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酸梅湯下肚,洪承疇的憂煩心情果然舒緩了許多。多爾袞手搖羽扇,微笑著注視著他。
洪承疇放下小碗,躬身道:“不知攝政王有何吩咐.”
多爾袞笑道:“先生言重了,本王沒有什么吩咐,只是有些瑣事想要請教先生?!?p> “王爺?shù)v無妨?!焙槌挟犝f。
“我大清入關(guān)已有一月有余。關(guān)于西征還是南討的方略卻遲遲未定?!倍酄栃枬u漸起了憂愁之意:“每次和群臣商議,總是各執(zhí)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本王也有些倦了?!?p> 洪承疇這才恍然,原來多爾袞是向自己問計(jì)來的,于是便言道:“昔日宋太祖趙匡胤平定天下時也曾問計(jì)于宰相趙普,最后得出了先易后難的方略。攝政王,我們當(dāng)可仿效。”
“闖賊和明廷,孰易孰難?”多爾袞一臉茫然地問。
洪承疇想了想,說:“明廷坐擁江南,兵力、財(cái)力都遠(yuǎn)在我大清之上。而闖賊自從棄了京師便一蹶不振,兵力雖多,但早已軍心渙散?!?p> 多爾袞道:“洪先生是支持西征了?”
洪承疇輕輕搖了搖頭,說:“西邊征是要征的,但南邊不妨款之。”
“款之?”多爾袞皺起了疑惑的眉頭。
款,就是和談的意思。洪承疇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對大順軍和大西軍堅(jiān)決以武力清剿,而對南明小朝廷則要釋放出善意,盡量避免挑起戰(zhàn)端。
徐楓的話到底還是在洪承疇的心里起了作用。身為大清臣子的他,最怕的就是農(nóng)民軍和南明朝廷兵合一處,將打一家。而他提出的“西征南款”之策,正是最好的分化瓦解手段。
多爾袞自然想不到這一層,于是陷入了沉沉的思慮中。洪承疇見他不言,便側(cè)了側(cè)身子,試探似的問:“攝政王,咱們大可以款為名,誘得明使前來,然后再探一探虛實(shí)?!?p> “哦?此話怎講?”多爾袞問道。
洪承疇說:“倘若明廷兵力強(qiáng)盛,咱們就可仿宋金舊例,叫他稱臣納貢。倘若明廷疲敝衰弱,咱們也可仿宋元故事,出兵剿滅之。”
洪承疇的這個策略真是陰狠毒辣,也讓多爾袞睜大了雙眼,心中陰霾被一掃而光。
“好!洪先生真乃孔明在世?!倍酄栃栒酒鹕韥?,高聲贊道。但他轉(zhuǎn)念一想,又坐了下來,說:“可明使不肯吐露實(shí)情,或者假意誆騙我們,又該當(dāng)如何?”
洪承疇胸有成竹似的笑了,說:“這一點(diǎn)臣也想到了。所以,臣斗膽向攝政王推舉一人。此人胸中有韜略,朝中又無根基,正好可以為我所用?!?p> “愿聞其詳?!倍酄栃柌蛔杂X地湊到了近前來。
洪承疇也壓低了聲音,說:“此人名叫徐楓,是臣的幕僚。臣打算讓他投奔南朝,一探虛實(shí)?!?p> 多爾袞瞪大了眼睛,問道:“靠得住嗎?”
“靠得住?!焙槌挟狘c(diǎn)頭答應(yīng)。實(shí)際上,徐楓是不是靠得住他也不知道。但他向來自信,自問自己絕不會看錯人。
多爾袞滿意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此事需得暗中進(jìn)行,不可走漏風(fēng)聲?!?p> “那是一定,那是一定?!焙槌挟牆M口答應(yīng)著。
洪承疇在回去的路上心情已舒暢了許多。他要將徐楓當(dāng)作石子投入南朝湖中的計(jì)劃已得到了多爾袞的許可。一切似乎都在向自己預(yù)想的方向發(fā)展著。
但他的心里仍然充滿著憂慮。他用徐楓,完全是出于利己主義的私心。一旦大清得勢,徐楓就可以成為自己安插在南明的眼線;而一旦南明得勢,徐楓就又成了自己反水的牽線人。
可老實(shí)說,不到萬不得已洪承疇是不愿再做一次貳臣的。他也是個讀圣賢書的士大夫,怎會不知“羞恥”二字怎么寫。但在這風(fēng)云激蕩的亂世中,如果他真的惜命又惜名的話,除此之外,哪里還有更好的方略呢?
自此之后徐楓便被洪承疇提拔,成為了自己的親信。于是前來巴結(jié)、逢迎徐楓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徐楓得勢,寧采兒也被他討去做了貼身的丫鬟。說是丫鬟,徐楓對她卻沒有絲毫的倨傲,反倒是客客氣氣的,能自己動手的必定自己來,絕不輕易麻煩寧采兒。這更讓寧采兒心下折服,抱定了此生追隨徐楓的信念。
除了寧采兒以外,徐楓也還時刻記掛著長平公主和朱慈炯。周奎的家里他去了兩次,卻都不見那對姐弟的蹤跡。后來,周家宅院被一個滿洲大官占了,徐楓再也沒有去過了。恭順王府的蘭兒倒是來找過徐楓兩次,二人相談甚歡,但最后也只得各自散去。
時間就這樣又過了幾個月。時值十月末,正到了晚秋時節(jié)。就在這天的中午,一隊(duì)入城的人馬引來了無數(shù)百姓的圍觀。
所來之人便是南明朝廷派來和議的使團(tuán),以光祿大夫左懋第為主使,以水師提督陳洪范和文華殿學(xué)士馬紹瑜為副使,前后跟著的還有一眾隨行人員。
左懋第年約四十,身材精瘦,雙目卻是格外有神。他張目一瞧,但見滿城男丁無不剃發(fā)易服,心中更是心痛?!皶r間雖然只過了幾個月,但如今的京師卻給人以恍如隔世之感。”他眼眶紅潤,嘆息著說。
陳洪范催馬上前,提醒他說:“左大人不可傷悲,此城已是滿清都城,咱們絕不能讓人瞧了笑話?!?p> 左懋第忙舉袖拭淚,說:“陳大人提醒得是?!?p> 使團(tuán)在專人的引領(lǐng)下住進(jìn)了招待外賓的鴻臚寺中。鴻臚寺雖然叫寺,卻不是和尚住的寺廟,而是朝廷舉辦典禮的機(jī)構(gòu)。
左懋第等人被安排進(jìn)了一間足以容納十?dāng)?shù)人的大房間。眾人打量了一下四周,紛紛點(diǎn)頭表示滿意。
給他們引路的小廝卻是一臉蠻橫,沒好氣地說:“明使先在此處歇息,我們會有人來與你們接洽?!?p> 他說完轉(zhuǎn)身就要走,卻被陳洪范攔冷冷一下。“小哥?!标惡榉缎ξ貜男渫怖锩鲆诲V銀子遞給他,說:“請小哥通報(bào)一聲,我們此番也是謁陵而來,還請小哥行個方便?!?p> 小廝收下了銀子,板著的面孔總算有了一絲松弛,但仍是不耐煩地說:“先等著。”然后就匆匆離去了。
“哎我說……”陳洪范還想攔他,卻被左懋第叫住了。
“陳大人,咱們謁陵是天經(jīng)地義,大可不必卑躬屈膝?!弊箜谡f。
陳洪范面露羞愧之色,連連說著:“甚是甚是……”
“不好!”使團(tuán)中的一個大臣向窗外一望,皺眉說道:“鴻臚寺被重兵包圍了?!?p> 左懋第和陳洪范上步一瞧,果見一隊(duì)八旗兵丁將鴻臚寺圍了個水泄不通。
左懋第疾奔下樓,就要沖出門去。兩邊兵丁急忙上步將他肩膀按住,喝道:“明使不許外出!”
左懋第怒道:“我們是談判的使者,不是囚犯!你們憑什么將我們看押?”
這時候,一個滿族武官徐徐走來。此人正是兩個月前,當(dāng)街鞭打過徐楓的博洛。
“吵什么?”博洛不耐煩地說:“左大人,派兵來護(hù)衛(wèi)也是我們攝政王的意思。您可別叫我們?yōu)殡y。”
“哼!”左懋第重重地甩開了那兩個士卒,說:“那你就叫你們的攝政王來解釋清楚!”
博洛面色一變,道:“大膽!攝政王豈是供你驅(qū)使的?”他斥責(zé)了一句之后,神色又緩和了下來,笑道:“不過,或許洪承疇先生會來見你?!?p> “洪亨九?”左懋第將不屑地眼光一瞥,便轉(zhuǎn)頭上樓去了。陳洪范卻又急匆匆而來,對博洛施了一禮,說:“我們左大人就是這個脾氣,您不要見怪。”
博洛露出了笑顏,道:“你還算識相。他日我大清鐵騎踏破南京城的時候,我可保你做個官?!?p> 陳洪范喜上眉梢,正待答話,卻聽見左懋第的聲音從樓上傳了下來:“江南水網(wǎng)縱橫,滿清鐵騎未必能夠馳騁。我大明還有精兵不下百萬,莫要小覷了!”
博洛討了個沒趣,只是重重地一甩袍袖,轉(zhuǎn)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