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64
逃避可恥但是有用,宵夜長胖可是好吃,人活著,不要臉一點,就會快樂一點。
——《眠眠細語》
晏初水失蹤了。
這是一件讓所有人都猝不及防的事。
殷同塵尤其崩潰,公司雖然岌岌可危,但好歹還是“岌岌”,而老板跑路就不一樣了,等于是昭告天下公司要完。
宗月對此的意見是——
“你放心,即便墨韻成了瀚佳的一部分,根據(jù)《勞動合同法》規(guī)定,你的勞動合同繼續(xù)有效,如果他們解雇你要是給經濟補償?shù)摹?p> “……”
這特么是勞動合同的事嗎?
一朝天子一朝臣,換了老板,他還能是首席拍賣師嗎?!
所以殷同塵決不允許這樣的事發(fā)生。
對外,他宣布晏總身體不適,暫時在家休息;對內,他直接殺去許眠家里,找她要人。
他去的時候趕巧,何染染正好也在,大門一看,見到何染染,殷同塵洶洶的怒氣撲哧一下散了大半,特別是當她開口問:“你有什么事?”
他瞬間結巴了,嗯嗯啊啊半天,只說出一句:“我碰巧路過……”
“那你繼續(xù)路過吧。”何染染直接關門。
“哎哎哎……”
殷同塵扒住門框,大喊道:“晏初水不見了,你們不著急?”
門里的許眠說了一句什么,何染染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把門打開,他方才得以入內。拆完石膏的許眠經過一周的復健,已經不需要拄拐了,但肌肉的萎縮與筋骨的僵硬還需要時間慢慢調整,所以她依舊不能站著作畫。
殷同塵被何染染攔在玄關處,隔著五六米的距離,他看不清許眠在畫什么,只瞧見她手腕流暢地轉動,筆尖在宣紙上沙沙掃過。
“初水哥哥沒有告訴你,他去哪里了?”她一邊從容地運筆,一邊問。
“他那天離開公司就回家了,之后再沒有來過,所以我才來問你?!彼鐚嵒卮?。
許眠暫且擱筆,抬眼看去。
“跟蹤我的人,是你嗎?”她答非所問,又像是有所問。
“啊?”
殷同塵裝傻。
許眠單手托腮,極為專業(yè)地點評:“你演技不太好,有點生硬?!?p> “……”
殷同塵尷尬地解釋:“我不是跟蹤,是碰巧遇到了……”
何染染沒好氣地說:“你還真會碰巧,上次碰巧,今天又碰巧,你開碰碰車?。俊?p> “所以……”殷同塵皺眉想了一下,“老板還是和你說了?”
許眠瞇著笑點頭。
“……”
殷同塵更加肯定自己之前的意見——遇到她這樣的人,就得跪地求饒。
“老實說,我承認老板是有些死腦筋,比如那三尺畫,我一直勸他給你來著??赡阕龅奶步^了,畢竟之前虛假拍賣的事,他并沒做錯……”說這話時,他偷瞄了何染染一眼,聲音略低,“是那些人違法在先,你總不能因此和王隨合伙吧?”
“假如墨韻真成了王隨的,他得多傷心啊……”他扁扁嘴,有些委屈,這并不是裝出來的,是真的覺得憋屈。
“再說了,一日夫妻百日恩,十年修得同船渡……”
盡管不是控訴的語氣,但一番絮絮叨叨,也足以看出殷同塵的不滿。
“一日夫妻百日恩……”許眠歪頭重復了一下他的話,冷不丁地問,“那他想和我離婚,你怎么看?”
“呃……”
“你覺得該離,還是不該離?”她眸色清亮地望著他,同時將手中的一只大狼毫放進筆洗中來回蕩滌。
墨色溶溶化開,和她的目光一樣,看似輕輕柔柔,實際上呢,拂在臉上像鞭子抽打,落在脖子上,又像刀刃冷颼颼地滑過。
總之,這是一道死亡選擇題。
殷同塵開始局促不安,最終,他選擇跟隨當下的內心——
認、慫!
“當然是不能離!婚姻大事,豈能兒戲!”他義正辭嚴地表態(tài),“為什么要有離婚冷靜期,為的就是讓老板這樣的男人意識到,婚姻是神圣的,是有職責的!”
“真的?”
“千真萬確!只要有我一天在,我絕對會告訴老板,女怕入錯行,男怕嫁錯……啊呸,離過婚的男人都是二手貨,所謂三女成一毒,做男人一定要堅貞不二!”
這般見風使舵的好口才,別說是作為墨韻的首席拍賣師實至名歸,哪怕是去男德大講堂,也得是特聘講師!
“那……”他試探地問,“你能不能讓老板先把公司贖回來?”
繞了這么大一個圈子,許眠總算明白了,他啊,還是晏初水的人呢!
她抿嘴想了想,沖他招招手。
殷同塵小心翼翼地走過去。
“你那天跟蹤我……”她小聲說,“可能有件事沒聽到……”
事?什么事?
殷同塵側耳傾聽。
隨著小姑娘緩緩開口,綿軟的聲音一如當初,殷同塵的雙眼越睜越大,最后瞪成兩個圓滾滾的圈。
他不可置信地捂住嘴。
許眠點點頭。
殷同塵當即雙手合十,“老板娘,不不,老板,你放心,老板夫的事包在我身上!”
***
晏初水回檀城的事,他誰也沒說,那天晚上他獨自一人想了很久,想過去,想現(xiàn)在,也想許眠說過的話。
他的的確確割舍不掉她,但從她身邊逃開,還是可以的。
或許,也是唯一的出路。
十二年前,他就是用逃走獲得重生的,不是嗎?
他想過要去一個更遙遠、更冷僻的地方,可他畢竟是晏初水,怕黑、恐高,畏懼危險,懷疑陌生人……兜兜轉轉,他敢去的、能去的地方,只有檀城了。
還有一個原因,是他想看一眼他的老師。
檀城人口稀少,公墓不大,他進去轉了小半圈,便找到了黃珣的墓地。這是一個雙穴墓,并葬碑上刻著夫妻二人的名字。
一個是黃珣。
而另一個并不是方秋畫。
晏初水稍稍愣了一下,繼而想起一些零碎的記憶,大約是小時候聽父母閑聊時說起過,黃老師一共有兩任妻子,第一任妻子過世極早,幾年后又續(xù)弦娶了方秋畫,因為歷史久遠,連他父母都沒見過那位原配,也鮮少聽人提起。
他俯身凝視墓碑上的照片,陌生的面孔,陌生的名字。
原來她叫高云真啊。
不過……
他擰眉想了一下,如果黃老師是與原配一起合葬的,那方秋畫呢?
他不由地有些困惑。
腦海里浮現(xiàn)出重逢那晚許眠與他說過的話——“外公前幾年生了大病,外婆就開始賣字畫,可外公還是沒治好,后來外婆也病了,家里的東西都歸舅舅了……”
他隱隱覺得哪里有不對勁,又一時找不到問題所在。
總是想起她,對逃脫沒有任何好處,他立刻打住思緒,把重點放在黃珣一人身上。
墓碑上,黃珣的照片還是多年前的模樣,與晏初水的記憶完全重合,慈眉善目,身子骨也很健朗。
他帶過的學生寥寥無幾,晏初水算是他最滿意的一個,一則是打小跟著學,二則是悟性高。
學書法向來是從臨帖開始,強調獲取古人的書寫技能,乍一眼似乎并不需要老師,可事實上,繪畫初期需要培養(yǎng)的是想象力,對老師的要求不高,書法則恰恰相反。
臨帖是一個與古人對話的過程,只有理解古人如何落筆、如何運筆、如何收筆,才能體悟書法的心得與真諦。
縱觀兩千年書法史,正草隸篆各有所長,名家數(shù)不勝數(shù),所以在什么階段臨什么、怎么臨,對一個學生而言,是至關重要的選擇,甚至可能影響一生。
書法不僅僅是寫字,更多的是一種個人修為。
越是從零開始,越需要一個好老師進行正確的觀念指導,大多數(shù)老師在指導學生時,都會以楷書入門,尤其是顏真卿的楷書。
然而,黃珣教晏初水臨帖卻是從隸書開始。
八歲的孩子握筆都不穩(wěn),想寫好隸書是不可能的事,可他偏偏這樣教,目的是為了正手腳,學寫字,就得先學會橫平豎直。
沒過一年,黃珣又讓晏初水寫草書,他那時候字都認不全,更何況是潦草如天書的草書,只能對著字帖描摹,與其說是寫字,不如說是畫符。
黃珣的理由是,寫草書可以感受筆畫的連貫性,一筆的開頭即是上一筆的結尾,書法寫作是一氣呵成的,是不可斷裂的。
等這兩樣學完,才輪到楷書。
至此,晏初水學楷書時,對字體的結構與筆意的連貫已經有了深刻的理解,進步神速。
黃珣生平酷愛臨帖,在他看來,臨摹是一件不能間斷的事,常臨常新,晏初水跟著他多年,幾乎也做到了“遍臨”的程度。
他記得,黃老師常說一句話——
“藝術家可以有所長,但絕不能僅有所長,單一是最大的死亡?!?p> 八年的時光,他從孩童長成少年,從朦朦朧朧的,到逐漸有了自己的性格、自己的專長,黃珣授予他的學識難以計數(shù),而更多的,是厚望。
付出過心血,就會有期盼,人之常情。
而被期盼的人如果不能回報這份厚望,便會心中有愧。
他沒有在黃珣生命的最后一程來送行、來吊唁,這在藝術圈的師承關系中是非常惡劣的行為,等同于忘恩負義,等同于白眼狼。
他一直都知道的。
可他沒有辦法來。
他伸出右手,指尖撫過墓碑上鮮紅的名字,他低聲說:“黃老師,你不會想見到我的……”
無論是當初一走了之的他,還是如今狼狽歸來的他。
都毫無顏面。
因為,他不寫書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