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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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來
謝家阿圓要回來的時候,正是花期,忙著放蜂采蜜的村人,雖沒有完全停下手里的活計,卻仍見縫插針的聊上幾句,不幾天,小山村里最熱門的八卦就有鼻子有眼的豐滿了起來,甚至驚動了久不出面的老村長,他派了幾個半大小子守住進村的路,叫他們輪班值守,見到陌生女子一定要攔住,絕不能放進來。
阿圓命苦,她娘生她的時候難產(chǎn),又因為生了個女孩兒,惹婆婆厭棄,月子里落下了病根,阿圓未滿周歲,親娘病故。謝老太一手操辦喪事,一手開始物色新媳婦,阿圓娘這邊下葬,沒久新媳婦就娶進了門。這新媳婦肚子也爭氣,過了門三年抱倆,阿圓四歲就有了倆弟弟,沒娘的孩子像根草,外婆心疼早早故去的女兒,把阿圓接回家養(yǎng)活。
外婆家生活清苦,但有外公外婆疼愛,外婆說:“圓圓寶,你為什么叫阿圓吶?”阿圓睜大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搖搖頭,外婆摟住她:“你娘啊,就是想她的閨女這一生能順順遂遂,圓圓滿滿的,我們阿圓,面團團眼圓圓,生來好相貌,將來一定有福氣?!卑A細聲細氣的說:“外婆,阿圓不要好福氣,阿圓要把好福氣都給外公外婆!”外公笑道:“我阿圓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好!好!”話沒說完老兩口都紅了眼眶,外婆聲音有點哽咽:“圓圓滿滿哪有那么容易,女孩兒家這一輩子,就像那野花,受盡風吹雨打不說,還可能被人踩踏,被車轱轆輾碎在泥里!”阿圓知道,外公外婆是又想她娘了。
在外婆家長到十歲,阿圓的便宜爹把她接回了謝家,明面上說前岳父岳母年紀大了,幫著帶孩子太過辛苦,其實還不是因為阿圓長大了,能使喚她干活了。阿圓在外婆家過了六年好光景,回到謝家成了半個使喚丫頭,家務活承擔了大半,還要照看倆弟弟。這樣的日子又捱了五年,十五歲的阿圓就被親爹賣了,謝家知道這事做的不地道,消息瞞的死緊,對外只說是托遠房親戚給阿圓找了活兒,順便出去見見世面,外公外婆聽到信兒跌跌撞撞趕過來,阿圓已被那個穿著玫紅外套的妖艷女人帶到了縣城。
阿圓爹對外公外婆半吐半露的說是“換親”,村里有人卻說那個紅衣女子經(jīng)常到各個偏遠的山村,專做領小姑娘進城的行當,而且都是生得水靈的小姑娘,說的人擠眉弄眼,聽的人做恍然大悟狀。外公一向身體不好,一氣之下病體沉重,沒多久就去世了。阿圓一去再無音信,謝家卻翻新了老房子,一家子住進了二層小樓。
跟了紅衣女子去見世面的小姑娘,從沒有回來過的,阿圓這是頭一份,而她人還沒回來,關于她的流言已經(jīng)傳得沸反盈天,都說阿圓因為生的好看,被賣去做了“小姐”,現(xiàn)在染上了臟病沒法繼續(xù)做那種營生,才被趕了回來。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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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拒
接到消息說阿圓已經(jīng)快到村口,老村長率領著一大群義憤填膺的村民匆匆趕到,顧不得走的太急,喘的厲害,老村長清清嗓子,正要開始長篇大論的說服教育,面前的姑娘卻先開了口:“這么多人不是來歡迎我的吧?你們就是請我我也不回謝家!”
什?什么?不回謝家?不回謝家我們巴巴兒的趕過來做什么?老村長一頭汗,姑娘瞥了他們一眼,冷笑一聲:“他們不是把我賣了?一手交錢一手交人,打那天起我們就再沒關系了?!鞭D身就走,看著是往鄰村去了。
老村長就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白費了力氣,跟著一起趕過來的村民沒看著熱鬧,白跑一趟還耽誤了好些功夫,還是回去干活吧,趁著花期多出點蜜多換幾個錢才是正經(jīng)。
回村的路上,還有人接著八卦,一個大嬸說:“這大城市的水是養(yǎng)人,阿圓這丫頭也變得細皮嫩肉的!”旁邊有人接話:“那自然了,平日里不需要下地干活,躺著就來錢!”這一開了頭,幾個閑漢就開始對阿圓的相貌,身材評頭論足,說的話越來越露骨,也漸漸和人群拉開了距離。
一個半大孩子滿心疑惑,跑過去問他哥哥:“哥,村里人都說剛才那個姐姐得了臟病,可是我瞅著人家白白凈凈,身上還挺香的,哪兒臟呀?”有個嘴快的閑漢回道:“傻小子,你還小,不懂,她這臟病,沒穿衣服的地方看不出,臟的都在衣服下面,蓋著呢!”眾人哄堂大笑。
后來,聽說鄰村的人也不讓阿圓進村,任憑她苦苦哀求,說自己并沒有什么傳染病,是聽說外婆病重了,想回來照顧老人,不讓她進村,她也不肯走,就在村外一個荒廢的棚子里安頓下來。
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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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去
阿圓獨自住了幾日,村里人遠遠看著,覺得她除了面色蒼白了些,并沒有什么異樣,阿圓外婆又不停的央告,說自己老了,眼看著就不行了,即使外孫女有什么絕癥,她一個將死之人也不怕,要是大家伙兒全了一個老人最后的心愿,就把自家的房子捐給村里。外婆家的房子不大,但也是個小院,村里人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把外婆挪到村子外面,西山墳地跟前的一間小屋里,那兒沒有人過去,阿圓可以照顧外婆,村子里每天派人把老外婆的藥和兩個人的飯送過去。
送飯的活誰也不樂意接,最后派給了給村子里放羊的二牛,二牛家是外來戶,因為生來有點傻,從小就總被人欺負,后來爹娘都不在了,就給村子里放羊,換口飯吃,也不能讓一個傻孩子餓死不是。
別人怕阿圓,傻二牛不怕,他很喜歡這個大眼睛的姐姐,送了飯也不走,一會兒幫阿圓掃掃地,一會兒去打水,阿圓在照顧外婆之余,也會和二牛在門口坐一會兒,二牛覺得阿圓的臉比外面的花兒還好看,也不知道怎么地,他爬上樹摘了幾枝柳條,編了一頂草帽,再采了好多野花點綴在帽子上做成了一個花環(huán),紅著臉把花環(huán)送給阿圓??v然為外婆的病憂心忡忡,看到這個歪歪扭扭的花環(huán),阿圓還是忍不住笑了,二牛覺得阿圓笑起來更好看,本來就傻乎乎的,這下直接看呆了。
阿圓說:“謝謝你編的花環(huán),就是這一頭太扁了?!倍S悬c害羞:“姐,你喜歡的話我就每天都給你編,編最大最圓的,再插好多好多花,姐戴上就更好看了!”阿圓笑了:“你別再弄了?!倍S悬c奇怪,阿圓說:“這些花呀,好不容易生了根,發(fā)了芽,風吹雨打的好容易才開了花,你把它揪下來,它就死了。”二牛更不懂了,這些野花滿山坡到處都是,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可是既然姐姐說了不讓揪,那就不揪了唄。
外婆的身體已經(jīng)油盡燈枯,即使重逢的喜悅也沒能挽留她太久,一個月明星稀的夜里,外婆去了,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個真心疼愛阿圓的人,也不在了。
阿圓大哭一場,給老人清理身體,裝裹好了,第二日叫二?;卮鍒髥?,她特意讓二牛跟村里人說,房子的事就按外婆說的辦,外婆火化之后她自己安葬就可以了,不用村里人幫忙。二牛從村里扛過來一把鐵鍬,阿圓獨自一個人上山找到了外公和她娘的墳墓,就等著到了日子安葬外婆了。
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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摧花
這天傍晚,天上下起了暴雨,趁著暴雨的遮掩,小屋里來了一伙不速之客,就是附近幾個村里著名的閑漢混子,平日里經(jīng)常惹事生非偷雞摸狗,要不是忌憚阿圓有“臟病”可能早就來欺負她了。這段時間他們一直盯著二牛,覺得傻小子好像沒被傳上什么病,眼下估摸著阿圓辦完喪事就會離開,幾個人一直垂涎阿圓的美色,正猶豫的時候,偏偏其中一個二流子無意間聽見一個秘密,原來村里的接生婆能從面相看出一個女子是不是還是姑娘家,接生婆私下里跟自家女兒念叨,看起來阿圓還是個大姑娘,怎么會傳上什么臟病,接生婆的女兒說,最早這話是從阿圓后娘的娘家親戚那邊傳出來的,別是謝家人怕阿圓記恨當年賣了她的事,也可能是后娘擔心這個突然回來的女兒要分家產(chǎn),才編出這惡毒的謊話。
幾個混子一聽來了精神,也不顧得雨大地滑,深一腳淺一腳的上了山。小屋里只點著一盞昏黃的油燈,燈下觀美人,美人更美了三分,為首的混子看著阿圓口水都要流下來了,大著舌頭說:“聽說你有病,今兒哥幾個就給你檢查檢查,看看到底什么病。”有人按住阿圓的手腳,幾雙罪惡的手撕碎了她的衣服,混濁的眼里滿是貪婪,只聽見一聲歡呼:“這妞果然還是原裝的,這下哥幾個有福了!”
嘩嘩的雨聲蓋住了少女的哭喊,漆黑的夜似乎無限漫長。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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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凋
第二天一早,二??吹桨A臉上脖子上好幾處淤青,整個人呆呆的,他雖然傻,但也覺得似乎發(fā)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二??粗A的眼神,莫名的有些害怕。從那天起阿圓變得沉默,讓那幾個混子驚異的是,她沒有離開,還是一個人挖著墳坑。
混子們洋洋得意,說這小妞就是賤,睡過了嘗過男人的滋味,就離不開了,幾個人幾乎每晚都要上來找阿圓,變著法子欺負她,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xù)著,直到外婆下葬之后,阿圓突然不見了了蹤影,幾個混子還四處探聽了一陣,卻沒有什么結果。阿圓走了,回來的突然,走的更離奇,只有二牛還記得這個美麗的姐姐,經(jīng)常去小屋門口發(fā)呆,那些盛放的野花,漸漸凋謝了。
又過了一段時間,幾個混子感覺自己身體好像出了問題,不是感冒就是拉肚子,有個混子說,別是被他們禍害了的阿圓咒的吧?正當混子們惴惴不安的時候,山外來了一隊警察,還有幾名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
他們說是從市里來的,山路不通車,最后這段路是走過來的。他們帶走了欺負過阿圓的混子們,這一去又是好些天,混子們沒有回來,傳來消息說他們都感染了艾滋病,需要留院治療,山村閉塞,村民不懂什么是愛死病,但聽名字,恐怕是活不成了。
幾個有家人的混子聯(lián)想到那幾天他們到處打聽阿圓的去向,認定了這個病和阿圓脫不了關系,阿圓不見了,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幾家人一起找上了謝家。
阿圓爹和后娘當然不肯認賬,只說自家沒有阿圓這個女兒,沒見過人也不知道去哪兒了,雙方僵持了好幾天終于打了起來,也說不清誰先動的手,反正混子那方人多勢眾,謝家人被打的鼻青臉腫,一敗涂地。屋漏偏逢連夜雨,白天一場混戰(zhàn),晚上一家人好不容易哼哼唧唧歇下了,不知道怎么半夜竟起了大火,火是從正屋燒起來的,阿圓后娘被一根房梁砸了頭,人變得時而清醒時而迷糊,阿圓爹斷了一條腿。小二樓被燒的只剩了一個架子。
一樁樁禍事接二連三,直到村里的羊啃禿了誰家的青苗,人們才發(fā)現(xiàn)好像有段時間沒有看到傻二牛了。過了半年,二牛居然自己回來了,任誰也問不出來他這些日子去了哪里,他每天白天放羊,晚上就去山上那間小屋邊,一坐就是大半天。他越來越沉默,只是在看到有人采摘野花的時候會過去阻攔:“不能摘,不能摘!它們會死的!”后來村里的孩子們一看到二牛就會拍著手唱自編的兒歌:“二傻子傻,二傻子呆,二傻子摘花滿頭帶!”
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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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
直到多年之后,村里通了公路,人們才知道所謂的“愛死病”其實是艾滋病,而當年的“阿圓”其實不是謝家阿圓,她也是一個貧寒人家的孩子,因為是女娃,家里不但不想給她出學費還想讓她早點出去打工養(yǎng)家。為了能上學,她讀一年書休學打一年工,別人讀三年的初中她要讀五六年,賺了錢給了家里之后還是湊不夠學費,為了上學她跟著人偷偷去賣血,在抽血的過程中感染了艾滋,只是她自己并不知道,直到高考前體檢的時候,一位醫(yī)生感覺她的狀態(tài)不對,一再堅持讓她去做篩查才確診,原來她一直以來身體虛弱,并不只是因為長期賣血,營養(yǎng)不良,而是感染了HIV,她心亂如麻走錯了方向,誤打誤撞走到了病房,見到了躺在床上等死的阿圓。真正的阿圓和傳聞中說的一樣,被狠心的家人賣到去了火坑,剛剛20多歲的姑娘身上除了傷就是病,就像一個用舊的破布娃娃一樣被丟棄了出來??粗A她似乎看到了未來的自己,當阿圓請求她替自己回去看望外婆的時候,她立刻答應了下來。阿圓一點點把外婆和自己小時候的事講給她聽,最后給了她一個小盒子,里面是一綹長發(fā)結成的大辮子,阿圓請她一定要把這綹頭發(fā)葬在自己親娘的墳旁,就好像自己睡在娘身邊一樣。
答應阿圓的事情,她都做到了,她也和阿圓一樣,在病床上等待最后的時刻,二牛卻出現(xiàn)在她面前,哭著叫她阿圓姐,她那雙和阿圓一樣又大又圓的眼睛慢慢暗淡,用盡最后的力氣,她輕輕說:“別叫我阿圓姐,我原來的名字,叫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