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驗(yàn)尸
跑是跑不了了。
看他目光灼灼滿眼久別重逢的歡喜,片刻不松緊緊攥著我的手,我決定來一場豪賭。
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刀光劍影,我這種小人物自然也有小人物的求生之道。鄙人最擅長的一是看人面相,向來極準(zhǔn);二是讀心御心之術(shù)。憑著這兩樣本領(lǐng),我曾想在運(yùn)城南街的萬福樓旁支個攤子替人算命,卻被鼠肚雞腸的宋瞎子馬道婆之流明坑暗害,又被那滿口黃牙一身肥膩的趙屠夫糾纏不休,所以最終不得不繼續(xù)乞討混日。
眼前來人雖舉止隨意甚至略顯輕佻,但氣度灑脫眼神清冽,眉宇之間還有一股傲然正氣,我斷他雖有自負(fù)清高之嫌,但絕非什么邪佞之人。況且他眼中真情昭昭,切切感人,絕不是要絕情的拉我去赴死。
于是就隨他拉著,原道折返城隍廟。
透過從殿上破窗透進(jìn)來的月光,可見王四用一種詭異的姿勢躺在地上,死相難看面目猙獰。
“宿宿,你惹上命案了?!彼麌@著氣,捋順我被風(fēng)吹亂的長發(fā)。
我心道,你當(dāng)我何故連夜落逃。
他誠懇地看著我的眼睛,柔聲問道:“可是你動的手?”
我搖頭。
好好一個天真的傻子,非要學(xué)人提把劍晝伏夜出裝什么風(fēng)流劍客。先不說我確然沒有殺人于無形的本事,此事我委實(shí)冤枉,但即便真是我殺的,只要不是鐵證如山,別說是他,就是運(yùn)城城主將劍指在我脖子上,我也會抵死不認(rèn)。
“那便好辦?!彼敛粦岩傻膶ξ乙恍?,揮劍一指,劍氣動處,王四的衣衫呲溜溜四散開來,露出皴黑干瘦的身子,一時間,血腥味、泥污汗臭味交織在一起,像一道存放了許久后霉?fàn)€的菜,熏得我皺起了眉頭。
他卻面不改色。將手中長劍往我懷中一扔,找來截細(xì)小的木棍,神色凝重地蹲下身勘察起來,必要時用木棍撩翻著王四臟兮兮的殘衣,余光不時地看向我。
劍客大都愛劍如命,常有人在劍毀之時,拿著半截殘劍,悲壯的來一句“劍在,人在,劍毀,人亡”,決然自刎。
于他們而言,佩劍是榮耀也是命門。
今夜這年輕劍客,明知我背了命案,也不管是不是認(rèn)錯了人,便隨意的將自己佩劍交付于我,要么輕敵自負(fù)斷定我拿了劍也不能奈他如何,要么真對我毫無防備。
為表示我既不會趁機(jī)跑路亦不會對他不利,進(jìn)一步打消他的戒備與懷疑,我配合的在一邊盤腿坐下。
可一來我對王四如何死的并不在意,二來王四雖死卻也是一個死了的男人,直觀多有不雅,我只得百無聊賴四下張望。這城隍廟內(nèi)殿我已住了兩三個月,每一根茅草在哪兒差一些就能了熟于心,實(shí)在找不見什么看頭,便把玩起他的劍來。
他又是溫柔的笑笑,自顧自忙活起來。
我咧著嘴生澀一笑。
然后仔細(xì)端詳著劍柄上鏤刻的密密麻麻的神秘符文,摩挲著劍鞘上一條奮髯矯首的青龍。龍口銜珠,目鑲光珠,不開鞘便讓人覺出幾分凌厲。我舉起劍掂了掂,著實(shí)有些分量;拔劍出鞘回鞘間,玄鐵嘶鳴,銀光四起,寒意沉沉,劍氣如霜。
“好劍!”我由衷嘆道。能拿此劍者,身份和修為絕非一般。
一瞬間我似乎要想起什么,頭一痛又忘的無影無蹤。
白逸塵眼手不離王四,檢查完畢脫下自己的外衫替王四罩上,拿劍起身,一本正經(jīng)道:“死者無中毒跡象,無明顯傷口——死因十分蹊蹺?!?p> “或許突然暴斃也未可知,”我說著,起身把劍扔給他,佯怒道,“難不成還真有什么害人性命,吸人精血的妖精!”
他眉眼彎彎,一絲不惱?!把灰欢ㄓ?,行兇者一定真有?!?p> “如此說來,公子是認(rèn)定是我行兇了?!蔽夜首魇?。
“不是認(rèn)定”,他耐心解釋道,“但此刻宿宿你有最大的嫌疑?!?p> 我冷笑道:“小女子聽說,江湖上偏有那么一群沽名釣譽(yù)之徒,欺男霸女大奸大惡他視若無睹,丐幫之事卻頗為上心。也難怪,丐幫雖然都是一幫下九流的烏合之眾,但幫眾遍布天下,一人替公子美言一句,公子便是名揚(yáng)天下的英雄了。”
“宿宿這嘴——當(dāng)真不肯饒人”,他兀自嘆氣,神態(tài)中多了幾分正經(jīng)。“但我白逸塵只愿和相好之人仗劍一生,行俠仗義,從未想過沽名釣譽(yù)?!?p> 我啐道:“好一個和相好之人仗劍一生,行俠仗義!一幫臭男人來欺我的時候你不行俠仗義,老天看不下去他遭了報應(yīng)死了,你倒是管起閑事來了?!?p> 他眼神一凜,怒從中來,捏緊手中長劍道:“宿宿的意思,是他們欺你在先?”
我冷笑道:“難不成公子認(rèn)為這些潑皮深夜造訪我一介弱女子處,是要同我聽風(fēng)賞月把酒言歡?”
他沉默片刻,忽認(rèn)真看著我道:“如此說來,是我趕來太晚了?!?p> 那神情,憐惜中有著許多愧疚。
我看他深信不疑的模樣,居然替他擔(dān)憂起來。如此輕信他人,不識人心險惡的毛頭小子,他日若走上江湖,不知道要吃多少暗虧。
“假仁假義。”我不再理他,拿起包袱踏進(jìn)月色。又被他縱身攔在身前。
“宿宿,你不能走。”
我面無表情盯著他。
他急急解釋道:“方才我同故人夜游溧水,岸上有人喊冤鳴屈,說城隍廟這邊出了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妖精,我受故人所托才過來查看,沒想到竟找到了你。
至于殺人這事,你真要?dú)⒘?,我自有法子給你擔(dān)著。但你說沒殺,我看還是將這事說清了省事。方才,丐幫陳皮帶眾鳴冤,當(dāng)著運(yùn)城城主的面,咬定你就是殺害王四的兇手。你若就這么走了,便坐實(shí)了殺人潛逃的罪名,以后更難在三方五地立足?!?p> “好法子,”我口中有意幫我,但我卻不相信真假,又不知他究竟有沒有幫我的本事,便冷冷笑著擊掌,繼續(xù)試探道,“如此一來,王四自己便是鐵證,那幫無賴紅口白牙便是人證,官府再嚴(yán)刑逼供從我這里取得證詞,我殺人的罪名便是板上釘釘,公子便懲奸除惡匡扶正義天下聞名了?!?p> 他默了一默,思量一陣后,言辭懇切道:“宿宿請信我一回。白逸塵定然還你一個清白,決不讓你受一點(diǎn)冤屈?!?p> 我臉一燒。繞了半天,再蠢笨我也算聽懂了,“阿宿”并不是劍城人對相好的曖稱,而是他對我的昵稱。
稍一權(quán)衡,我心里已經(jīng)做了讓步,但依舊嘴硬道:“白公子言重了,以公子的身手,別說讓我去見官了,就是讓我立地畫押,小女子也是不敢不從的?!?p> 他神色赧然。一句“得罪了”,攬著我的腰縱身往溧水畔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