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46
得罪一個人之前最重要的事,是要確保對方永無翻身的可能。
——《眠眠細語》
辦公室第四次傳出砸碎東西的聲音,小秘書很確定,老板是真的瘋了。
自打瀚佳的夏拍上,晏初水公布婚事,墨韻的員工都躍躍欲試,一則想向老板道喜,二則想吃老板的喜糖。
可誰也沒料到,已婚的老板會如此暴躁。
宛如一場封建包辦婚姻。
說到這個,郝師傅最有發(fā)言權(quán)了,“你們太大驚小怪了,學(xué)學(xué)我吧,老板說他要離婚,我都穩(wěn)如泰山?!?p> 小秘書想了想,“你上次不是說半條命快沒了的嗎?”
“對啊!”郝師傅點頭,“一半沒了,一半在泰山?!?p> “……”
第五次聲響后,殷同塵及時趕到。
推開辦公室的門,一地狼藉,晏初水的憤怒無的放矢,事情毫無章法地越來越糟,他不知道該把氣出在哪里。
是許眠的固執(zhí)嗎?
他想怪她,又總是不能完全狠心。
他甚至不知道許眠為什么非要這個許諾,那個人……那個人也曾說過同樣的話不是嗎?
她說世上不會有人比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更親密,他們在同一個胎盤上被孕育,又同時誕生,她應(yīng)當(dāng)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人,無論她做什么,他都該相信,都該為她舍棄一切。
否則就是背叛。
他是這么堅信過,可最終又得到了什么呢?
她說:初水,我們是完全一樣的人,甚至有心靈感應(yīng),假如我是瘋子,那你也一定是。
她還說:從被賦予生命的那一刻開始,我注定要與你爭搶營養(yǎng),所以我們不可能共生,我想你死,你難道不想我死嗎?
呵,這就是他曾經(jīng)的第一重要。
許眠居然想要做這個角色,是也想讓他死嗎?
殷同塵彎腰拾起地上的一件木雕,虧得小葉紫檀木質(zhì)夠硬,只摔碎一個角,打磨打磨還能挽救,可憐的是其他東西,四分五裂,死狀凄慘。
他將木雕放回裝飾架上,走到晏初水身后,勸是不打算勸的,轉(zhuǎn)移話題勉強還行。
“老板,現(xiàn)在有一個壞消息和一個好消息,你想聽哪個?”
晏初水轉(zhuǎn)過身來,臉黑得透透的。
陰沉的臉上只有一個字——滾。
好嘛,殷同塵也不用他做選擇了,直接替他選好的那個,“華晟買畫的事我已經(jīng)弄清楚了?!?p> 很顯然,這些消息對現(xiàn)在的晏初水而言,根本沒有好壞之分。
他皺起眉頭,在臉上又添了一個字——快、滾。
換作旁人早已自保逃命,但殷同塵不一樣,想做晏初水的心腹,就得刀口舔血,富貴險中求嘛!
他站著沒動,微微一笑,說:“能把王隨按在地上摩擦的那種……”
晏初水一秒給出反應(yīng)。
“是什么情況?”說著還順手給殷同塵拉過一把椅子,幾乎是總統(tǒng)級待遇。
看得出來,老板的殺氣是大于怒氣的。
殷同塵大剌剌地坐下,身心舒暢,“原來蘭家那對父女的畫,是華晟和瀚佳在上拍前商議好的,由王隨找人舉牌抬價,華晟則一定以最高價將畫買走。這些畫的價格由他們一手操控,所以蘭秉軒和蘭藍到手的錢并不是拍賣的最終價格,而是事先約定好的?!?p> “這件事對蘭家父女有三個好處:其一,約定好的價格至少會高于畫作的真實價值,是賺錢的;其二,名利兩者互助互惠,他們的社會地位自然跟著水漲船高;其三,借著拍賣會上的天價,他們自己私下賣畫也能有很好的價格。”
找人炒作價格這一點,晏初水并不意外。
這對一些畫家來說是何樂而不為的事,對拍賣行而言更是一件空手套白狼的美差,反正畫價越高傭金越多,唯一說不通的地方還是華晟。
以過分虛高的價格買畫,等于是犧牲自己,造福畫家,造福拍賣行?
殷同塵相當(dāng)詭秘地笑了一下。
“這三年來,華晟買下的畫大大小小共有四百多張,一張都沒出手,一張也不在公司。”
他頓了一下。
“全部在銀行。”
文創(chuàng)公司、拍賣行、銀行,看似只會兩兩交集的關(guān)系,在這一刻,變成了三方合作體。
晏初水單指推了一下鏡框,瞇起雙眼,隱約有了一個猜想。
殷同塵點頭,肯定了這個猜想。
“華晟與瀚佳合伙炒作畫價,先高價購畫,再將這些畫抵押給銀行申請貸款?!彼f。
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里,藝術(shù)品抵押僅限于典當(dāng)行業(yè),直至四年前,一家文創(chuàng)公司以一批工藝大師的刺繡作品為擔(dān)保物,得到銀行三千萬的貸款。此后,多家商業(yè)銀行都逐步開放了藝術(shù)品質(zhì)押的融資業(yè)務(wù),盡管放貸率只有50%,且貸款利息是銀行利率的四倍,仍有不少公司與個人因為急用錢而選擇這條途徑。
然而,藝術(shù)品的鑒定與估價具有一定難度,所以最好的價格證明就是拍賣會上的付款單據(jù),幾乎等同于購物發(fā)票。
晏初水完全明白了,真金白銀買畫,再拿去抵押,那是不得已的下下策,而華晟公司拿畫抵押,不是缺錢,而是要以此賺錢。
“他們事先商量好,齊心合力把蘭秉軒的畫炒到上千萬一幅,其中蘭秉軒分得10%作為報酬,瀚佳分得10%作為傭金,華晟則拿著憑證將畫抵押給銀行,換取50%的貸款,而那些抵押的作品是永遠不會被贖回的,甚至不會如期支付利息,直到被銀行沒收?!?p> 蘭秉軒是津省美協(xié)主席,他的身份和地位是最好的遮掩物。
美協(xié)主席,千萬畫價,似乎只是一件名利雙收、羨煞同行的美事,誰也想不到這背后的骯臟與不堪。
蘭藍作為他的女兒,自有被蔭庇的好處,卻又沒那么足的底氣。
所有不合理的地方都得到了解釋。
為什么她的畫能賣那么貴,為什么她篤定自己的作品一定有人買,以及,她為什么急著找晏初水替她背書。
因為蘭藍實際所得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么多,而且畫評家的議論很可能讓人注意到他們見不得光的操作。
為了不惹人懷疑,瀚佳和華晟絕不會在風(fēng)口浪尖上繼續(xù)給她抬價。他們在觀望,觀望蘭藍能不能成為第二個蘭秉軒,倘若不能,她就會被放棄。
既然不是真才實學(xué)的比拼,那么蘭藍也只是一個隨時可以被替代的畫家,加上蘭秉軒任期將盡,現(xiàn)下是她最后的時間了。
要么找一個擁有絕對話語權(quán)的人替她證明,保她前途光明,要么急流勇退,回到她原本應(yīng)該在的位置。
蘭藍不是一個甘心選后者的人。
她的急切建立在一座空中樓閣上,明知搖搖欲墜,依舊拼死堅持。
殷同塵繼續(xù)說:“我還查了兩家給華晟放貸的銀行,信貸部經(jīng)理多半和他們是一伙的,沒少拿好處費,才會一直批準(zhǔn)貸款?!?p> 晏初水沉思良久,末了,再次確認(rèn),“這些消息都可靠嗎?”
“告訴我華晟買畫是用來抵押貸款的人,堅決不肯說她的消息來源,所以一開始我也很懷疑,好在我想到了另外兩個人,就找和他們核實了一番。”
何染染拿這個消息找殷同塵贖回把柄時,他是真的懷疑過,可她說得頭頭是道,的確不像假的。
這讓殷同塵頗為吃驚,太過不起眼的人放大招,仿佛在暗示他有眼無珠。
“另外兩個人是誰?”晏初水問。
“劉清和劉江。”
***
會客廳內(nèi),劉江早已沒了當(dāng)初囂張的氣焰,而一旁的劉清依然是內(nèi)斂溫和。他們的父親劉林與蘭秉軒曾是同門師兄弟,確實是核實消息的最佳選擇。
“贗品”的事他們在夏拍上處理得還算可以,特別是劉江當(dāng)眾認(rèn)錯,給墨韻洗刷了冤屈,因而晏初水的態(tài)度不似之前那么冷漠,點頭和他們打了個招呼。
說起提及蘭秉軒,劉江就喋喋不休了。
“那還是我爸退休前不久的事,有一天蘭秉軒打來電話,說想給他女兒蘭藍在美術(shù)館辦一次個展,我家老爺子自己畫得不怎么樣,看畫卻很挑剔,就把這事給回絕了?!彼贿呎f一邊嘆了口氣,“我當(dāng)時還嘲笑我爸,是不是妒忌蘭秉軒混得比他好?!?p> “后來不是辦了展覽嗎?”晏初水記得蘭藍的資料里提到過,她去年年初辦過個展,那時候劉林應(yīng)該尚未退休。
劉江攤手無奈,“我家老爺子不是副館長嘛,人家蘭秉軒位高權(quán)重,直接找館長給她女兒安排了?!?p> 本來這事不大,劉林也快退休了,偏偏在展期過半的時候,趕上館里給他辦退休歡送會,蘭秉軒不請自來,不僅搶走劉林的風(fēng)頭,說了些風(fēng)涼話,諸如自己的畫作價格太高,不便贈予,就送了劉林一把紫砂壺。
“這不是人走茶涼的意思嗎?”一想起這事劉江的火就壓不住了,“當(dāng)晚老爺子就氣病了!”
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誰也沒料到劉林一倒便是幾個月,直接沒起來。
受氣的事說出去,除了丟人,就是讓人笑話劉林小心眼,尤其是蘭家大富大貴之時,賣慘只會讓人更看不起。
劉清接過話補充道:“有一次我周末回家,看到我爸躲在陽臺打電話,我媽說他倔脾氣犯了,在打舉報電話呢?!?p> “舉報蘭秉軒?”晏初水挑眉。
劉清點了點頭,“那天吃晚飯的時候,他嚷嚷著自己打聽到消息了,說蘭秉軒的畫是什么‘洗錢’用的,還說肯定有個牽頭人,我媽說他是魔怔了,勸他趁早別折騰,身體最重要?!?p> “可不是嘛,他的舉報電話還沒得到回復(fù),自己倒先走了?!贝蠹s是覺得喪氣,劉江兩手抱頭,垂下腦袋。
曾經(jīng)的師兄弟,一生一死,一個鼎鼎有名,一個人去樓空。
合理的邏輯,可靠的證詞,晏初水沒有再懷疑的理由。
他僅剩的困惑是——
“這個是好消息,那壞消息是什么?”他問殷同塵。
“壞消息就是,這件事不光瀚佳在干,聽海軒也在干,還有其他暫時不知道的拍賣行參與其中,華晟不是唯一,蘭秉軒和蘭藍也不是唯一……”殷同塵異常認(rèn)真地提醒老板,“一旦我們將此事曝光,必然引起軒然大波,而且會樹敵無數(shù)?!?p> 這是殷同塵覺得最壞的消息。
晏初水在業(yè)內(nèi)向來不是一個左右逢源的人,得罪人的事他雖然沒少干,但往往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若是這次為了報復(fù)王隨而拉多家拍賣行下水,后續(xù)的結(jié)果是難以想象的。
況且王隨在夏拍上已經(jīng)丟盡顏面,理論上不該趕盡殺絕。
可是現(xiàn)在的晏初水,冷漠滿分,疏離感滿分,殺氣滿分……
理智——零分。
“讓蘭秉軒他們這樣的人成為身價高昂的畫家,就是讓其他踏實畫畫的人成為笑話,得罪他們又如何,他們能把我怎么樣?”
作為書畫圈的絕對權(quán)威,他習(xí)慣了高高在上,也習(xí)慣了俯看其他人,他不容挑釁,也不容冒犯,只有王隨一直在觸他逆鱗。
尤其是觸到了許眠。
“我就要讓王隨死得很慘啊?!?p> 他冷冷一笑,隱匿在鏡片后的眼眸睥睨萬物。
都、是、垃、圾。
有那么一剎那,殷同塵覺得,這樣的晏初水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加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