿月伸手探了探他鼻息,“還活著?!?p> “那就好,不枉我們費力的把他刨出來?!蔽掖罂诖謿?,阿月一邊用力的拍打著老者的面頰,一邊大聲喊道:“老伯,老伯,快醒醒,山崩啦!”還不忘回身將馬繩砍斷,馬兒這才得以脫身站起來,見老者紋絲不動,阿月急得汗也出來了,“姑娘,我們可沒力氣將他拖下山了?!蔽一厣砜戳丝辞胺降穆?,幸而我們的車夫趕著馬車在前面空曠的地方探頭探腦的等著,但我和阿月跑過去倒也還好,若是繼續(xù)拖著老者,怕是有點艱難,我看著他提著酒壺的手,又聞著老者一身酒氣,于是把心一橫,附身沖著老者喊到,“不好啦,有人偷酒啦?!闭f完,我一把拽下老者手里的酒壺。
“誰…誰敢偷我的酒……”老者聞言兀自坐了起來,醉眼迷茫的怒瞪著前方。
“是我……”我一把抓住他肩膀,生怕他又睡倒下去,“老伯,快醒醒,山崩啦……你再不起來,你的酒和你的命就都沒啦?!?p> “我的酒怎會沒啦?”老者看了看自己的手,見滿是污泥,又疑惑的看了看我和阿月,依舊是滿身污泥,這才環(huán)顧左右,然后拍了拍腦門,“哎呦,我就覺得做夢在水里憋氣來著……”此時忽聽得山又轟隆隆響了起來。
“不好……姑娘你們快到我這里來!趕快跑過來!”車夫的吼叫響起,我只覺眼前一抹白忽然竄起不見了,我還未及反應(yīng),阿月抓著我的手便往前狂奔,“快跑,山崩又來了?!?p> 我真是肝膽俱裂,欲哭無淚,還以為上天看見我做了這一樁救人的好事,叫雨停了,山也不該再崩了才是,誰知還未緩過氣來,又要拔足狂奔。但奔著奔著,不知為何忽然不覺得費力了,且不知不覺足也離了地,好似蜻蜓點水一般的在空中劃過,誠然,當我越過我們的馬車而去時,若非在地上摔了個狗啃泥時,我真以為我遇到了神仙一般的人物。
“啊……哈哈,老朽吃酒誤事,實在對不住二位姑娘??!”神仙一般的人物和我們一樣臉上擦破了一大塊皮肉,此刻終于睡醒,正咧著嘴坐在馬車的另一側(cè)替我們?nèi)〕鰬牙锏囊粋€瓷瓶,“此藥乃是我風起山密制膏藥,對燒傷燙傷等皮膚破損最是好用,絕不會留下疤痕,姑娘且放心用。”
阿月狐疑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約莫是想起他適才帶著我們騰躍而起,猶如御風飛行,不無欽佩,雙手恭敬的接了過來,“多謝老伯!未敢請教老伯是何方高人?”
“哦哦,不敢不敢,老朽乃是風起山北屋真人是也,還未向姑娘道謝,若非姑娘相救,老朽只怕今日是要埋骨于此了?!北蔽菡嫒苏f罷,向我施禮感謝。
“真人不必如此!”我右臉頰擦破了足有兩個中指寬度的皮,實在是痛,只得捂著臉道,“若是旁人遇到了,想必也是會伸出援手的?!?p> “真人你快別這么客氣,我家姑娘一向心善得緊,這種事情做了不知多少回了?!卑⒃绿嫖夷ㄖ嗨帲瑵M心到底的自豪,“不過此次著實最是驚險,若非我家姑娘執(zhí)意折返救您,便是給阿月一百個膽子,阿月也不敢去救您老人家。要知道,山崩可不是鬧著玩的,虧您老人家還睡得那么死沉死沉的,喚也喚不醒,還是我家姑娘聰慧,知道您老人家一定摯愛喝酒……”
“阿月!”我見阿月越說越高興,不由得頭大。
“嘿嘿,真人莫怪,阿月又聒噪了。”
“如此說來,老朽實在有幸能得姑娘相救?!崩险哒f罷,伸手從袖中掏出一幅卷軸來,“老朽有一物想贈與姑娘,以此感謝姑娘相救之誼?!?p> “這如何使得,小女并非為了得到真人感謝才相救真人的!”
“姑娘莫要推辭,實則,老朽還有個不情之請。老朽的盤纏盡數(shù)埋在了那馬車之中,是以老朽想拿此物換姑娘一把油紙傘并一些盤纏好回風起山?!北蔽菡嫒穗m是說著請求,卻很是不卑不亢,又見他一身衣衫比在馬車上初見他時,又臟污得很多了,但仙風道骨又卻未減半分。
“小女并非有意推辭,實在是舉手之勞,無足掛齒。”阿月將荷包里遞給我,我拿出些許銀錢,遞給北屋真人道,“真人著實不必以物答謝?!?p> “若姑娘不受,老朽便不能尋求姑娘相助了?!北蔽菡嫒艘琅f雙手呈著卷軸,“此卷軸并非一般卷軸,姑娘受了,老朽方能受姑娘的一番好意,如此才好教老朽心下寬慰呀?!?p> “哎呀,姑娘,你瞧真人渾身濕透了,這卷軸卻半分未曾打濕呢?!卑⒃聦⒕磔S接了過來,想來北屋真人與人相交,不愿有所虧欠,我只好順勢將銀錢與荷包遞到阿月手上,接了卷軸,“既如此,小女只好卻之不恭了?!?p> 北屋真人聞言一笑,將阿月手里的銀錢收下了,“多謝姑娘體諒老朽的圓融之心,如此因緣際遇,方明了了。老朽在王都有故人,既已入了城,這便辭別姑娘了。”馬車停在雨霧之中,北屋真人撐著油紙傘轉(zhuǎn)身在雨中離去,但走出不過數(shù)步,便又回頭道,“姑娘今日贈老朽兩物,老朽卻只有一物回贈,這剩下的一物……終有一日,若天降大旱,則逢火而生,逢雨既出,匯風起山山間靈氣化而為傘以贈姑娘!”
“……”大雨嘩啦啦的下著,因隔著數(shù)步之遙,隔著雨簾,好似全不真切。
“公主,奴婢怎么覺著……”阿月抓耳撓腮,“真人說的一點也聽不明白啊!”
“你不明白嗎?”我蹙眉,“那也沒什么。因我也沒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