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事!線索就這樣斷了?”阿里斯塔不滿的嘟噥道。
“那輛車里到底裝了些什么?”赫米阿斯關心證物的問題。
“也是怪了!”阿里斯塔一拍大腿,“我聽說那輛車是找到了,但上面什么都沒有!那間院子也被搜查了,同樣沒有找到任何可疑物品!”
“所以,那個院子是做什么的?”亞里士多德問道。
“石匠工坊?!卑⒗锼顾卮?,“神廟的圍墻就是他們建的。但那時候石匠和他的學徒都不在家,他們都在劇場。”
“這個地點是隨意挑選的?為了丟棄什么證據(jù)嗎?”赫米阿斯喃喃自語。
“原因不得而知,那個馬車夫也死了,據(jù)說是用捆手的繩子勒死了自己。”阿里斯塔接著說,“護衛(wèi)隊長很生氣,質問手下人為什么要用繩子而不是鐐銬。因此抓了幾個士兵審問?!?p> “果然很奇怪?!眮喞锸慷嗟曼c點頭,“這伙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難道就是因為我們的介入失敗了?但如果計劃失敗,也應該有些線索啊。”
“那個石匠工坊……”亞里士多德突然想到了什么,“那里的人,有被看押起來嗎?”
“這個嘛,看押倒沒有,不過他們也不可能逃跑?!卑⒗锼顾卮鸬溃坝腥嗽诙⒅莻€院子呢。而且,石匠本人肯定不會是間諜?!?p> “為什么?你怎么能這么肯定?”赫米阿斯好奇地問道。
“那個石匠叫朗普洛克勒(Lamprocles),是蘇格拉底的兒子?!?p> ……
盡管蘇格拉底以哲學家之名聞名于世,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主業(yè)是一名石匠。而且,這門手藝是家傳的。蘇格拉底死時他的孩子們都還小,只有當時即將成年的長子朗普洛克勒繼承了他的石雕技藝,同時也繼承了他的石匠工坊。此時,朗普洛克勒正在院子正中認真地鑿著一塊大理石。他已經(jīng)年過五十,拿著銅釬的手有些發(fā)抖,另一只舉著錘子的手也不夠有力。盡管如此,他仍然認真地鑿著,仿佛除了眼前的石頭,周圍的一切根本不曾存在過。
他的院門前突然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這使他仿佛從夢中驚醒。他抬起眼睛看了一下門口,略顯茫然地打量著來人。
“朗普洛克勒先生,您好,我們是學園的學生。”阿里斯塔率先開口了,“我是歐多克索之子阿里斯塔,這是我的朋友阿索斯的赫米阿斯和斯塔基拉的亞里士多德?!?p> “所以你們不是護衛(wèi)者,那你們來找我做什么?”朗普洛克勒低下頭繼續(xù)敲擊那塊石頭。
“先生,我們前來是因為有一些疑問?!眮喞锸慷嗟伦呱锨?,“就是我看到那幾個可疑的人把馬車趕到了您的院子?!?p> “你?”朗普洛克勒有些詫異,“這么說也是你告訴城邦護衛(wèi)隊的?”
“也可以這么說吧?!眮喞锸慷嗟虏⒉幌脒^多解釋,“我只是看到他們進入了院子,之后的事情就不清楚了?!?p> “嗯。”朗普洛克勒繼續(xù)低頭干活,沒有一點兒想要繼續(xù)談話的意思。
“這……先生?!眮喞锸慷嗟逻€是勉強開了口,“我們想要知道您回來時看到了些什么?!彼Z氣誠懇,“這很重要,因為他們有一個同伙入侵了學園,這關系到學園的安全……嗯,我們的安全。”
“你應該去問護衛(wèi)隊,我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您回到工坊的時候沒看到任何異常嗎?”阿里斯塔追問了一句。
朗普洛克勒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情緒波動。
“赫拉在上??!你們怎么就不能放過他!”屋里傳來了一陣暴風驟雨般的咆哮,“他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因為他跟我在一起,他在照顧我!”房門“嘭”得一聲被推開,靠近門框的位置站著一位滿臉皺紋身形佝僂的老婦人,她似乎行動不便,全身倚靠在一根拐杖上。她老態(tài)龍鐘,但嗓門很大,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對抗身體的虛弱。
朗普洛克勒回頭看了一眼,嘴唇不自然地抖了一下,“母親......”
“別跟我說話,你這狗崽子!廣場的石像都比你會說話!”朗普洛克勒的母親劈頭蓋臉就是一頓怒罵,仿佛面前年近半百的兒子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孩。她挪動著身體,走出房門,向著亞里士多德等人喊道:
“你們這群小崽子有什么事?”
“她......就是蘇格拉底的妻子贊提普(Xanthippe)吧?!卑⒗锼顾÷曊f,“你們聽說過她吧。”
“嗯,'響雷之后必有暴雨'?!眮喞锸慷嗟曼c了點頭。
在傳聞中,這位蘇格拉底的遺孀同他的哲學家丈夫同樣有名,她的火爆脾氣不止一次被同時代的作家記錄過。只是歲月似乎并沒有讓她變得少許和善,反而增加了她倚老賣老的固執(zhí)。
“夫人,我們是學園的學生?!卑⒗锼顾蠇D人行禮說。
“什么學園?柏拉圖那小子的學徒,一群煩人精!”贊提普的吼聲還在持續(xù)著,“我的兒子對這些事情一無所知!你們不妨去劇場問問,至少有三百個人看到了我們!還有十多個和我們一起回來的,我剛一到家,一群士兵就闖進來,像是要殺人!”
“遭天譴的雅典人,你們殺死了我的丈夫,還不肯放過我的兒子嗎?”老婦人的嘶吼變成了嚎哭。她的兒子扶住她,想把她拉回屋里,卻被她一把推開,“蠢貨,你要是有你父親一半的口才,怎么可能讓人這么欺負!”
“你們快點走吧?!崩势章蹇死諏θ苏f道。
三人訕訕地走出院門,聽著院中仍在持續(xù)的雷聲,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真的是……名不虛傳?!焙彰装⑺共亮瞬令^上的汗,“看起來我們沒辦法從這里獲得線索了?!?p> “不一定?!眮喞锸慷嗟峦蝗徽f道,“你們,有沒有覺得有點奇怪?”
“什么?”其他兩人都轉向他。
“首先,盡管贊提普以脾氣暴躁著稱,但她并不是一個蠢人。想想她剛才的話,盡管她又哭又鬧,話里的意思卻十分明確?!?p> “第一,她明確說事情發(fā)生時自己與兒子并不在場,還舉出了見證人。”
“第二,她把回家后發(fā)生的事情一語帶過,好像他們回家與護衛(wèi)隊闖入是同時發(fā)生的,這進一步削弱了她們的嫌疑。”
“然后,她聽到我們是學園的學生,于是就扯到柏拉圖身上,讓我們想到柏拉圖與他們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我們不應該繼續(xù)為難他們?!?p> “最后,她把這件事與蘇格拉底的死聯(lián)系在一起,表明自己一直處于受害者的位置,而將調查這件事情當作蘇格拉底冤案的后續(xù)。暗示我們如果繼續(xù)調查,就是在繼續(xù)對他們家的迫害。”
“總之,這些信息都是在她的怒罵中傳達出的,這足以證明,她不但不蠢,反而極度清醒和極有條理?!?p> “這么看來,這個老婦人真的不簡單。”赫米阿斯應和道。
“但是,”亞里士多德話鋒一轉,“讓我們想想,如果這件事真的與他們毫無關系,或者真的如贊提普所說的那樣,他們對此事一無所知。一個清醒的人應該怎么做呢?如果要徹底洗清與這件事情的關系,不需要說什么,只要大力配合所有人的調查就行了。無論調查出什么,他們都可以以‘正因為此事與自己無關,所以才配合調查’為理由洗脫嫌疑。而且,只有真正的罪犯才能證明他們家確實是清白的,所以他們應該比我們更急于知道真相?!?p> “這樣,一則有見證人證明他們不在現(xiàn)場,二則他們有柏拉圖和學園的力量作為支持,而同時人們樂意相信蘇格拉底的兒子不會做有損城邦的事情。所以,哪怕最終抓不到真正的元兇,調查的結果也很可能是證明了他們的清白,而不會產生任何不好的后果?!?p> “但是現(xiàn)在她的做法正好相反。她用各種辦法抵制調查,用話語讓人覺得自己是受害人,但偏偏沒有證據(jù)證明自己確實是受害者。她的言說方式讓我想到了修辭課上,伊索克拉底所講的說服的技巧:將沒有聯(lián)系的兩件事同時舉出,引導別人認同其中的聯(lián)系。”
“也就是通過東拉西扯,讓我們覺得她不可理喻?”阿里斯塔若有所思。
“也許任何人經(jīng)過這么一鬧,都會忘記自己本來的目的。而她的目的很單純,就是讓我們不要繼續(xù)調查下去,而不是還他家清白?!眮喞锸慷嗟抡f道,“尤其當聽說我們來自學園,而學園有很大可能維護蘇格拉底家人的利益時,她對我們的態(tài)度恰恰說明了,她不愿意我們牽涉其中。”
“而這恰恰說明了,她的兒子,確實有可能知情并且牽涉其中?”赫米阿斯追問道。
“這只是我的猜測。”亞里士多德沉吟道,“靠語言無法證明的事情,只有靠事情自己顯示給我們看。”
“事情自己怎么顯示呢?”阿里斯塔疑惑地說。
“觀察?!眮喞锸慷嗟挛⑿Φ?,“語言可以顛倒黑白,但自然的事物總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他堅定地說,“無論當事人說過什么,有一點不會改變,那輛馬車確實進入過這里。而經(jīng)過,必留下痕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