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年紀(jì)小,掌柜也見我可憐,只讓我做些上菜溫酒的活,也從不讓我上二三樓去,怕沖撞了貴客。
一樓的裝潢布局很簡單,只一個偌大的戲臺子,三周環(huán)了八張小桌,再無旁的。只有那戲臺子后面有一個小閣間,是存放雜物的。常年不會有人進(jìn)出,于是那里成了我偷閑的好去處,每每客多人忙時,我便趁掌柜不注意溜進(jìn)去,我還給那兒起了個名字,叫“秘密屋”。
我記得很清,是七月廿五。因為有戲看,客人便很多,我像往常一樣躲進(jìn)了“秘密屋”?!罢l?”我點亮一只蠟,是個著花旦戲服的戲子。她衣衫微亂,臉上也滲出了汗。我舉著蠟走到她跟前,挨著她坐下,“你是來唱戲的嗎?”她急忙捂住我的嘴:“別出聲,有人在抓我?!蔽艺A苏Q郏骸敖憬?,我來這兒很多次了,外面客吵,聽不到我們講話的。”他上下掃眼打量了我一會兒,見我確是個丫頭扮相,才把手放下。
“姐姐,我叫小魚兒,你叫什么名字?”
“九鶯?!?p> 我呆住了,我竟見到了九鶯。我曾聽說過,有大老爺砸?guī)装賰芍粸橐欢镁批L娘芳容。想想確是這樣,一個年輕女子,上著厚脂粉,有著百靈一般美妙的嗓音。連我這樣的小丫頭都好奇她的相貌,那些個財神爺自然更甚。
“誰要抓你?為何抓你?”
“是胡阿爹,我們紅玉樓的大東家,我戲唱不好,他便打我。”說罷,卷起袖子讓我看傷?;椟S的燭光下,確是觸目驚心,有鞭打的,有刀割的,還有似煙把子燙的,新傷疊在舊傷上,看得我后背直冒冷汗。
“九鶯姐姐,放心,我會保護(hù)你!”
九鶯破涕為笑:“你才多大?。∨?,我也不大——你不許叫我姐姐,讓我活似個盤著油頭的老婦一般?!?p> “那我叫你什么???”
“嗯……九娘,對,小魚兒,叫我九娘好了,我爹爹娘娘以前也是這樣叫我的?!本批L托著腮想了一陣兒。
“好!九娘!我今年十五,你多大?”
“我十六歲?!?p> “哦,對了!”我從里衣里翻出一個絹花,說:“九娘,這是不知哪個老爺扔給你的,讓我撿了去,現(xiàn)在還給你吧!”
九鶯娘戲一的開場,二三樓的主子們就往臺子上扔?xùn)|西,我曾親眼看見一個頭頂高冠的大老爺往臺子上砸了個明晃晃的金錠子,不過很快有人撿走了去。
九鶯笑道:“哈哈,那些錢多的老鬼們?nèi)拥臇|西才不會到我手里。都是這聚福堂和那紅玉樓三七分了,再揀篩出幾樣中看不值錢的,讓我選一些留下。呵,這絹花估摸著也是他們看不上的,你且留著吧。”接著她又卷起另一只袖子將手腕舉在蠟下叫我看,蔥白的手腕上戴著一只明晃晃的鐲子。
“是金的嗎?”我問。
“黃銅。”她低頭笑了笑答道。
我愣了愣又抬頭看了看她燭光下忽明忽暗的臉。少女臉白如玉,眉細(xì)如柳,唇又似桃花般艷紅,臉上似乎有不甘,卻依然保持平和。
我曾見過許多跟了貴人了的伶人或風(fēng)塵女子,可九鶯娘卻似與她們不同??删烤鼓睦锊煌兀课蚁氩怀?。
“你可識字嗎?”九鶯驀地發(fā)聲,我一驚,繼而搖搖頭,她很欣喜,“我教你識字吧!”
“女子識字又有什么用呢?不能科考,不能入仕,也當(dāng)不了先生。識得自己的名字便好了啊?!?p> “誰說女子不如男?古既有花木蘭巾幗不讓須眉,今就會有我九鶯,讓天下女子都讀得了書,識得了字?!本批L眼神變的堅毅,“這是我爹說的?!?p> 我曾聽說過九鶯娘本非長安人,而是洛陽人。出身也好,父親是個教書先生,姓林,開立著私塾。且家中獨有這一女,對她也十分寵愛。但后來不知怎的,父親得罪了縣上的趙太師,鋃鐺入獄,母親也因悲傷過度氣絕而亡。因是舉家遷居洛陽,也無本家可依,九鶯娘便只好投身紅玉樓,做了戲子。有人戳著她的脊梁骨罵,譴責(zé)他有失父親文人風(fēng)骨。我不明白,只知道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子。
“好,我要學(xué)!”我咧嘴笑道,“那現(xiàn)在,我也叫不得你九娘,得要叫你九先生了,哈哈哈。”
九娘也捂著肚子笑,就這樣鬧了好一會兒。
“我先教你認(rèn)字吧!比方我們現(xiàn)在在一間屋子,屋子這么寫——”她拉出我的手,用纖細(xì)的手指在我手上描畫。
“這不是普通的屋子,是秘密屋!”我咧著嘴笑著說。
“你起的嗎,這個名字可不雅,嗯,叫菱湘閣罷?!蔽衣犃诉@樣的名字,感覺自己仿佛就處在了候門大宅院的后花園中,急忙點頭:“好名字!好名字!”
九鶯娘也很開心,又拉著我的手教了我好些字——酒、絹花、手帕、雪。還有好些,如今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
九鶯娘走時說:“這月三十我還會來,唱完戲我來這兒找你!”我癡癡地點頭,送走了這個仙女似的姐姐。
我吹了蠟,重新把絹花放回里衣兜里,推了門一道小縫,探出腦袋去瞧,外面的戲已唱停。掌柜在賬房撥著算盤,伙計們都在收拾戲臺子。一個滿臉堆著笑,手里端了竹筐的,一下下費(fèi)力地彎腰撿臺子上的珠寶金銀。我想他大約就是那胡阿爹了,他老遠(yuǎn)看見一個銀元寶,癡笑著飛身去撿,又拾起旁邊一個戒指,見是黃銅雕花的便向后一拋,又飛去撿別的了。
我溜出去,走到大堂。“小魚兒,你又去你的秘密屋了吧?”我一驚,抬頭一瞧,是伙計阿福哥,他平日里對我最好。廚房有剩的肉會偷了給我吃,所以我將我秘密屋的秘密告訴了他?!安粚Α!蔽覔u頭,“現(xiàn)在叫菱湘閣?!彼鲱^笑著:“誰給你起的這名兒?。俊蔽疑衩氐男πΓ谀_在他耳邊道:“秘密?!彼膊辉俣鄦?,遞給我一把笤帚,就笑著走遠(yuǎn)了。
從那天起我便特別期待三十的到來,廿八的說書我也沒像往常一樣鉆在最前面聽。
終于,七月三十,我盼來了紅玉樓。我趴在臺子角上,仰頭看了一出一出的戲,終于等到了九娘的戲,這次是貴妃醉酒。她一身厚重的戲服,頂著沉甸甸的頭面,一個眼神,便風(fēng)情萬種。她的眼神落在了我身上,勾唇一笑,我便盯著她嫣紅的唇瓣入了迷,只曉得癡笑。
“小魚兒,今兒怎么愛上看戲了?戲早完了!想什么呢?又……癡笑什么呢?”我一回頭,原是阿福哥,我咧嘴笑笑,又想起了上次與九鶯娘的約定,急忙應(yīng)了一聲就奔向了菱湘閣。
打開木門,掀開門簾,九鶯娘已點了蠟,一手托著一本書,一手托著蠟慢慢移動。“你來了。”她把蠟立在柜上,輕輕合了書,抬頭道。她鬢發(fā)微揚(yáng),黑亮的眸子平和溫柔?!班拧!蔽覒?yīng)一聲,倒手合上門,挨著她身邊坐下。
“九娘,你看的什么書?”她向我招招手,我湊到她身邊,她便拿了蠟打在書封上,一字一字念道:“湘——蘭——記”。
“什么意思?”
“話本子?!?p> “是說書人說的嗎?聚福堂每月廿八會請說書人來說書,我每回都擠在最前面聽。”
“差不多吧!”
“講的什么?”
“嗯……你大約不懂的,男婚女嫁,兒女情長。”
我笑起來:“九娘在想嫁人嗎?”
九鶯立刻羞紅了臉:“瞎說……我可沒有?!?p> 那天我們說了好些話,如今記得的只有她一句:“我此生寧愿嫁與匹夫草草一生,也不入宮門王府半步,我原以為外界荒唐,誰知這長安城才是最荒唐。來生只愿再多做些打算。”
我想她此生大概的確是沒有如愿了,只盼來生,再好好做打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