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99
再大的善意也會有盡頭，再多的容忍也會有極限。
——《眠眠細(xì)語》
大部分情況下，死亡都是一件非常遙遠(yuǎn)的事，可它一旦降臨，便會直逼眼前。
晚一秒，一切結(jié)束。
快一秒，與死神擦肩。
幸運(yùn)的是，許眠沒有晚一秒，但同時，她也只快了半秒。
冷光在她眼前一晃而過，她下意識向后避讓，鋒利的刀刃貼著她的皮膚走了一遭，鮮血頃刻涌出，一陣薄薄的刺痛。
痛，卻尚不致命。
她躲過了晏初林的第一刀。
如同懸崖上走鋼絲，許眠穩(wěn)住第一步，身體卻已然傾斜，沒有辦法再走第二步，她踉蹌著摔倒，跌入一個無處躲藏的角落。
她能夠感覺到鮮血的溫?zé)?，還有它流進(jìn)領(lǐng)口的黏膩感，恐懼像一條巨蟒將她緊緊纏繞，她四肢被縛，動彈不得。
留下的只有陰暗的、絕望的氣息。
人往往到了失誤的一瞬才會意識到大意，前兩次的交鋒讓許眠產(chǎn)生了錯誤的自信，誤以為晏初林只是看起來嚇人罷了，而晏初水的恐懼也不過是源于童年陰影。
她堅信自己對付晏初林是易如反掌的。
而當(dāng)那一絲冰涼從右頸劃過，她才真真切切地明白，晏初水的恐懼是真的。
他沒有夸張，也絕非膽小，相反的，被這樣的恐懼裹挾十余年，他其實(shí)遠(yuǎn)比常人更勇敢、更堅韌。
但人總是有極限的。
他崩潰了，他逃脫了，不是因?yàn)榇嗳酰且驗(yàn)殛坛趿质且粋€真正的瘋子，是殺人不眨眼的暴力型精神分裂癥患者。
這樣的人落空第一刀，絕不會落空第二刀。
可看著許眠驚恐地蜷縮在墻角，晏初林忽然覺得，第二刀不應(yīng)該那么快。
至少，應(yīng)該更有趣一些。
她彎下身子，將刀片貼在許眠的頸側(cè)，“別亂動。”她說，“否則你馬上就會死?！?p> 這句話有兩層含義：第一，許眠暫時不會死，第二，她隨時可以讓許眠死。
為什么要讓許眠死呢？
這是晏初林方才洗頭時做出的有趣決定。
既然她不可能離開這里，也沒有機(jī)會殺掉晏初水，那就殺掉他最在乎的人好了，唯有這般他才能體驗(yàn)她的痛苦——沒有任何邏輯的不公，以及對整個世界的怨恨。
他們是雙胞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
她恨這個世界，晏初水自然也應(yīng)該恨。
多么的天經(jīng)地義。
她從許眠的外衣口袋里拿出手機(jī)，她知道這是時下人人都有的智能手機(jī)，可她沒有，而且她也不會用。
她與時代脫節(jié)已久，但那又如何，她一樣有她的生存方式。
“打電話給晏初水。”她把手機(jī)遞到許眠手中，同時將刀刃往下壓了壓，“讓他安安靜靜地來，不要驚動任何人?！?p> 是的，這里目前發(fā)生的一切，無人知曉。
同病房的三個女人早已將頭埋進(jìn)被子里，好似三只驚悸的鴕鳥，沒有護(hù)士查房，也不會有人聽到動靜。
這就是晏初林被關(guān)了十二年的地方——一處無聲的牢籠，此時此刻，亦是一座無聲的地獄。
“讓他來……做什么……”因?yàn)槭а?，小姑娘的聲音微微發(fā)顫。
“讓他來看你啊?！标坛趿终f。
比殺掉許眠更有趣的，就是當(dāng)著晏初水的面殺掉許眠。
想到這里，她忍不住咯咯發(fā)笑。
許眠咬緊牙關(guān)，一言不發(fā)，這樣的電話她肯定是不會打的，且不說不能讓晏初林遂愿，單是危險這一條，也足夠了。
晏初林恨晏初水遠(yuǎn)勝過自己，讓他來，只會多一個人危險。
然而，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偏偏有電話打了進(jìn)來。
晏初林的確不會用智能手機(jī)，但她看護(hù)士用過，她知道，接電話要按綠色標(biāo)識。
“喂，你搞定沒有?。俊?p> 男人的聲音從手機(jī)里傳出來，是被迫做司機(jī)、在門口等候的殷同塵。
“我覺得還是不要和神經(jīng)病溝通了吧，都快中午了，餓死人了?！彼┼┎恍莸卣f，“要不咱們用魔法打敗魔法，直接把她敲暈得了?！?p> 晏初林靜靜地傾聽來自圍墻外的聲音，似乎并不在意別人叫她神經(jīng)病。
“那你要不要來這里吃飯？”她冷不丁問了一句。
電話那頭的人嚇得聲音都變了。
“你、你……是誰？”
“和晏初水一起來吧?！彼^續(xù)說，“我想他了。”
***
得知許眠的電話是由晏初林接的，晏初水就有了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然而情況究竟有多糟，他根本來不及細(xì)想。
因?yàn)殛坛趿质且粋€不可預(yù)測的人。
汽車在路上飛馳，晏初水無比懊悔，不是懊悔來檀城，而是懊悔前幾日的猶豫不決。假如他早一些邁出這一步、假如……
世上沒有假如。
二十分鐘后，晏初水沖進(jìn)托管中心，護(hù)士對他的到來無比驚訝，而聽到他說許眠可能有危險時，更是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不會吧，她們剛才還在一起說話的……”
這是晏初林一向的行事作風(fēng)，不動聲色地，悄無聲息地，將一個人置于死地。
來不及解釋更多，晏初水向病房跑去，門里是死一樣的寂靜，他深吸一口氣，輕輕將門推開。
此時恰是正午，微弱的陽光穿過玻璃照射進(jìn)來，居然有一種異樣的祥和之感，晏初林坐在自己的病床上，目光直直地盯著門口。
看樣子，她是一直在等他。
許眠也并排坐著，晏初林的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乍一眼看去，兩人仿佛親密無間。
但是——
許眠的臉色白得嚇人，殷紅的鮮血已經(jīng)浸染到她的胸前，在流血的地方，銀色的刀片夾在晏初林的兩指中間，猶如一尾靈動的魚。
緊跟在晏初水身后的護(hù)士被眼前的一幕徹底嚇呆，厲聲尖叫：“天吶，快來人！快報警……”
晏初水制止了她。
因?yàn)殛坛趿职櫰鹈碱^，將一根手指貼在唇邊，她覺得來的人有些多，吵吵嚷嚷的，讓她很不舒服。
而她如果不舒服，她手里的許眠也不會安全。
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晏初水一把將護(hù)士推出去，同時反手將門關(guān)上，嘭的一聲，屋內(nèi)只有他們了。
晏初林揚(yáng)起嘴角，對他的聽話順從勉強(qiáng)滿意。
可是下一秒，晏初水就說：“沒有其他人了，你可以放開許眠沖我來。”他知道晏初林的目標(biāo)自始至終都是他，許眠不過是她隨手抓過一根稻草罷了。
“我為什么要聽你的？”晏初林望著他，不屑地反問。
她不喜歡晏初水用這樣的語氣與她說話，從小到大，他都是跪在她腳下，被她踩進(jìn)泥里的螻蟻，他有什么資格命令她？
晏初林的自信并非毫無理由。
從看到她的那一刻起，晏初水就無法自控地顫抖，刻在骨子里的痛足以帶動全身心的畏懼，強(qiáng)烈的暈眩感接踵而來，他強(qiáng)迫自己維持鎮(zhèn)定。
因?yàn)樵S眠正身處危險。
“我不是要你聽我的?！彼啪徴Z氣，朝著病床挪動，每一步都走得極其小心，他在和晏初林說話，目光卻始終在許眠身上。
流血的傷口不算太深，他松了半口氣。
可刀片離得太近，不能輕舉妄動，他停下腳步，不敢過于靠前，被挾持的許眠雙眸閃動，瑟瑟發(fā)抖。
晏初水無法在晏初林的眼皮下與許眠直接交流，他只能默默地、靜靜地看著，用目光告訴她——別怕，初水哥哥在。
小姑娘眨了眨眼睛，明白他的意思。
相比害怕，她更多的是擔(dān)憂。
擔(dān)憂他還不能完全面對晏初林，擔(dān)憂他才是晏初林最想傷害的人。
但晏初水所想的，與許眠恰恰相反，他害怕的是晏初林不把他當(dāng)目標(biāo)，“你一直想要的，都是我死，不是嗎？”
他站在晏初林面前，盡可能地吸引她的注意。
“我不要你死了?！标坛趿滞蝗贿@么說，“即便你死了，我也不可能走出這里，所以我要你活著，但是比死還難受?！?p> “只是我一個人痛苦，你又能獲得什么？”晏初水反問，“若是得不到你想要的，豈不是白忙一場？”
他了解晏初林，她是個有欲望的人。
多年來，她對他的折磨與傷害都帶有強(qiáng)烈的目的性，而挾持許眠，是難以實(shí)現(xiàn)她的目的的。
“不然呢？現(xiàn)在的我還能得到什么？”晏初林有些不耐煩，“是你把我害成這樣，難道我會相信你愿意幫我？”
“我沒有把你害成這樣?！标坛跛J(rèn)真地看著她，她的長發(fā)滴滴答答地落著水，將床單和被褥打濕一片，“是你自己走到的今天?！?p> “我自己？”晏初林在徹骨的寒冷中放聲大笑，“是我自己把自己生下來，自己把自己帶到這個世界上的嗎？不是！是他們！”
“他們生了我，卻不愛我，他們生了我，卻還要生你，所以——”
“是你們、是你們所有人，把我害成這樣的！”
她永遠(yuǎn)有她自己的邏輯，她永遠(yuǎn)堅信她自己的邏輯。
激動的情緒讓她雙手抖動，刀片在許眠的皮膚上澀澀地刮過，有一種讓人頭皮發(fā)麻的惡心感。
許眠下意識側(cè)頸避讓，晏初林將她一把拽回，不耐煩的情緒愈發(fā)加重。
晏初水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你抓著她一點(diǎn)用也沒有，不如抓我，只有我被挾持，爸媽才會緊張，才會來見你，對不對？”
晏初林漆黑的眼瞳驟然一震。
那是非常久遠(yuǎn)的記憶了，她也是有爸媽的，她還住在家里，爸爸抱著她，媽媽給她買新裙子，一切都很好、很好……
只是多了一個晏初水。
天平一旦傾斜，就很容易越來越斜，她眼睜睜地看著屬于自己的東西滑向晏初水的那一側(cè)，她伸手去夠，卻怎么也夠不著。
她不過是弄傷了幾個礙眼的孩子，又沒把他們弄死，憑什么說她生??？又憑什么剝奪她公平競爭的權(quán)利？
說到底，還是父母偏心。
“我才不在乎他們……”晏初林冷哼一聲，“他們總是不公平……我恨你們所有人！所有人都該死！”
她的聲音清冷又嘶啞，急促的呼吸間，動作稍有停滯。
晏初水趁機(jī)又向前邁了一步，過近的距離讓他心跳如鼓，過往的噩夢如潮水上涌，身體的本能讓他想后退，無比的想。
對晏初林的恐懼是植根心底的巨大陰影，是蟄伏在深海的猛獸，一旦靠近，就會被吞噬、被撕裂……而許眠，只是一束透過云隙落下的光。
但他需要光。
無論海有多深，無論夜有多黑，只要那束微光存在，他就可以呼吸。
他毫不猶豫地?fù)淞诉^去。
全然不顧晏初林瘋狂的舉動，更不顧她手中致命的兇器，因?yàn)樗麅H有一個目標(biāo)，就是讓許眠安全。
他不能、也不允許，她再一次因?yàn)樗軅?p> 混亂中，刀刃劃過他的皮肉，他無暇顧及傷在哪里，只是有莫名的疼痛，只是有那樣的感覺，他緊緊抱住許眠的雙肩，把她拉離晏初林，隨后拼盡全力，將她推向病床的另一側(cè)。
瘦小的姑娘在他的視線中遠(yuǎn)去。
他徹底松下屏住的一口氣。
下一秒。
晏初林揮著刀向他沖來，一如十二年前的那個深夜，這是她日思夜想、念念不忘的目標(biāo)，也是晏初水一直以來都無法抵抗的傷害。
她的雙眼猶如至深至暗的黑洞，裝著晏初水所有的噩夢，她凝視著他，釋放出無數(shù)鬼魅的夢魘，鉆進(jìn)他的身體里……
她要他死！
她要他死！
在初次產(chǎn)生PTSD癥狀時，晏初水甚至想過，不如就讓晏初林殺了自己好了，這或許是他們之間的宿命。
死了，也結(jié)束了。
可是現(xiàn)在，他不想死。
因?yàn)樗性S眠，他們結(jié)婚了，他很愛她。
他一把握住晏初林的手腕，如同掐住兩根帶刺的藤條，他的手背上有深深淺淺的傷口，血紅蔓延，疼痛肆意，冷汗涔涔而下。
他再一次感受到暈眩。
晏初林猙獰而恐怖的五官近在咫尺，連呼出的氣息都冰冷的。
“你為什么不死……為什么要活著……”
陰冷的聲音似咒語在他耳畔縈繞，編織成一張奪命的網(wǎng)，纏繞他的身體，禁錮他的意識……無形的紗蒙上他的雙眼，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那聲音愈發(fā)得縹緲，晏初水的神志也跟著浮動。
“初水……放棄吧……死掉不是很好嘛……死掉就不會害怕了……”
他的手倏然松開。
不可自控的。
“初水哥哥！”小姑娘從地上爬起來，奮力地大聲叫他。
他睫毛顫了一下，無動于衷。
“初水哥哥！”
她又喊。
聲音撕開凜冽的空氣，撕碎那些虛無的幻象。
嘩——
晏初水一下子回過神來，渙散的意念重新凝聚，他正對上晏初林的雙眼。她的眼瞳和他的一樣黑，可眼底卻翻涌著鮮紅的恨意，黑紅交織，妖異非常。
只要看到她的雙眼，他便會想起那個瀕死的夜晚，每一次、每一次……他都潰不成軍，但是——
他早已不怕天黑了。
他攥緊雙手，輕而易舉的一個過肩摔，就把晏初林放倒在地，刀片落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與她脆弱的、易碎的骨頭一樣。
她毫無反抗之力，痛得發(fā)不出聲音。
而更多的，是不敢相信。
她不敢相信這是晏初水，不敢相信他會這樣對她。
其實(shí)只要晏初水愿意，曾經(jīng)的他也可以這樣做，他之所以沒有，是因?yàn)閷λ€有感情。而如今，他俯看著地上的人，看著那張與自己幾乎相同的面容，他沒有恐懼，也沒有同情，沒有懷念，也沒有恨。
只有失望到不會再失望的冷漠。
血沿著指尖啪嗒、啪嗒地落下，他感受到真實(shí)的、肉體的疼痛，以及靈魂的徹底解放。
“你知道嗎？相比恨你，我更討厭的是把我們變成這樣的人?！彼f。
偏愛、挑唆、背叛……他們本不該走到這一步。
可終究還是走到了。
“我是哥哥的事，我當(dāng)然知道……”他將地上的刀片丟得遠(yuǎn)遠(yuǎn)的，白光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爾后墜落。
“否則，我不會一直容忍你?！?p> 弧光在她眼前一閃而過，晏初林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
現(xiàn)在的晏初水早已不是當(dāng)初的模樣，他高瘦、清冷，同時無畏而強(qiáng)大，束縛在他身上的網(wǎng)寸寸碎裂，煙消云散。
恍惚間，晏初林想起小時候，自己第一次咬傷他時，她問，你為什么不躲？
那時的晏初水說，因?yàn)槟阆胍О ?p> 因?yàn)樗?，因?yàn)樗?，因?yàn)橹浪纯?，所以愿意忍受，愿意陪伴，愿意與她共情、共傷。
更是因?yàn)?，他是她哥哥?p> “晏初林，我一直很想做你的哥哥。”
“但是現(xiàn)在，不會了?！?p> “你是你，我是我?！?p> 不再是姐弟，也不會是兄妹，他在心里，將她完全刪除。
晏初林躺在冰冷的地面上，濕冷的長發(fā)如同黑色的綢緞在她身下鋪開，她被黑暗包裹，落入只有她一個人的深淵。
這個的世界她來過，又好像并沒有真正的來過。
她活著，卻已經(jīng)枯萎了。
漠兮
雖遲但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