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迎再來教她寫字那天，南秀無意問道，“我阿爺身體可好？”
“很好，已經(jīng)不再咳嗽，寒病也好得差不多了?！?p> “院子里的香椿樹呢？”
“葉子還青著，我不喜歡香椿的氣味?！?p> “巷子那頭還有棵柿子樹?！?p> “未曾注意?！?p> “你把金銀都給阿爺了？”
“我自己還留了一兩銀子，算是我的跑腿酬勞。”
“好，謝謝哥哥?！?p>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自以為騙過了南秀，直到南秀默寫完一篇歸園賦。
他已經(jīng)走出了幾步之外，不知為何，他隨意回頭看了一眼，便和她對視上，她看不見他的臉，只能看見那從頭到腰腹的白紗。
南秀眼中含著淚水，遲遲沒有落下，她是很笨，可是她有感覺，那種感覺她說不出，可是她就是知道她心中所想是真的，哪怕他剛才回答得那般流利，她也難以相信他。
“你哭什么？”他問她。
“我……我阿爺……不在了……是不是……？”她一抽一問，兩只眼睛紅得像是小兔子一樣。
“……”崔迎也不喜歡騙人。
他那日去吳桑橋，恰好遇見了那位私塾先生，聽他說，南秀的阿爺早就在她去郡公府一月后便去世了，那些信札都是他死前托先生所寫，他說，若是他家那個小女孩兒請人寫了信回來，一定要記得回信，逢年過節(jié)也要寫信去，不管她能不能收到，都要送去給王府的下人。
“我阿爺死了？”
“是，你走不久，他便不在了?！贝抻X得自己的舌頭好像發(fā)澀，怎么都不能完整地說出一句話了。
“我……我以后都……沒有家……”
“別哭了行嗎？”他把帕子丟給她。
“我……我沒有家……”
“行了，你吵得我心煩意亂。”
她忽然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留下崔迎一個人發(fā)呆。
到了晚間，他給了繡娘銀子，問南秀身子如何。
繡娘們說她起了高燒，久久不退熱。
他把袖中的金子一片片分給繡娘們，請他們照顧好她，明日，他還會來看她。
南秀的身子一向很好，可這次，斷斷續(xù)續(xù)病了一個月有余。
她不再去梨欏小院跟他學(xué)字，不會再跟著他念那些拗口難懂的詩詞，也不再對他絮絮不止，更不會再從袖中掏出永遠也拿不完的蜜餞。
也不會在他耳邊喊哥哥了。
他隔著面紗，也看見了她面色慘白，臉上沒有了紅潤的顏色，像是所有的精氣都被妖精吸走了。
他知道得有些晚了，但是還不遲，若是現(xiàn)在便退出，放下那些不該有的恨意，他還有機會。
當(dāng)晚南秀路過梨欏小院，被他攔住。
“你為何不再來？”
“我學(xué)寫字，只是想寫給阿爺看，阿爺不在了，我不知再寫給誰看?！?p> “你那姓崔的夫婿，你可以寫給他?！?p> “我原本想把他帶去阿爺面前，告訴阿爺，不必為我未來夫君擔(dān)憂，我自己便找好了，現(xiàn)在阿爺不在，我?guī)ヒ娬l?況且，我也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我，我聽阮姐姐說，若是夫婦之間沒有喜歡，那他們不會幸福，現(xiàn)在看來，我和崔迎不會幸福，我嫁給他，也沒有什么好得意的?！?p> “那你想要什么？”崔迎問她。
“家，我只是想要一個家，有人永遠在家里等我，我想要的，只有那個而已。”
崔迎說好。
“嗯？”
“我說好，我給你?！?p> “你……什么意思?！?p> “你說要嫁給一個你喜歡的人？”
“是。”
“那你喜歡我嗎？”
“我是喜歡你，可我只是把你當(dāng)成朋友，良師，將你當(dāng)成……”
他揭開了面紗，月光下，她方才看清他的臉。
“哥哥，你……原來是這個樣子……”
“你叫我哥哥，為何從來不問我叫什么？”
“我……我忘了……”她懵懵地看著他，從來沒有見過這般美貌的人，像是羊脂玉石里剝出的人兒，眼睛像是小獸那樣透亮，不染纖塵。
“我可以告訴你，我叫什么?！?p> 他拉過她的手，在她手心上寫下，“崔，迎?！?p> 待寫完最后一筆，南秀慌得收回手，“你……你……你……”
竟然再也說不下去。
“我已在你阿爺墳前上了香，向你阿爺承諾，會照顧你一生一世，若你不棄，我定當(dāng)相守一生?！?p> 沒等他說完，南秀就跑了。
“又跑。”他嘟囔。
夫人再見崔迎，他已經(jīng)摘下了面紗，幾十日不見，他臉上少了紅疹，可卻多了一種從前未有的神彩，那是一種生氣，不再是從前的萎靡、頹喪，如今的他，才像是個一半少年一半男人的樣子了。
“南秀那個孩子，你喜歡？”
崔迎說不是。
“我愛她。若是看見她的眼淚，我會心痛難忍，若是聽不見她的聲音，我會急躁，她說想要什么，我便想去為她拿到，再送到她手上?！?p> “你動心了？可笑。”夫人抬了抬眼皮。
“這不正是你想要的？你設(shè)計讓我生了紅疹，將他從我身邊支開。”
“我為何要這樣做。”夫人不肯承認，“若我看你礙眼，自然會除去你，你對我而言，根本不算是個威脅，你，什么都不是，連我腳下的泥塵，你都比不上?！?p> 崔迎點頭道是，“你說的都是?？桑袔追终?？”
“放肆！”夫人大怒。
“你既然相信方才你說的都是真的，何必對我發(fā)怒？你自己清楚，你不能殺了我，殺了我，他便再也回不到你身邊，你再也得不到他，可我在他身邊一天，你就會難捱一天，看著他望向我的眼睛，你只想剜出我的心，將我碎尸萬段，不是嗎？”
“你……住口！一派胡言！”
“夫人是個聰明人，小人一直知道。你讓南秀接近我，想讓我生情愛，讓我自己逃離伯慮，這樣，他就算恨你，也顧不得找你算賬，他會一直尋我，直到疲憊，等他疲憊了，你再用心安撫他，他便會和你回到從前?！?p> “……你都知道，為何還要往陷阱里鉆？”夫人問他。
崔迎宛然一笑，“陷阱里有我想要的，我這個人，要是想要什么想得急了，哪怕是死路，我也要走?！?p> 夫人嘆息，“你這個人啊……怪不得他會喜歡你，你這般像他，簡直和他十七歲時別無兩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