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功并沒有表現(xiàn)出徐楓預(yù)期的那般驚訝和憤怒。他只是略微點(diǎn)了一下頭，似乎是認(rèn)可了這個方案。
他沉吟了片刻，才又說道：“郝?lián)u旗……也打算歸順了吧？”
徐楓點(diǎn)了點(diǎn)頭，像是在替郝?lián)u旗做著辯解：“闖王連戰(zhàn)連敗，不僅丟了土地，更丟了軍心民心。郝將軍心寒了。”
高一功露出了久違地微笑，便又說道：“依你之見，闖王是必?cái)〉牧?？?p> “沒錯?！毙鞐骱苡邪盐盏卣f：“闖王兵敗如山倒，對手下也是刻薄寡恩。這樣的人怎么能成事呢？”
李自成兵敗九宮山，最后出家做了和尚，這件事徐楓自問不會記錯。倒不是他的歷史知識有多么豐富，只是身為金庸書迷的他，對《雪山飛狐》的故事還是十分清楚的。
只是他不知，真實(shí)的歷史中，李自成恐怕并不是出家為僧，而是被九宮山附近的鄉(xiāng)民打死。
但徐楓的話還是深深地刺痛了高一功，尤其是那一句“刻薄寡恩”。不覺間，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俺們受朝廷的招安原也不難?！备咭还φf：“只是不知朝廷會怎樣對待俺們？”
徐楓拍了拍胸脯，揚(yáng)聲道：“高將軍且放心，我與史可法史閣部交情很深。到時由我來做說客，保管高將軍的高官厚祿?！?p> 高一功的眼睛果然亮了，嘆道：“怎么？足下與史閣部還是朋友？”
徐楓眼珠一轉(zhuǎn)，也學(xué)起古人的腔調(diào)來，先是微微一嘆，接著說道：“說來慚愧呀。鄙人本是史閣部的部下，只因李闖攻破北京，先帝煤山自縊。鄙人主動請纓率兵勤王。但史閣部為了萬全之計(jì)，才叫我孤身北上，作為一枚石子，把北國這灘死水砸出點(diǎn)水花兒來?！?p> “石子？水花？”高一功越聽越糊涂。
徐楓湊近他，低聲說道：“我在河間府煽動百姓起義，說動郝?lián)u旗將軍棄暗投明。這就是史閣部派我來的用意?！?p> 高一功雙眼瞪得老大，一副驚訝錯愕的表情。徐楓微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又說：“但這事兒十分機(jī)密，高將軍千萬不可外泄。”
“不會的不會的?！备咭还泵Ρ響B(tài)。
徐楓將洪承疇安排給自己的任務(wù)張冠李戴的放在了史可法的身上，果然說動了高一功。也難怪，否則如何解釋河間府的起義那么地有聲有色。至于郝?lián)u旗的歸順，照常理原也想得通。但高一功卻又先入為主地認(rèn)為都是徐楓在背后所起的作用，心中是又驚又怕。
“足下……哦不，徐先生，徐將軍……”高一功說著就要向徐楓行禮。徐楓急忙將他扶住，說道：“高將軍不可如此。這讓你的部下看見了，成何體統(tǒng)?。 ?p> 高一功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說：“俺們真是慚愧！跟著闖王舉兵反明，逼死先帝，給了滿清韃子可乘之機(jī)。俺們……俺們真是罪不容誅！”
他說著幾乎就要哭出聲來。徐楓一手抓著他那壯實(shí)的胳膊，一手輕撫他的后背，就像是在哄一個小孩子。
“高將軍是有難言之隱的，這點(diǎn)我也曉得。不僅我曉得，史閣部也曉得，陛下也曉得?！毙鞐靼参克f。
“哦？真的嗎？”高一功忽然揚(yáng)起滿臉淚痕地臉，驚奇地問道：“史閣部和陛下真能諒解俺們這幫反賊？”
“當(dāng)然能。”徐楓笑了笑，慢聲細(xì)氣地說：“我從南京出發(fā)時，史閣部就再三叮嚀我，闖賊雖然可惡，但也是官逼民反。百姓沒有活路了才會反。史閣部說，是朝廷先有負(fù)于各位，而非各位有負(fù)于朝廷。如今國難當(dāng)頭，只要有志反清復(fù)明的，就該到南京來，和史閣部一起戰(zhàn)斗。”
高一功聞聽此言，哪有不感動的?！笆贰烽w部大仁大義呀！”他說著就跪伏下去，仿佛是把徐楓當(dāng)作了史可法。周圍的士卒們見狀都覺得奇怪，紛紛圍攏而來，問道：“將軍，您這是怎么了？”
高一功緩緩拾起身子，才對眾人說道：“弟兄們，咱們不如投降朝廷了吧？”
“?。俊北娙硕悸冻雒糟珌??！皩④姾纬龃搜匝剑筷J王遲早要帶咱們打回去的?！薄笆前④?，咱們怎么能在這個時候背叛闖王，投靠什么鳥朝廷呢！”“肯定是你這廝，妖言惑眾，騙俺們將軍當(dāng)叛徒！”
十多名士卒就要拔刀來砍徐楓?！拔铱茨銈冋l敢動！”還不待徐楓反應(yīng)，更多的士兵已將高一功和徐楓圍在了中間，也都拔刀相向，指著這些人。
雙方就這樣僵持住了，誰也不敢先動手。高一功緩緩站起身來，對這些要?dú)⑿鞐鞯氖孔鋫冋f：“俺高一功絕不是貪生怕死、見利忘義的人！否則，弟兄們也不會死心塌地地跟著我。當(dāng)年闖王被洪承疇打得只剩十八騎逃往商洛。俺也是這十八騎中的一個。要是俺害怕了、膽怯了，當(dāng)時就應(yīng)該投降朝廷去，或者殺了闖王請賞去！但俺沒有，知道為什么嗎？”
士卒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久都沒有人說話。“是因?yàn)橹伊x！”其中還是有人高聲回答了。
高一功贊賞似的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不錯啊。就是因?yàn)橹伊x！但今天，我還是因?yàn)橹伊x要背叛他，歸順朝廷！闖王進(jìn)了北京都干了些啥，你們都比我清楚。他濫殺無辜、搶劫富戶，還有那個劉宗敏，霸占了人家吳三桂的小妾，逼得吳總兵投了韃子！”
高一功說得慷慨激昂，熱血沸騰，這些舉著刀的士卒們臉上的怒氣頓時消減了大半，舉著的刀漸漸放下了，神色也不似那般嚴(yán)厲了。
徐楓也站起身來，輕輕拍了拍高一功的肩膀，說道：“高將軍果然是心系萬民的人。不過，高將軍還有些話沒有說完，如果大家不嫌煩，就由我來說吧?！?p> 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徐楓最討厭的就是校領(lǐng)導(dǎo)的各種講話。他們那個胖胖的教導(dǎo)主任本就啰嗦，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說。好不容易說完了，校長又得來補(bǔ)充幾句。而今天，徐楓終于變成了曾經(jīng)自己最討厭的人。世事也真是奇妙。
“你要說啥？”一名士卒沒好氣地問。
徐楓微微一笑，向前邁了幾步。那些保護(hù)他和高一功的士卒也都跟了上去。而那些本來要?dú)⑺氖孔涞故窍蚝笸肆恕?p> “高將軍說得很好。但我們歸順朝廷遠(yuǎn)不只是為了這些。”徐楓問對面的一名士卒：“你的家鄉(xiāng)是哪里的？”
“陜……陜西西安府的。”他沒想到徐楓會突然問自己的家鄉(xiāng)，說話也不由得磕巴了一下。
“那你呢？”徐楓又問他身旁的一個?！拔壹沂巧轿魈摹！?p> 徐楓含笑問道：“如果有一天，你們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兄弟姐妹都要被滿洲人所掠奪，所殺害或者侮辱。你們會怎么做？”
“跟他拼了！”一名年紀(jì)尚小的士卒高聲呼喝了一句。
徐楓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對，就是要和他拼。不過，咱們就這樣去拼嗎？這樣去拼，只能送死。倘若死得其所倒也值了，怕就怕我們死了，韃子未滅，受苦的還是我們的同胞兄弟。”
徐楓環(huán)視一周，提高了聲音，慷慨地說道：“所以！咱們才要?dú)w順朝廷，建立起抗清統(tǒng)一戰(zhàn)線。南京的史閣部雄才大略，一定會領(lǐng)導(dǎo)咱們，爭取早日反攻，取得抗清事業(yè)的偉大勝利！”
士卒們聽得目瞪口呆，表情也是一個比一個木訥。這時候的中國百姓還沒有民族國家的觀念。他們的眼里只有君主而沒有國家。所以徐楓的這番話是很難在他們的心中激起漣漪的。
故而，徐楓陷入了一個比較尷尬的境地。自己的演說雖然只有短短幾句話，但也是熱血澎湃的肺腑之言，卻沒有人應(yīng)答。幸好高一功也上前來，說了句：“徐先生的話大家都聽到了。愿意跟我一塊歸順朝廷殺韃子的就散了，不愿意的就把刀扔下，俺不會難為他?！?p> 大家又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終于有一人站出來說：“既然高將軍發(fā)話了，俺們都愿意聽。大家一塊歸順朝廷！”
“高將軍萬歲！高將軍萬歲！”眾人揮舞著手上的兵刃，齊聲吶喊著。
徐楓見了此狀也才稍稍安心，困意自然而然地也襲了上來。他打了一個哈欠，說：“既然如此，咱們都各自去休息吧。明日一早，啟程趕往南京?！?p> 待眾人散盡，高一功還拉著徐楓去了自己的營帳，問了他許多關(guān)于南朝和史可法的事。這時候徐楓只嘆當(dāng)年歷史沒學(xué)好，只能半真半假地敷衍他了。他越說越困，最后也就一頭栽倒，睡了過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忽然被一陣搖晃驚醒了?！靶鞐鳎⌒鞐?！快醒醒！”一個女子的溫婉聲音傳了過來，略帶著幾分急促。
徐楓猛然驚醒，急忙說：“老師我錯了，以后再也不在課堂上睡覺了！”
“徐楓！你是不是睡糊涂了！”黑暗中，徐楓仔細(xì)望著這人的輪廓。他搖了搖昏沉沉的腦袋，說：“??！是溫小姐！”
“你還知道啊你，快跟我走！”溫雨說著就來拽徐楓。徐楓一怔，一邊打哈欠一邊說：“不用急，高將軍已經(jīng)答應(yīng)隨我一同去南京了。你不用管我了，快趕回去找郝?lián)u旗和小寧，把我這里的情況告訴他們，也讓他們不要擔(dān)心我?？烊タ烊ィ ?p> 他說著就來推溫雨。溫雨氣急敗壞，猛地一甩胳膊，道：“我可告訴你，現(xiàn)在你要是不走，待會兒想走可來不及了?！?p> 徐楓忙問：“怎么了？”
“李自成來了！”溫雨說道。
“??？”徐楓猛然一驚，身子如墜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