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蘆巷口的回春藥鋪門前臺階上,坐著一個小男孩,他挺直了身體,雙手平放在大腿上,一雙眼睛看著過路的行人。
小男孩穿一身嶄新衣裳,腳上的布鞋也是嶄新的。
一大早,他便端坐在這里,身體沒挪動過,坐的姿勢也沒有變過。
藥鋪門內(nèi),三叔公咬著旱煙嘴踱步出來,看了臺階上坐著的小男孩一眼,然后走到大門左邊的一張?zhí)僖紊咸上?,吧嗒一口煙,青煙從他嘴里吐出,緩緩四散開去。
“你不過去看一看?”三叔公問道。
小男孩端坐的姿勢不變,嘴里說道:“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打一場架嘛,又不是沒見他打過架?!?p> 其實他是不敢去看,怕萬一看到李劍云受傷倒地血流盈街,然后他不得已跑過去抱著那具滿是鮮血的身體,李劍云在彌留之際,便會對他交代一些后事。
那日他娘就是這么躺在他懷里去的,他不想再經(jīng)歷一遍。
他一直這么端坐著不動,其實也是因為心里緊張害怕,但又不想讓人看出來,因而故意學(xué)著高手做出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樣。
三叔公吧嗒一口煙,面無表情地說道:“你現(xiàn)在跑過去,或許還能和他見上最后一面?!?p> 小男孩的身體微微一顫,一直挺得很直的身軀委頓下來,他就勢將雙手舉過頭頂,伸了一個懶腰,臉上滿不在乎地說道:“既然是最后一面,那昨天見的和今天見的有什么區(qū)別嗎?”
藤椅上的三叔公沒有和小男孩再糾纏這個“見還是不見”的問題,而是問了他一個很實際的問題:“如果他有什么不測,你以后怎么辦?”
“當(dāng)然是跟著你了,他既然把我仍在你這兒,你不得負(fù)責(zé)把我養(yǎng)大?。 毙∧泻⒑敛华q豫地說道。
三叔公正在吸煙,猛不丁被小男孩的這句話給嗆著了,頓時滿嘴噴煙,劇烈地咳嗽起來。
小男孩見狀,起身跑進鋪子里,不一會兒端著一碗茶出來,小心翼翼地遞給三叔公。
“你小子倒真會見風(fēng)使舵,這一點比那根木頭強多了?!?p> 三叔公盯著小男孩說道,接過茶碗喝了一口,然后又將茶碗還給小男孩。
小男孩接過茶碗,挺起胸膛說道:“李劍云說書上就是這么教的,說良禽擇木而棲,識時務(wù)者為俊杰?!?p> 三叔公聽后呸了一聲,一臉鄙夷道:“什么亂七八糟的,讀了幾句酸不溜秋的話,就來禍害小孩?!?p> 小男孩嘻嘻一笑,轉(zhuǎn)身跑進鋪子里。
三叔公將旱煙桿在藤椅腳上敲了敲,微微瞇起眼睛,目光變得深沉起來。
吉慶有余牌坊那邊,倒在血泊中的李劍云被嚴(yán)先生抱走后,圍觀的人群也漸漸散了。
南山菊韻茶館里,走出一男一女,男的是一名六旬老者,女的是一位妙齡少女,不過是做男子的打扮。
兩人具是身著灰白道袍,空著雙手,神態(tài)飄逸,翩翩不染風(fēng)塵。
他們腰間都別著一個葫蘆,六旬老者腰間的葫蘆是青黃色,妙齡少女腰間的葫蘆是紫金色。
兩人出了茶館,在街上信步游走。
妙齡少女頻頻回頭,望向牌坊那邊,臉上露著些擔(dān)憂之色。
“放心吧,有那個嚴(yán)先生在,死不了的?!崩险哒f道。
少女猶自不放心地問道:“真的沒事嗎?您老既然出手了,為什么就索性全部接下那一拳?!?p> 老者瞥了身側(cè)的少女一眼,說道:“練氣境的武夫一拳,你以為是那么容易接下的嗎?”
老者說完背負(fù)起雙手,悠然地往前走,又說道:“那位嚴(yán)先生可不止是四維書院的山主,他還是儒門十賢之一,就是在咱們祖師爺?shù)难劾铮菜愕蒙鲜且惶柸宋锏??!?p> 少女停下腳步,睜大一雙眼睛,驚訝道:“那窮酸夫子有這么厲害?”
然后又快步跟上去,伸手挽著老者的胳膊,撒嬌道:“師叔,你跟我講講什么是儒門十賢唄,也好讓我長長見識?!?p> 就在這一老一少走出南山菊韻茶館,信步離去時,對面醉風(fēng)樓三樓的窗戶邊,站著一對青年男女,在注視著他們的離去。
青年男子中等身材,錦衣玉冠,腰間插著一把二尺短劍,人雖然不高大,卻也是器宇軒昂,他面露喜色道:“師妹,那一老一少肯定是來自西玄山的修士。”
青年女子則臉色凝重道:“我們來小鎮(zhèn)也有幾天了,怎么就沒發(fā)現(xiàn)小鎮(zhèn)里還有這么一位少年郎,那日去衛(wèi)氏武舍也沒見有他??!”
青年女子身材嬌小玲瓏,面容姣好,身著粉紅衣裙,如一朵出水芙蓉。
青年男子像是沒有聽到身旁女子的話,猶自一臉高興道:“師妹,我們追上去問問吧,如果咱們能和西玄山的人搭上關(guān)系,說不定……”
青年女子打斷了正越說越興奮的男子的話,不悅道:“師哥,別忘了咱們來南山鎮(zhèn)是做什么來了,別一天到晚盡想著些不著邊際的事。”
青年男子見那女子生氣了,忙不迭地賠笑道:“師妹你別生氣,是我錯了,你放心吧,這次我一定為咱們青竹山尋到幾名血脈根骨俱佳的弟子。”
嬌小女子哼哼兩聲,轉(zhuǎn)身下樓去。
青年男子屁顛屁顛地在背后跟著,滿臉堆歡地一個勁兒討好,再不敢去做那不著邊際之想。
福運巷的李家,后院的六角涼亭,素雅潔凈。
李清流聽完家老的匯報,起身走到亭子邊上,負(fù)手而立,時而仰頭長吁,時而低頭嘆息,眉頭深深皺著,一張臉拉得老長。
突然,神色一定,狠狠地一甩手,匆匆離開亭子,走入西軒內(nèi)室,不一會兒懷抱一個黑木匣子匆匆走出李府來。
走到督造署對面的街上,李清流又停下腳步,略微思索后,又轉(zhuǎn)身朝葫蘆巷口走來。
重新坐回臺階上的小男孩,神色有些低落,耷拉著一張臉,隨意地看著街上,顯得沒精打采的。
看到街角邊拐出一個人來,那人懷抱著一個黑木匣子,神色匆匆,小男孩的眼睛眨了眨,認(rèn)真看去,認(rèn)得是李家的家主,不禁感到好奇。
李清流慢下腳步,目光從臺階上坐著的小男孩身上看過,沒有停步也沒有說話就走進藥鋪,環(huán)顧了一下,看到了柜臺后埋頭整理藥材的三叔公,便舉步走過去。
“三哥,忙著呢!”李清流笑著打招呼。
三叔公抬頭來看,面色微微一頓,目光只在李清流懷里的黑木匣子上停留一下,然后又埋頭去干自己的活,口中道:“族長今日怎么有興致來我這小店。”
“許久沒來看三哥,今日恰巧路過,就進來看看?!崩钋辶餍Φ?,神色頗有些尷尬。
三叔公放下手中的活計,拍拍手掌,抬頭看著李清流道:“行啦!有事就說事,你還我不了解,如果沒有用得上我的事,你那腿舍得邁進我這破地方?”
李清流老臉微微一紅,猶自笑道:“瞧三哥你說的,我這不是怕打攪你嘛?!?p> 然后低頭看了一眼懷抱著的黑木匣子,猶豫片刻后,伸手將黑木匣子放到柜臺上,說道:“三哥,這是先祖留下的信物,當(dāng)年……唉!本應(yīng)該是屬于你的。算了,這些成年舊事咱們就不提了,今天我來找三哥,是想請三哥將這祖?zhèn)餍盼锝唤o劍云?!?p> 三叔公沒有去看柜臺上的黑木匣子,只盯著李清流看,好一會兒才說道:“族長看風(fēng)向的本事一點也沒有退步,劍云現(xiàn)在就在督造署,你為什么不自己去給他?!?p> 李清流負(fù)起雙手,側(cè)過身望著滿壁的藥柜,目光迷離,嘆息道:“秀云臨走時說得對,咱們李家的后生中,也就二牛和劍云兩人能挑起大梁,二牛已經(jīng)離開小鎮(zhèn),以后會如何,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我李家的希望就全落在劍云的身上了?!?p> 三叔公卻嗤之以鼻,說道:“早知如此,何必當(dāng)初呢!”
李清流收回目光,打了個哈哈,捋著須笑道:“我這也是在考驗他嘛!”
三叔公冷哼一聲,沒有說話,他從腰間解下旱煙桿,裝了一袋煙,點燃后吧嗒吧嗒地抽起來,一時間煙霧裊繞,將他的面目遮掩住。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道:“要給你自己親自去給,我不會替你轉(zhuǎn)交的?!?p> 臉上平靜心里卻等得著急的李清流,聽了三叔公的話,頓時有些尷尬,見三叔公回得這么干脆,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往下說。
恰好這時,門口走進來一個人。
來人身段高挑,姿態(tài)婀娜,姿容絕世,她輕步慢搖地走到柜臺邊,先向李清流行禮示意,然后對柜臺后的三叔公行禮道:“含煙冒然打攪了李族長和三叔公的談話,還請見諒?!?p> 她的行為舉止和說話語氣都顯得很得體客氣,只是她這么貿(mào)貿(mào)然走進藥鋪,又直截了當(dāng)?shù)夭迦攵说恼勗?,其實已?jīng)是相當(dāng)?shù)牟豢蜌狻?p> 不過李清流正巧不知道該怎么辦,衛(wèi)含煙的突然出現(xiàn),倒是給了他緩和的余地。
他一臉微笑道:“含煙侄女無須客氣,我們也只是在閑聊而已?!?p> 三叔公一邊吧嗒著旱煙,一邊面無表情地問道:“衛(wèi)小姐也是來找我這老頭子的?”
衛(wèi)含煙笑道:“前幾日劍云來找我,說讓我?guī)椭疹櫼幌麓鋴鸬膬鹤优N?,我打聽得他在您這里,便過來接他去家里住,也好照應(yīng)?!?p> 三叔公微微點頭,說道:“他就在外面,你自己去問問他愿不愿意跟你去?!?p> 牛文在門口伸進來一個腦袋,一雙眼睛賊溜溜地看著柜臺前的兩人,見說到了自己,便站直身體,將雙手背在身后,龍行虎步地走進鋪子,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他分別看了李清流和衛(wèi)含煙一眼,搖頭嘆息道:“難怪李劍云常說書上說,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p> 三叔公見怪不怪,另外兩人卻是一臉錯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