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72
小時候總希望自己的人生不要平凡,長大后才明白,連平凡都是一件很難的事。
——《眠眠細語》
醫(yī)院向來是人來人往的地方,即便到了深夜,也偶有抱著孩子的父母,焦急地推門而入。許眠蜷著身體,縮在急診室外的座椅上,木然地看著人間悲喜。
她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曾有過高燒不退。
那天仿佛和今天的情形一樣,外婆抱著她,下車時摔了一跤,外公立刻接手,一手將她摟進懷里,一手攙扶著外婆,兩個年近花甲的老人帶一個小孩子,并不是容易的事。
而許眠就是在這樣的不容易中,慢慢長大。
外婆管她嚴一些,外公則更加包容,不,對她最嚴的人,是初水哥哥。
有時連外婆都忍不住說他:初水啊,眠眠還小,你幫她改作業(yè)不要那么兇嘛。
晏初水說:師母,你知道嗎?她說我們都是你養(yǎng)的家禽!
方秋畫怔了幾秒,問:那你是鴨子還是雞啊?
晏初水:……
黃珣的離世,對方秋畫的沖擊太大,而真正讓她陷入絕境的,是在一場大病后,她去給亡夫掃墓,才發(fā)現(xiàn)黃珣的骨灰被人移走了。
從公墓的一側(cè)換到另一側(cè),與他的第一任妻子高云真合葬在一起。
少年夫妻,鶼鰈情深。
那她算什么呢?半路闖入的后來者?
明明是自己與他相伴了四十年,到最后卻是他們夫妻同穴?她當(dāng)然不接受這個結(jié)果,可那個非她所出,也悉心撫養(yǎng)多年的兒子黃煒卻告訴她,這是黃珣的遺愿。
黃珣的最后時刻是家屬輪班守護,有時是方秋畫,有時是許眠,也有時是黃煒。
人走燈枯,一切已無從考證。
方秋畫過不去這道坎,百般不信,又無可奈可。
萬一……是真的呢?
如果她堅持將黃珣的骨灰獨葬,他會不會怪自己連他最后的心愿也不答應(yīng)?他走得那么倉促,也許他是有理由、有解釋的,只是沒來得及告訴她?
做一個狠心的人,是折磨別人,而做一個心軟的人,往往是折磨自己。
方秋畫一遍又一遍地自我糾結(jié),最終將自己逼進死胡同,再也走不出去。
她無法面對一個沒有黃珣的現(xiàn)在,所以她打亂時空、掙脫意識,開始失憶、失語、失認……直至被確診為老年癡呆。
許眠有過懷疑,病癥讓她的身體備受折磨,可她的精神,或許是滿足的。
在那些癡癡傻傻的幻想中,方秋畫并不孤單。
許眠給她理發(fā)的時候,她對著鏡子微笑,說,瑾瑕給我梳頭,最好看了。
她不記得的事太多了,不記得吃飯,不記得穿衣,甚至不記得上廁所要脫褲子,卻唯獨記得與黃珣有關(guān)的每一件。
生活已然走遠,而她還停在過去。
穿堂的夜風(fēng)如冰冷的潮水,晏初水脫下外套,把許眠囫圇蓋住,他用一只手摸上她的頭頂,輕輕揉了揉。
無關(guān)他們之間的恩怨糾葛,也無關(guān)那些他尚未弄清的緣由。
只是因為,她需要。
小姑娘的肩膀微微顫抖,像寒潮中一條逆流的魚,在水浪里左右搖擺。
“師母生病的事,為什么不告訴我?”他問。
“告訴你……會有改變嗎?”她裹緊他的衣服,此時此刻,她真的很需要溫暖,哪怕是零星的一點點。
她酸澀地動了動嘴角,“外公去世,我也寫過信給你,我在殯儀館等了你一天一夜,初水哥哥,你知道晚上的殯儀館有多可怕嗎?”
晏初水怔住了。
“很冷、很黑、很嚇人……”眼淚蓄在眼眶中,她屏住呼吸,不讓它掉落,“從天亮到天黑,又到天亮,我和自己說,許眠,你不要再等初水哥哥了,他一點都不在乎你。”
“一點……都不?!?p> ***
許眠是在半夜睡著的,起先靠在晏初水身上,爾后慢慢滑下去,枕著他的腿。她的雙眼哭得又紅又腫,入睡了也不踏實,時不時驚醒一下。
最后等她完全睡熟,晏初水才將她打橫抱起,在醫(yī)院門口的一家快捷酒店開了一間房。許眠睡在床上,而他坐在床邊,不敢睡。
一直等到天亮,他才掏出手機,開機,打電話給殷同塵。
他本以為殷同塵接到電話會驚訝得大喊大叫,哪知對面過于平靜,除了一聲佯裝的吃驚外,透出的都是心虛。
他當(dāng)即意識到,那個內(nèi)鬼,就是殷同塵。
“是你告訴許眠,我在檀城的?”
“呃……”殷同塵試圖用嘮叨躲過這個問題,“老板,你和許眠遇上啦?不愧是夫妻,真是緣分??!檀城天氣好嗎?正所謂秋高氣爽……”
“閉嘴?!?p> “那我可以掛電話了?”殷同塵如獲大赦,迫不及待的。
“等等……”晏初水叫住他,“你去我家,幫我拿一份東西送過來?!?p> “我能不能寄快遞?”殷同塵問。
根據(jù)他的預(yù)判,許眠和晏初水正是開戰(zhàn)期,戰(zhàn)爭是什么,戰(zhàn)爭就是無論誰輸誰贏,老百姓都是最慘的。
他不想去。
“不行?!标坛跛铝怂烂睿澳切〇|西不能給第三人經(jīng)手。”
“既然如此保密,老板你自己回來取好啦!”
“……”
“那……現(xiàn)在情況如何?”插科打諢后,殷同塵問起了正事,他當(dāng)初幫許眠找尋晏初水的蹤跡,也是因為知道墨韻的股權(quán)最終會落入她手中,不管是出于對未來老板的效忠,還是出于別的,他總覺得這件事仍有轉(zhuǎn)機。
晏初水靜默了一會。
他自己都是千頭萬緒,還怎么回答殷同塵的問題呢?
“你先把東西送來吧,我家門鎖的密碼是……”他詳細交代道。
殷同塵一一記下,順便提醒他一句,“你家也快不是你家了,我這趟去要不要幫你把東西搬去隔壁許眠那兒?”
“……用不著!”
“哦……”殷同塵聽出來了,看來兩人的情況并沒有好轉(zhuǎn),老板顯然還是占下風(fēng)的,幸虧他及時投靠許眠,首席拍賣師保住了!
掛電話前,晏初水忍不住問:“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檀城的?”
“這個嘛……”殷同塵笑道,“老板你忘了嗎,你怕個人信息泄露,電子支付捆綁的銀行卡是我名下的,我去銀行拉一下賬單就……”
“……”
說白了,他自己就能找到晏初水,可是呢,他找晏初水哪里比得上許眠抓人有趣,還能賣個人情,一石二鳥。
世間萬物皆有價值,哪怕只是一條信息,也可以拍賣獲利。
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拍賣師眼里,只有買主。
***
許眠在醫(yī)院守了三天,也沒能見到方秋畫。唯一的好消息是,護士見她可憐,偷偷告訴她,方秋畫雖然從樓梯上滾了下來,但衣服穿得多,身上大多數(shù)是軟組織挫傷,只有左手腕骨輕微骨折,打了石膏,后腦勺撞了一下,有一些淤血,按時吃藥,就能慢慢恢復(fù)。
按流程,方秋畫一出院,便會被送回精神病托管中心。
整個過程,許眠都無從插手,她知道,這是她舅舅黃煒的意思。
他在以此逼迫她,逼她交出完整的《暮春行旅圖》,哪怕許眠根本還沒有。
更為糟糕的是,晏初水又不見了,頭兩天他都在醫(yī)院陪她,可到了第三天上午,他忽然沒有出現(xiàn),許眠以為他臨時有事,并未多想。
到了下午,她確認方秋畫已經(jīng)回到托管中心,收拾了一下快捷酒店的東西,她重新回到檀心居。
而晏初水還是不在。
傍晚時分,晚霞如火,預(yù)示著明天會是個好天氣。
許眠打了幾次電話,他都是關(guān)機。
又跑了?
這是她的第一念頭。
也對,他本來就是想跑的,趁著她無暇分心,跑路再合適不過了。
按說許眠是不該放過他的,可她最近太累了,要抓他,也得休息幾天。
她往臥室的大床悶頭栽去,松軟的被褥將她緊緊包裹,瞬間的孤獨感從四面八方撲來,她知道現(xiàn)在很好,她有名有利,不用住在群租房里,也不用去秋湖公園擺攤。
但她其實一無所有。
哪怕是一方小小的池塘,哪怕是一群小蝌蚪,對現(xiàn)在的她來說,都遙不可及。
人生最大的諷刺就是——
所得非所求。
她伏在床上,再也憋不住地放聲大哭。
有那么一刻,她想,假如自己沒有出生就好了。她本來就是一個多余的孩子,有她沒她,世界都一樣。
可有時候她又覺得不甘心。
世上有那么多的人,有那么多平凡的溫暖,為什么她只想要一點點光,也那么難呢?如同一只流浪的小狗,在人流穿梭,她向每一個給予她微笑的人搖尾乞憐,生怕自己不夠乖,擔(dān)心自己不夠討人喜歡。
她渴望有人帶她回家,或是,隨手摸一摸她,但終究虛妄。
疼她的人都不在了。
都不在了。
她甚至不知道,哪一種更痛苦,是從來沒有過,還是曾經(jīng)擁有。
她伸出雙手,用手指拼出一個小小的窗戶。
空空如也。
特殊的手機鈴聲再次響起,她立刻從床上跳下來,一邊胡亂抹淚,一邊接通電話,“我外婆怎么樣了?”
她沙啞又焦急地問。
對面愣了一下,“有病人要求家屬來探望,讓我打這個電話?!?p> 許眠也跟著愣住。
她重新看了一眼電話號碼,確實是托管中心,但給她打電話的,不是那個她認識的女護士,而是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病人……誰?”
“你丈夫?!睂γ嬲f。
許眠徹底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