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春去冬來。十月初一,伴隨高懸于天日復(fù)一日與月亮交替出現(xiàn)的太陽再次遮蔽月亮,永星世界的人們又開始了新的一天。只是今天,終與以往不同。
天都島靜安殿里,窗戶緊閉,書桌上規(guī)矩壘放書本,鋪在桌上的宣紙白凈,架上掛著一根根毛筆。
今天的林玨還沒起床,按理說他早該起的。有人推門,是克萊頓端著燃得旺盛的火盆進入房間。
下雪了。
岐巍南城墻上,騰岐學院的學子和講師都涌了上來,有的開心地抓起地上的雪互相打鬧,有的俯瞰整個學院的白雪裝扮,忍不住吟詩作對。
岐巍城里,衣著厚實的仆人打開高門,欣喜邀請闊別已久的雪花入門作客,傾述思念。家中的少爺小姐看著一夜之間“白了頭”的天地,沖出房門興奮玩鬧,一片歡呼。
裹著單薄被子在茅屋里縮在母親懷抱里取暖的孩子們,望著破窗外的白雪皚皚目不轉(zhuǎn)睛,期盼那冒著風雪撿柴的父親能夠早點回來。
有人對著這雪怔怔出神。
有人對著這雪淚流滿面。
有人對著這雪張開懷抱。
所有人都面對著磅礴大雪,無論貧富老少,身處何地。
星歷元年十月初一,入冬的第一天,林玨來到的第十個月,已經(jīng)二十八年沒有下過雪的天下,下雪了。
被窩里的林玨依舊酣眠。
直到那抹突如其來的清香襲入鼻翼。
他精神一振,睡意全無。掀開羅幃,起身披衣,走到窗前,推窗的那一瞬間,怔住了。
盡情綻放的銀白雪花在空中悠閑舞蹈,親吻天空、大地、還有一切生靈。
窗外的小花園里,樹梢枝頭一夜鮮香怒放。這漫天的雪花與滿樹的梅花,正應(yīng)了那句“梅不及雪白,雪未有梅香。”
天地之間飄飄灑灑盡是雪花,雪花之中盡是梅香。
林玨怔怔望著窗外一枝在枝頭怒放的梅花,忍不住探出頭去,輕嗅淡淡清香。
“真香啊?!彼p聲感嘆。
忽然門扉輕啟有人推門而入。
“你醒啦?”克萊頓聲音頗具意外,拿起掛在床邊嶄新的棉袍遞給林玨,“還以為你要再睡會兒,先穿衣熱手,別受了風寒?!?p> “那是什么花?”披了棉袍,林玨指著一朵梅花問克萊頓。
“那是露梅花,”克萊頓瞥了一眼在雪中顫動的花,耐心解釋,“并不稀奇,山上地方比較多,很好養(yǎng)活?;ㄆ诓婚L,冬季初開,冬中就歇?;ㄏ闱謇?,提神醒腦,聞來可以提振精神。初開時味道最好不過,算是夏陸?yīng)氂小!?p> “確實好香啊?!绷肢k嗅了下。
“露梅花只能香一時,真說香還得是女子胭脂,”克萊頓蹲在火盆旁搓手笑道,“要不我下次給你帶幾個?”
林玨早已習慣了克萊頓時不時的調(diào)侃,搖頭道:“素姐姐讓我不要學你,說是以后會倒霉?!?p> “嘖,你這話說的,”克萊頓不滿地看向林玨,道,“咱還會騙你?”
林玨點點頭:“會?!?p> “……”克萊頓一時語塞。
林玨扭頭望著窗外綻放的露梅花,沒有言語。
世界再一次下雪了。
騰岐學院里,已有不少臘梅在枝頭悄悄綻放,捧出一段香。在桂荷閣的一個房間里,許是太過靠近梅樹的緣故,此時已是滿屋飄香。
桂荷閣是女學子居住的閣樓,每人都是單獨房間。這個房間的主人,是一位十四歲的少女。
她有著即便塔圖諾恩人也難有的白金色長發(fā),容貌清冷柔美,眼眸碧藍如海,身姿高挑,肌膚勝雪,纖纖玉手,初長開的傾國傾城之色。
天氣寒冷,少女披著舒適溫暖的狐白裘,長發(fā)并不束起,隨意搭在椅背上,玉手捧著熱茶,靜靜看窗外雪花悠悠飄落,換了新衣的梅花在枝頭輕輕搖曳。
“這就是下雪嗎?”她輕輕念道。
她忽然伸出自己素白纖長的手指,接住一朵飄進窗里毫無重量的雪花,一陣冰冷的觸感后,指尖傳來雪花融化的濕潤。
少女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像是柔軟的羽毛飄動,藍色眼瞳透露出好奇,她抬手輕嗅指尖的濕潤,沒有聞到以為會有的香味。
她起身將手伸出窗外,撫去一朵很近的梅花上薄薄一層的雪花,掌心一片清涼。
這涼意讓人回想起北方的故國。
她緊了緊狐裘,垂眼看向放置桌上的自己剛寫好的信,落款是“桑斯坦尼·藍·琴柳”。
這是女孩的名字,一個典型的塔圖諾恩人的名字,看姓氏,還是個公主。
新伊布坦王國的公主。
琴柳是一位非常特別的公主。
她出生在北國冬季,父親是新伊布坦王國有史以來最賢明的王——桑斯坦尼·特·拜瑞,母親是拜瑞唯一的王妃。她是國王的第四個孩子、第一個女兒,同時繼承了父親的智慧與驕傲、母親的仁慈與美貌,是北境最得寵的孩子。
她的王國新伊布坦,位于夏陸北部,國力雄厚,民風彪悍,號稱控弦百萬,歷來為四方忌憚。
在琴柳十歲時,為了鞏固新伊布坦在北境的至高地位和維系來之不易的和平,她的父王不得不開始為她尋找值得托付一生的人。
在這一年,新伊布坦王室為她舉辦了盛大的宴會,前來參加的王公貴族子嗣不計其數(shù),其中不乏大國皇子、修行天才、世家才俊。
在這場宮宴上,所有前來求親的少年都被美麗的琴柳迷住了,而之后她的行為,更是徹底征服了這群天才貴胄。
當時一國皇子熱切追求,琴柳只是表情平淡地對這位皇子說了一句話:“何時打贏我,何時來娶我?!?p> 當這樣一句驚動四座的霸道之論自這位看起來還弱不禁風的小公主口中說出時,眾人無比驚愕,滿堂鴉雀無聲。但接下來更讓人震驚的是,這位小公主居然還真的把那位皇子打得痛哭流涕、顏面盡失!
然后她伸出小手把所有來提親的少年點了出來,清脆的聲音一字一頓:“還有誰要娶我,一個一個來?!?p> 全場直接炸了。
琴柳這般強勢且毫不留情的行為完全顛覆了各國使臣認知,讓他們不得不展現(xiàn)出自己混跡官場江湖的多年積累,將諷刺挑釁的語句吐得到處都是。
因為要嫁女兒而憋了一肚子氣的拜瑞直接怒罵回去,讓緊張熱烈的氣氛更上一層樓,而一邊的王后只是用心疼的眼神注視著自己倔強站著的女兒,欲言不得。
就在事情即將亂成一鍋粥、甚至上升到外交沖突層面時,一個女人出現(xiàn)了。
一個全天下都忌憚尊敬的女人,申夏長公主玉公主。
當時玉公主也在那場晚宴之中,帶著自己的晚輩前來求親。她在最后站了出來,握住那個冷眼抿嘴不肯哭出來的小女孩的手,對所有人平靜地說了一句話:“從今以后,她就是我的弟子?!?p> 此話一出,先前還是憤怒不已的各國使臣們不由得尷尬閉嘴,連忙齊聲稱好。拜瑞夫婦則是欣喜萬分,當即答應(yīng)了下來,不再提起嫁女之事。
經(jīng)此一事,琴柳聲名遠播,成為了天下聞名的“雪公主”。
時間回到現(xiàn)在,琴柳將信放進信封,用有家徽圖案的印泥封好,然后拿起桌上的雕花佩劍,用劍璏固定在腰帶上,再拿起靠放在門邊的油紙傘,走出房間。
一兩刻后,琴柳來到岐巍南院門,將信交給候在城外的侍衛(wèi),囑咐盡快送回王都后,她又前往每日必去的騰岐靜林,開始修煉印靈練習劍法。
“努力的話,應(yīng)該可以登上天都島吧?”那一日在靜林的想法,她始終沒有忘記。
……
同一時間的天都島上,御花園里。
裹得像是粽子的林玨捏了個雪球,一路小跑到克萊頓面前捧給他看:“你看這個球它圓嗎?”
“不圓。”似乎很怕冷,裹著棕色的毛茸茸裘衣的克萊頓蹲下身,從各個方向仔細觀察,最后搖頭評價。
好不容易從書海爬上岸的林玨嘆了口氣。
“你們在玩雪?”穿著大氅的碧原晴空撐傘來到林玨二人面前。
“院長好!”林玨開心行禮,舉起手里的雪球,“克萊頓在和我打雪球,院長要來嗎?”
“雪球免了,倒是可以做一個雪人。”碧原晴空微笑抬手,雪花無風飄揚騰起,在她手勢變換下很快就堆出了一個雪人版的林玨。其上五官清晰,神態(tài)逼真,就連身高和衣物樣式都一模一樣,活像是另一個林玨。
“哇!”林玨興奮著圍繞雪人版的自己轉(zhuǎn)圈,嘖嘖稱奇,滿心都是對碧原晴空這一手的喜歡。
“我呢?老師,不能厚此薄彼??!”克萊頓不干了,不滿道,“我可是您的學生啊,您得給我也捏一個?!?p> “孽徒罷了?!北淘缈盏馈?p> 克萊頓嘴角一抽。
“看來今天不適合學習啊,”碧原晴空看向林玨,“去玩吧?!?p> “哦!院長萬歲!”林玨歡呼。
碧原晴空搖頭失笑。
……
在林玨開心玩耍的同時,遙遠西方的麥鳴島上,亞瑪特蘭,議會閣內(nèi)。
每年的十月一日到十日,朝府的要員和諸國使臣都會在朝府的議會閣召開大議會。大議會將總結(jié)今年,商討來年,例如新任總國尊統(tǒng)治者的推舉、年度計劃、朝府財政、重大案件審判、天船航運等等。
快步趕到客房的羅曼脫下大氅,遞給周像,拖著有厚實坐墊的椅子靠近溫暖的壁爐,坐下搓手嘆道:“今年冬天很冷啊。想不到我五十多了,還能碰到下雪的冬季,說不上是幸運還是不幸?!?p> “瑞雪兆豐年,星歷第一年就下雪,是代表著未來的星歷年四時將正了。”周像幫忙拿著大氅,輕聲回話。
“呵呵,若真是如此還好。”羅曼笑著點頭,拍了拍身邊凳子,“歇會兒再去,不著急?!?p> “謝尊者大人賜座?!敝芟裨谂宰隆?p> 羅曼烤著手,頭也不抬:“只是這場雪,是瑞雪,還是災(zāi)雪呢?”
“勘測部說,據(jù)天地儀觀測,雪是在夜半開始降下,至今晨,偏北的有些地方雪深已經(jīng)達到了一指,由此可見,今年冬雪已超過二十八年前。若是繼續(xù)這樣下去,必會成災(zāi)?!敝芟裎⑽⒆?,輕聲匯報。
“老天爺這是要把這些年欠下的雪都還給我們啊,”羅曼感嘆,“你繼續(xù)說?!?p> “是。慶幸的是,盟國大多位于兩大陸南部,氣候較好,只有西列班、北列班、列陳三國大部疆域在北境,情況可能嚴重些。
如果雪災(zāi)發(fā)生,那未加入朝府的星陸帖隨汗神國、西王盟十三國、夏陸新伊布坦王國,其地在北,他們國力強盛、民風彪悍,受了雪災(zāi),很可能會大舉南下劫掠,此不可不防。
特執(zhí)部另外匯報,封山令只有三月之期了,若雪災(zāi)嚴重,那這二十年好不容易安穩(wěn)下去的江湖,又有掀起猩風血雨、動蕩列國的可能。
狩獵者協(xié)會也報,天大寒,靈族出領(lǐng)襲殺行人之事可能會再次發(fā)生。目前特執(zhí)部任務(wù)繁重,人手實在有限,而各國特執(zhí)衙門又是魚龍混雜,修煉者實力參差不齊,諸夏更是聽調(diào)不聽宣,時間久了,恐生亂局?!敝芟駰l理清晰,一一道來。
“封山令作廢,自有天都島及江湖世家首當其沖;人族靈族合約不過三十年,還不用擔心;新伊布坦王國,諸夏自有辦法?!绷_曼眉頭緊皺,輕輕搓手,“只有西王盟和帖隨汗,今朝府已與西王盟交兵,若雪災(zāi)導致帖隨汗神國南下,必會威脅西征大軍,不可不防,這才是朝府當務(wù)之急?!?p> “是的,只是若以西征為重,那列國和紅衣議會可能心有不滿?!?p> “這便是此次大議會要解決的了。”羅曼端起桌上水杯,遞給周像一個,“還有呢?”
“還有就是,大雪若是持續(xù)下去,那不僅江河陸海的商路要被影響,就連天船航運也要停一陣子。糧食方面,適量大雪有利于土地的務(wù)澤保墑、凍殺壞蟲,使來年便于耕作增產(chǎn)。但如果過量,那冬季莊稼就全沒了,再嚴重一點,還會影響到來年耕作,那就真是一場災(zāi)難了?!?p> “戰(zhàn)端已啟,西征大軍兵民十萬,馬匹牲畜數(shù)十萬,正是用金用糧之時,絕不能斷?!绷_曼放下水杯,嚴肅道,“后面若要防范帖隨汗,還得起兵,這是絕不容拖沓之事?!?p> “如今天氣如此,西征可能不會得到支持?!敝芟裾Z氣遲疑。
羅曼忽然看向周像,藍色眸子倒映著壁爐里跳動的火焰,透著一股陌生的寒冷。
周像迅速低頭,繼續(xù)道:“尊者大人今年的聲望依舊很高,特別是在經(jīng)過與貝涼一戰(zhàn)的宣傳后,民眾對您的贊美更是不絕于口。”
周像話落,空氣安靜,只有壁爐里木頭燃燒的噼里啪啦聲。
“這雪一下,世道就艱難起來啊,”羅曼忽然揉額,感嘆道,“年初開必大地動的事還沒有著落,之后的路怎么走,還看雪下得如何,要看老天爺?shù)哪樕??!?p> 周像松了一口氣,正要起身,羅曼下一句話就讓他身子一僵。
“但西征絕不容拖沓?!绷_曼忽然聲音一寒,盯著周像,滿含殺氣。
被羅曼死死盯住的周像頓感如芒在背,大氣都不敢喘,繼續(xù)低著頭。
也不知過了多久,視線的壓力驟然消失,羅曼繼續(xù)抱怨:“誒走了走了,周像你怎么不提醒我啊,大議會馬上開始了。”
背后滿是冷汗的周像猛然起身,低頭道:“是我疏忽了?!?p> 羅曼奇怪地看了滿頭大汗的周像一眼,又看了看周像抱著的大氅和跟前的壁爐,明了一般拿過大氅,丟在凳上,擺擺手:“走吧走吧。”
周像連忙快步上前為羅曼打開房門。羅曼不待多想,快步離開,周像低頭悶聲跟在羅曼身后,落后半個身位。
不多時,二人來到會場門外,兩側(cè)的士兵看見了尊者大人,都按捺住激動的心、顫抖的手,認真行禮各后將一只手放在門上,緊張地等待羅曼的命令,隨時準備推開。
羅曼朝兩位士兵勉勵點頭,然后收拾表情,抬手。
大門推開,熱氣和嘈雜的爭吵聲撲面而來。
羅曼大步踏入會場,會場瞬間安靜,目光聚集,偌大的會場里只回蕩著羅曼的腳步聲。
“參見總國尊統(tǒng)治者大人!”有一人在行禮。
“參見總國尊統(tǒng)治者大人!”更多人在行禮。
“參見總國尊統(tǒng)治者大人!”所有人都在行禮。
會場中回蕩著他們的聲音和老人鏗鏘有力的腳步聲,經(jīng)久不息。
?。~解釋:
桂荷閣:騰岐學院外院女子宿舍。朝廷特許,騰岐學院建筑不限高度。故分列兩棟,一棟五層,以精制磚木為材料,石門筑基,極其牢固。
塔圖諾恩族:三大主要民族之一,主要分布在夏陸西部、北部,永兆海域,星陸東部、北部。
桑斯坦尼?藍?琴柳的名字:塔圖諾恩族取名法,即先寫父姓,再寫母姓,最后為孩子的名。故桑斯坦尼是她父親的姓,藍是她母親的姓,琴柳是她的名。
議會閣:位于麥鳴島亞瑪特蘭城東區(qū),占地廣闊,圓形建筑,建于夏歷一千六百二十三年,成于夏歷一千六百五十三年,工期達三十年。后多次翻新,保持了堅固與美觀,是紅衣議會和大議會的召開場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