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出獄恍如隔世

　　出了正月，過了二月二，年的氛圍才算慢慢退去，天氣開始逐漸轉(zhuǎn)暖，地里的活也可以陸續(xù)開始干了。

　　王成龍離開學還有一段時間，正好可以幫著她媽帶帶來弟和貴生。

　　后院的廁所里，一個冬天積攢的糞便已經(jīng)堆成冰山了，要是再不倒到地里去，天氣一轉(zhuǎn)暖化了那就不好收拾了，女人趁著孩子有王成龍看著，這幾天就抓緊往地里拉糞。

　　在架子車的框里先鋪上一層細土，然后用鐵鍬把凍住的糞便砸開，一車又一車，一趟又一趟，都是為了把地給養(yǎng)肥，讓今年有個好收成。一個早上，女人能往返拉兩次，趁著地里還沒完全解凍的時候，把能干的零碎活先干干。

　　今年空出來的地里到底種什么，王德發(fā)女人還是沒盤算好，一畝地冬麥已經(jīng)種了，留下的一塊地，她想著種點玉米，天暖和了買一頭豬娃養(yǎng)著，飼料也有了，豬吃不完的，賣了還能貼補點家用。自打王德發(fā)進去之后，家里就沒養(yǎng)過年豬。今年能回來，養(yǎng)頭豬好好的過個年。

　　這五年的時間，女人把這個家沒有像別人一樣操持的大富大裕，但絕對能說是井井有條。這已經(jīng)非常了不起了，大家也對王德發(fā)的女人贊賞有加，一個女人，在這樣的情況下，能堅持守著孩子，守著這個破家，方圓幾十公里還沒有第二個能做到的。

　　女人在這個年過完之后，明顯跟往年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干啥事都有干勁，也有個盼頭，全都因為王德發(fā)要回來了。所以說，什么是家呢？家就是有女人、有男人、有孩子，至于到了王成龍的時代，家還是不是這個定義那就不好說了，至少目前，一個家就離不開男人和女人。

　　探視的時候公家說王德發(fā)三月底就可以辦理各項手續(xù)，四月初就可以出獄了。女人掰著手指頭每天計算著，時間越近，她反倒還越緊張了。她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么，也不知道王德發(fā)踏出鐵門的那一刻起，該做什么。想這么多干嘛，車到山前必有路。

　　王成龍已經(jīng)開學了，王來弟和王貴生只能讓王德發(fā)年邁的老母親在看著，孩子大點了，也調(diào)皮起來，一天不是打架就是吵架。沒辦法，現(xiàn)在家里缺人，只能勉強看著不摔著、磕著就行了。

　　和往年一樣，女人去看王德發(fā)都是安排在周六，這樣，王成龍在家還能頂一會事。

　　這個周六是這五年當中最后一次探視了，王德發(fā)馬上就要出來了。女人把自己稍微收拾了一下，一大早就坐著三輪車上縣了。

　　“下周過來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回家了。”

　　“嗯，我知道呢?！?p>　　“我來的時候給你帶件新衣服、鞋子，里面用過的東西就都扔了吧，帶到家里晦氣?！?p>　　“行呢，有件事，我想你跟你溝通一下，出去后我不想回家，想去外面闖一闖。”王德發(fā)說。

　　“不回家？不回家你干啥去？五年了，我在家既當男人、又當女人，好不容易等到你出來，你倒好，又要跑了啊？”

　　“不是要跑，我是真不知道該怎么回去，我沒臉回去?！?p>　　王德發(fā)說到重點了，他是沒臉回家見人，也是對這五年的空白產(chǎn)生的恐懼，讓他心生逃避的念想。

　　“都有臉坐了五年的班房了，還有啥不能回到自己家的，你是想的太多了，下周我?guī)е⒆右黄饋斫幽?，你心里再苦再難，只要跨過去那道坎，慢慢就沒事了。別想其他的，啥事不都得是人面對的么。”

　　“到時候在看，你先回吧?！?p>　　“行呢，下周我們早點過來，我先回了，啥都別想，我們等著你回家?！?p>　　女人的智慧在于，她了解家里每一個人，王德發(fā)心里是咋想的，其實她很清楚。是啊，別說王德發(fā)了，就是她自己，也都沒做好這個男人出獄的心理準備。王德發(fā)被抓走的時候，讓王家感受到了全隊、甚至全鎮(zhèn)人的唾罵，五年后，這再回到原地，誰知道又會是怎么樣的情形呢。

　　女人回到家，除了正常的家里和地里的活之外，每天都會把能想起要帶給王德發(fā)的東西收拾在一起，生怕會落下要用的東西。同時每天晚上吃飯的時候，她都要給三個娃娃提一嘴爸爸要回來了，試探著看看他們?nèi)齻€是什么反應(yīng)。

　　老大王成龍最清楚，她知道是這個男人要出獄了，從心底里她還是有點渴望的，但嘴上的口頭禪就是：“我不去！”

　　老二王來弟和王貴生一聽能上縣城，又可以坐三輪車了，開心的就只會說“我去呢！我去呢！”

　　女人知道王成龍的工作不好做，娃娃大了有她自己的想法和顧慮了，但她覺得這次接王德發(fā)回來，是一個向過去這五年畫個句號的好機會，接受也罷，不接受也罷，過去這五年，都即將過去，孩子有權(quán)知道這件事，也應(yīng)該去原諒這個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父親。同時也是掀開這個家新的一頁最好的時機。王成龍得去，還有幾天時間，慢慢做她的工作。

　　女人準備的東西不多，但都是新的。一套嶄新的深灰色中山裝，是按著王德發(fā)尺寸最近才做好的，鞋子是她冬天在屋子里納的新布鞋，她怕夾腳，在里面塞滿了玉米粒，趁著這幾天好好的給撐撐。

　　“成龍，星期六你得跟媽媽一起去把爸爸接回來。”

　　“我已經(jīng)說了，我不去，我不會去的?！?p>　　“你聽媽說，我沒有要強迫你的意思，你也是個學生娃了，也是念過書的，你爸是有錯，是犯了法，可我給你說過，他做錯的事情，他已經(jīng)付出了五年的代價，你想想，他是你爸，你是他女兒，妹妹、弟弟和我都去，為什么？因為我們就是他現(xiàn)在最親的人了，如果連我們都無法原諒他，無法接納他，那你想想還會有誰能接受啊，你說對不對？過去的事畢竟已經(jīng)過去了，這周六你爸出來，這一切就畫上句號，咱家就是一個完整的家了。你要是不去，你爸踏出鐵門的時候，那得多難受啊?！?p>　　“我就是不想去，你說啥我也不想去?！蓖醭升埖恼Z氣緩和了點，但還固執(zhí)的不想去。女人一聽這孩子說話的語氣，覺得還是有希望的，畢竟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她了解自己的孩子呢。

　　一周的時間很快的，周六早上天還蒙蒙亮的時候，兩個小的已經(jīng)在炕上躁動了起來，嚷嚷著要上縣城。女人早就起來開始收拾東西了，王成龍?zhí)稍诒桓C里，醒著，但是啥話都不說，也不動彈?？粗艿苊妹敏[哄哄的樣子，她一把拿被子把自己蒙在里面。

　　給王來弟和王貴生收拾好之后，女人走到王成龍跟前，掀開被子說：“成龍，聽話，快點起來走，今天對咱們?nèi)叶际侵匾囊惶?，你快點，得早點去，別讓你爸等著急了?！?p>　　王成龍不說話，但是起床開始穿衣服了。女人再不多說話，這孩子需要給自己一個理由。

　　臨出門準備去街上坐三輪車的時候，王成龍跟在后面，女人啥話都沒說，找到三輪車后就把他們?nèi)齻€扶上了車筐。

　　一路的顛簸，四個人啥話都沒說，王成龍不知道在想什么，來弟和貴生眼睛望著外面，看著一晃就退到身后的路邊，覺得很好看，樂此不疲。

　　到了縣看守所，公家已經(jīng)上班了，一次不能進去的人太多，女人讓王成龍在外面看著弟弟、妹妹，自己帶著東西就進去了。

　　她看得出王德發(fā)比平時更加緊張，說話也是語無倫次。女人不想讓他在這里多待一秒鐘，把帶來的東西給他之后說了句：“啥都別想，快快的換，換完就走！娃娃在外面等著呢，我怕他們亂跑?！?p>　　“成龍也來了嗎？”

　　“來了！”

　　王德發(fā)心里五味雜陳，回想五年前進來時的悔恨，在對比現(xiàn)在即將要出去的忐忑，人生就是這樣，誰都是第一次做人，很多事情只能邊走邊體會，邊經(jīng)歷邊思考，邊思考邊改變。

　　女人等了大概有十多分鐘，王德發(fā)煥然一新從里面走出來，簡單的和公家上班的人說了兩句告別，就被女人挽著胳膊往出走。

　　高高的圍墻上，纏著有倒刺的鐵絲網(wǎng)，王德發(fā)每走一步，心情就沉重一點，正對著他的鐵大門被兩個人吃力的拉開了一道剛好能從中過一個人的縫。

　　這鐵大門平時開的次數(shù)少，每開一次都是伴隨著金屬膈應(yīng)牙的聲響。鐵門外，王成龍左手牽著來弟，右手拉著貴生，聽到鐵門的聲響，轉(zhuǎn)過身站在原地看著里面的身影，緩緩地從門縫里出來。他看到了那個渴望卻又憎恨的身影。

　　等王德發(fā)和他女人身后的門重新關(guān)上之后，王來弟和王貴生沖向了媽媽，王成龍站在原地。別看三歲的年齡差距，心里的想法差距還是很大的。

　　兩個小的不是奔著王德發(fā)去的，而是跑著找媽媽的。孩子跑到跟前，王德發(fā)蹲下身子，眼睛里的淚水已經(jīng)在打轉(zhuǎn)。女人教著兩個娃娃叫爸爸，可誰都沒張口，只是別扭地讓王德發(fā)攬在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