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嗯”了一聲，抬手摘下半邊青銅面具。雖火光明亮，然夜幕昏暗，加之她左臉對著火堆方向，別人也未必輕易能看到自己的傷疤。
收了面具，她提著裙裾便朝那些跳舞的女孩小跑過去。夏素雪遠遠望見她很快便融入了那跳舞的隊伍，明紅色的身影隨著響起的歌謠翩翩起舞，和她背后那團明火相比，她則更加耀眼明亮。
此時的她，已不再是慕家二小姐，而只是一個同其他人無二的普通女孩。
夏素雪在遠處觀望著，他心中堅信，她定然是所有女孩中，跳得最好看的一個。她舞動著長袖，姿態(tài)輕盈優(yōu)雅，宛若鳳凰浴火展翅飛翔，又像紅蝶舞焰翩然起舞，讓人難以移開視線。
此時的她，再無前日那份憂郁，亦無親人被殺的痛苦，她笑靨如那初春時期綻放的山茶花，嬌艷欲滴，令其他所有的女孩都黯然失色。
火堆前，夜空下，仿佛只有她在舞動，遠處，仿佛只有他在觀賞。
火光跳躍，偶然伸出一片火葉往慕清酒腰側(cè)一撈，夏素雪忽然擔心她會不會被火燒著。
但顯然，他是杞人憂天，圍著火堆跳舞的女孩，距離那火堆少說也有一丈遠。只是那火堆太大，才讓夏素雪產(chǎn)生了一些錯覺。
大約過了一炷香時間，這一時段的歌舞結(jié)束了。慕清酒從一群意猶未盡的女孩中緩緩朝夏素雪走來，手上拿著一盞適才跳舞后當?shù)厝怂退幕簟?p> 夏素雪看到她滿臉通紅，香汗淋漓，從懷中取出一只冰藍色的絲帕，往她熱撲撲的臉上一點，那還未退出舞蹈的歡樂中的女孩身子一頓，漆黑的雙眼不由得瞪大，看著為自己擦汗的夏素雪。夏素雪并無所覺，俊容上不見任何表情，只仔細地為她拭汗。
夏素雪的手雖然裹了雪綢，慕清酒還是感覺到他手上的寒氣，這寒氣緊靠著她變得滾燙的臉頰，讓她很是受用。
有一股暖意，自心底騰出，溫柔了她的目光。便連眼前這寒云公子的語調(diào)，她也朦朧覺得似乎變得溫柔許多。
他問她：“累嗎？”
慕清酒一邊重新戴上面具，一邊帶著喘氣聲，臉上笑意不減，道：“嗯，許久……沒這么活動過身子了?！?p> 夏素雪唇角噙著淡淡的笑容，微微轉(zhuǎn)移目光，看到慕清酒手中的花燈，問道：“這便是祝融上神賜予的花燈？”
慕清酒嘴唇微動，本想說“不過是一群信徒借祝融之名，給所有參加祭火儀典的女孩送的花燈罷了”，但她思緒一轉(zhuǎn)，改口道：“嗯，是的。是祝融上神留在人間的使者，送給我的?！?p> 慕清酒的回答，倒是有些出乎夏素雪的意料。他以為這女孩終究不會相信這些神鬼之說，看來，她對于見著自己娘親一事，分外看重。
兩人來到龍湖鎮(zhèn)中唯一的人工開鑿而成的湖泊：龍湖。湖畔飄著許多竹筏，供人們使用。湖中有許多人正劃槳放燈，虔誠許愿，但從湖邊看去，并不能看到他們是否借著花燈，召來了逝者。
想見到逝者的心愿，看來并非慕清酒一人懷有。原本漆黑一片的龍湖上，被人們放滿了花燈。花燈點綴著龍湖，倒像是整個星空落在這龍湖鎮(zhèn)上了一般。
望著龍湖中數(shù)量出乎意料的人群，慕清酒不由得更加期待見著蘇晴南。她挑了距離自己最近的竹筏，先一步跳了上去。她因心急如焚，致落腳過于用力，竹筏頓時左右劇烈搖晃，險些翻了。
夏素雪臉上露出驚恐神色，連忙隨后走近，拽著一頭牽著竹筏的麻繩，看著驚魂甫定地跌坐在竹筏上，兩手死死護著花燈的慕清酒，他問道：“二小姐，沒事吧？”
“沒……我沒事。”慕清酒終于緩過勁來，抬頭回應(yīng)了夏素雪。
見她無恙，夏素雪勉強放下心來。他緩緩走上竹筏，手握船槳，控制好了竹筏方向，便朝著湖中心劃去。
夏素雪劃船手法熟練，竹筏半點搖晃也無。等到竹筏到了龍湖中央，周圍一圈又一圈花燈，將他們圍在中間。
慕清酒已經(jīng)跪在竹筏邊緣，對著漆黑的龍湖水，雙手捧著花燈，已迫不及待想要放下花燈。等夏素雪將竹筏停下，她心中反復(fù)默念著“娘親”，將花燈放于湖水中。
她緊閉雙眼，雙手合十，蘇晴南的模樣，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腦中閃過。
“二小姐……你看……”她忽然聽到夏素雪有些驚愕的聲音緩緩傳入她耳中，便睜開雙眼。眼前光芒大盛，光中的景象，讓她忍不住掩嘴哭出了聲。
那花燈中的火光，化作一縷煙，縈繞而上，然后擴散開劇烈搖晃著。搖曳間，火光變得愈加耀眼，中間似有人影輪廓在快速閃動。
等到火光終于靜止，里面的人影也清晰起來。慕清酒一眼認出，那正是自己多年未再見過的逝母，蘇晴南。
她還是和慕清酒記憶中的一樣，明明有著一張溫柔得像觀音菩薩的臉，卻總是帶著灑脫的笑容。一直以來，慕清酒都很喜歡這樣的娘親。
火光中的蘇晴南正看著慕清酒，漆黑的瞳孔依稀映著慕清酒的倒影。慕清酒不由得出了神，口中喚著“娘……”，緩緩伸出手去，想要再去觸碰一下母親的臉，絲毫不覺自己大半個身子已經(jīng)探出了竹筏。
忽然，她感覺一股大力將她猛然拽回，拉開了她和蘇晴南的距離。她心中怒意頓生，正要轉(zhuǎn)頭指責夏素雪，卻被夏素雪搶過了話頭：“回神！你還在湖上，別掉下去了！”
慕清酒這才終于注意到，自己還在竹筏邊緣，再往前一點就會跌入湖中。她連忙重新抬頭看去，好在蘇晴南的那張笑臉還未消失，只是她始終保持著一個表情，嘴唇微動，看樣子應(yīng)是有什么話要對她說。
慕清酒似丟了魂魄般跪在竹筏中央，呆呆地望著蘇晴南，直到花燈中火光搖曳，燈芯已無法繼續(xù)支撐光亮，蘇晴南的臉龐隨著火光一起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便是夏素雪亦未料到，這祭火儀典能見到逝者的說法竟會是真的?；鸸庀У膭x那，他輕輕嘆了口氣，以為慕清酒會因為不得再見蘇晴南而難過，便忍不住看向她，卻見女孩手撐著竹筏，雙腳掌控著竹筏的搖晃，緩緩站起來，半邊臉上早已被淚痕洗過一遍，嘴角卻揚起滿足的笑容。
“公子，謝謝你帶我來這里?！?p> 夏素雪問道：“這樣……便足夠了？”
“嗯，足夠了。”
夏素雪放下心來。此時龍湖上已沒有多少人了，天色已晚，二人便上岸回到客棧休憩。
翌日辰時，夏素雪尚未完全自睡夢中醒來，便有人敲響他的房門。他抬手揉了兩下沉重的眼皮，換上雪狐裘衣，打開房門一看，立在門口的紅衣女子在他剛打開能看清她全身衣著時，便先行開口道了一聲：“公子，早?！?p> “今日你還挺早?！币娔角寰戚^之此前氣色大好，夏素雪神色變得柔和。
慕清酒笑道：“啊，難得來參加這個祭火儀典，想早些去逛逛別的?！?p> “我還以為二小姐打算今日就打道回府了?！毕乃匮┯行┮馔猓滩蛔≌{(diào)侃了一句。
原本慕清酒確有此打算，然自從昨日見著了蘇晴南后，她對這祭火儀典產(chǎn)生了極大的興趣。或許也因再見到娘親，她像是個了了一樁心愿般，情緒高漲。
她道：“何必如此著急回去？清酒久待家中，已經(jīng)倦了，再多逛逛也并不是壞事?！?p> 夏素雪不由得笑道：“既然你已如此說，那我便奉陪到底吧?！?p> 夏素雪和慕清酒剛離開客棧門口，便看到四處都有人在圍觀著什么。集市內(nèi)像永不會疲倦的小孩，永遠都精力充沛，熱鬧非凡，吵得朝日也不愿再賴床不起，緩緩從東方升起，向大地撒下初晨的第一縷陽光。
本對這些吵雜之地退避三舍的慕清酒，此時滿心好奇地想擠破人群，看看他們究竟在圍觀什么。距離她最近的一個百姓一看到慕清酒戴著的半邊青銅面具，立馬認出她是慕二小姐，不由得大呼一聲：“啊，慕二小姐！”一邊說，一邊讓開了一個缺口，方便慕清酒鉆進去。
其余人一聽到他的呼聲，自然也注意到了慕清酒的存在，紛紛主動讓道，讓慕清酒能順利到人群最前方。
慕清酒唇角含著淡淡的笑容，欠身道：“清酒謝謝諸位。”
不止是慕清酒，身為江湖中赫赫有名的“寒云公子”夏素雪亦是受到同等待遇，在有人一眼認出夏素雪身份時，他也被眾人一同送進了人群最前，毫無障礙地看到里面有個男子手捏著好幾個顏色不一的沙包，坐在一個半人高的石老虎上。
他拍了拍胯下石虎，開口吆喝，吆喝的內(nèi)容，也頗具祭火儀典的特色：
“吾乃祝融上神派遣到人間的使者，此虎為祝融上神之坐騎。上神因事務(wù)繁忙，無暇照顧愛虎，特遣我下凡，請求諸位幫忙投食。若能助其果腹，我便將上神特意交予我之‘鳥羽步搖’贈出。戴此步搖者，可得上神庇護，常年無災(zāi)，終生享樂！”
他一面說，一面展示手中用各種顏色的布包裹起來的沙包，繼續(xù)對聽得入了迷的群眾說道：“這里面裝著的，便是上神愛虎愛吃的食物，乃天界獨有，借七色女仙所著之‘七彩飛天衣’的布料包裹而成。如此可保存食物不會沾染人間凡氣，入了虎口，此布便會化作仙氣，重回女仙衣服上?！?p> “上神特意交代，石虎一次吃足十個便可，但若食物跌落在地，染了凡塵，便浪費了食物，恐會惹上神不滿，是以若有人能一次將十份食物盡數(shù)喂入虎口，才可獲此步搖?！?p> “虎食一次可買十份，一份一文，可有人愿意試試？”
慕清酒聽得稀奇，忍不住笑道：“仙界靈寵口糧，原來也并不是很貴。”
以她身手，將十個“食物”盡數(shù)投入虎口并非難事，然她現(xiàn)下身份只是慕家小姐，不可輕易動手，只是自從昨日見著了蘇晴南后，她開始逐漸相信祝融上神的存在，甚而產(chǎn)生了信仰，是以那步搖委實令她心動。
左右為難間，夏素雪忽然開口問道：“若二小姐想要那步搖，我可以試試?！?p> 慕清酒聽罷，有些受寵若驚地看向夏素雪?！肮与y道還會讀心術(shù)？”
夏素雪莞爾：“只是見的人多了，閱人多了，看你適才神情，便猜了個八九分。”
他不等慕清酒有任何反應(yīng)，從懷中摸出十枚銅板，遞給“祝融使者”，拿了十個沙包。他站在使者特意指出的位置，輕易便將十個沙包扔入虎口，讓那使者瞬間綠了臉。
他這才注意到，這一頭雪色長發(fā)的男子，不正是那大名鼎鼎的“寒云公子”嗎？
他強忍著肉痛，依照約定，將鳥羽步搖交給了夏素雪。夏素雪接過步搖，轉(zhuǎn)手便贈予慕清酒。
這步搖頂端是一只以黃金鑄成“二尾鳥”，其尖喙銜著一顆金鑲玉珠，吊著三股白玉垂珠。而這二尾鳥最大特色便是它較它身子長上數(shù)倍的尾巴，分作兩羽，“二尾鳥”一名由此得來。而匠師別出心裁，將此鳥二尾鑄作步搖雙柄。
收此步搖，令慕清酒心花怒放。她表面雖一如往常地不顯露明顯神色，眼中的喜愛卻遮掩不住。她面頰通紅，雙手緊緊捏著步搖，將它戴在自己頭上。
“這樣……好看嗎？”她一開口，嬌羞之情溢于言表。
夏素雪點頭道：“嗯，很適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