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木,這不是你說的什么江湖,沒有那么多義氣,俠義,那婦人口舌之爭,一時氣話而已,豈能信以為真?”
“怎地不能當真,婉姨說圣人主忠信,謂與朋友交,言而有信,啞伯說要令則行,禁則止,書上也說大丈夫當守信重諾,方可直立人間?!?p> 師爺見她避重就輕,本就來氣,竟還拿這些道理跟他掰扯,不由得嗤笑一聲,
“圣人言?若世人個個一言九鼎,句句無虛,哪還需官府審案,圣賢教諭?你既說令行禁止,那我問你,你今日所為可是張典史授意?如若不是,那又何來的令行禁止?你自己嘴上敷衍,還不是仗著武藝為所欲為?”
“這世道,哪里來的那么多規(guī)矩道理可言,還不都是各憑本事,那生來富貴手握重權之人,是會與你這無依無靠孤女講公平,還是會與我這一無是處的窮師爺論正義?他們要讓你死,絕不讓你多留一口氣,你拿什么跟他們講道理?沒道理可講,這黑了心的世道,沒道理!沒道理!”
師爺一番話說得又急又快,越說越激動,最后竟發(fā)瘋得一巴掌接著一巴掌拍在了幾案上。
阿木木瞪口呆地看著師爺,最后顧不得自己對與錯,慌忙拉住了師爺的胳膊,
“師爺師爺,別生氣,我下次一定好好聽張叔還有您的話,也聽朱玉,小五,大力,阿遠哥,劉哥,王叔還有鄭七的話,我保證不去殺那牛嫂子,也不聽張嫂子的話,以后就聽師爺的,師爺讓我往東,我就往東,哪都不去?!?p> 師爺被阿木緊緊拽住,動彈不得,又嫌她在耳邊一陣聒噪,也不多話,垂著頭朝阿木擺擺手,示意她出去。
阿木不敢再違師爺的意,可瞧著他剛才那駭人的模樣,又有點放心不下,躊躇之間,被在外面看熱鬧的朱玉一把將她拉了出去。
外面艷陽高照,屋內師爺卻遍體生寒。
剛才那一頓發(fā)泄,讓他不堪重負,深深地陷在了椅背中。
就在剛才,自己似乎看到多年前的自己,將圣人之言奉為圭臬,克己復禮,憂患天下,殊不知他連自己妻兒老小都護不住,又哪里來的天下要他憂心。
外面的人見朱玉拉著阿木出來,立刻散的干凈。
一出來,朱玉便松了手,他回頭看了眼阿木,到底沒說什么,自己走了。
院子里只留了阿木一人,阿木抬眼望天,這世道跟她想的差的太遠!
沒多久,張魯回來,看到阿木蔫頭耷腦地一人坐在院子里,一肚子火雖沒滅,語氣卻緩了不少。
“阿木,跟我來,”說罷,自己走到右手邊的第一間屋子。
這是張魯當值的屋子,屋內簡單的可憐,靠墻一張木板床,上面一床薄薄的被子,一個磨的發(fā)亮的木枕。
床邊一把光背椅子,椅背上搭著一件灰不溜秋的褂子。墻角一個木盆架子,上面搭著塊布巾。
張魯將褂子扔到了床上,坐到了椅子上,抬手拿起窗戶邊上的碗,低頭一瞧,沒水了,本想自己起身倒水,見阿木四下打量,便道,“去,給我倒點水來。”
“行,您等著。”
阿木被師爺那一頓發(fā)泄沖擊,雖不完全明白,但也隱約感覺自己沒準兒真錯了,也知今兒張魯臉色難看的緊,乖乖接過碗,出去找水去了。
不多時,阿木端著滿滿當當一碗水進了屋,虧的她手穩(wěn),那水竟是半點沒撒出來。
“張叔張叔,水來了,您喝,慢點啊,可別嗆著了?!?p> 張魯也不理她,見那水滿的都快溢出來了,瞪了她一眼,雙手小心接了過來,先輕嗦了一口,待咽了下去,這才大口大口喝了起來。
喝完一碗水,張魯才覺得冒到嗓子眼的那團火才又回到了肝田。
他將碗放回了窗臺,轉頭看阿木。
阿木見他臉色好了很多,決定先發(fā)制人,一撇嘴,“張叔張叔,他們欺負我,他們不理我!”
“那你知不知道今兒犯了什么錯?”
“我哪犯錯了,我就是說了幾句話嘛,我那是為她們好!”
張魯一聽她還有臉說為別人好,都被氣樂了,當即道,“我問你,師爺跟你怎么說的?你一個剛來兩天的,就敢管這一攤子事了?要不你來當這典史?”
“您別生氣,我聽您的,下次不插嘴了還不行嘛,都聽您的,都聽您的,別氣啊。”
阿木上前來,一邊說,一邊伸手在張魯的背上擼著,驚的張魯跳了起來。
“你個大姑娘,你別動手動腳,去,去,往后站站,再去去,行,行,站好了!”
見阿木都快站到門外去了,張魯方才讓她停下。
這孩子,怎么有個這么個毛病,什么人都動手動腳,虧的他一把年紀了。
“知道你今天犯了什么錯?”張魯定了定神,問道。
“不知道?!卑⒛纠蠈嵒氐馈?p> “這一條,出門在外,不服指令。你不待我說話,便自己出言挑撥,讓那張牛二人相爭相斗?!?p> 阿木撇撇嘴,想再解釋。
張魯一個眼神看過去,“你要是再回嘴,你自己去找?guī)煚敯??!?p> 阿木想著自己剛把師爺激的拍桌子,老實閉嘴。
“第二,口出狂言,引得民憤。姑娘家,哪能一天到晚把打打殺殺掛嘴上,你現在可是衙門里的人,用師爺的話說,須得謹言慎行,不要動不動就讓別人殺人,不然的話,你到底是官還是匪?”
張魯耐著性子接著勸道。
“那是她們自己動手,也是那牛嫂說要雞沒有,要命一條,那張嬸也說她要牛嫂的命,我便幫幫她而已?!?p> “你現在是官府的捕快,不是什么俠士,有捕快幫人殺人的嗎?有捕快看人打架,架秧子起哄的嗎?你那是捕快干的事嗎?我看你趁早交了這令牌,免得禍害鄉(xiāng)里!”
張魯再好的脾氣也被她這話氣的開始訓斥起來。
阿木聽了這話,覺得自己被他們冤枉的比那竇娥還冤,也不辯解,只紅著眼盯著屋頂看。
張魯進衙門前被鄭七拉著叨叨了一路,說的無非就是阿木這來歷不明,是非不分又有身手的人留在衙門里就是一禍害,昨兒禍害了衙門,今兒個就禍害到了外頭了,日子長了,還不知會惹了什么婁子出來,還是趕緊將她打發(fā)了才是。
當時他還叱了鄭七,讓他不要胡說八道,阿木一看就不是壞心眼兒的孩子,別因為踹了他就耿耿于懷。
沒成想,自己氣急了,也說了跟鄭七一樣的話。
這張魯雖說擔了典史的職,管著刑罰獄吏,卻最是心軟不過的人,話說出了口便后悔了,看到阿木的樣子,更是一肚子訓斥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不自在地咳了一聲,“你想過讓那張嬸殺了牛嫂子的后果嗎?”
見阿木不答,知她現在心里憋著氣,說再多也她也聽不進,只得溫聲道,“行了,今日不早,你先回去,好好想想吧?!?p> 接下來兩天,張魯出門也不帶著阿木,只讓馬大力跟她講衙門規(guī)例。
衙門規(guī)例是師爺接手衙門后,見衙門里從上到下里里外外諸多陋習,自己一條條想出來,然后又吩咐眾人熟記遵守。
那些規(guī)例,小到規(guī)定每日洗臉洗腳,每日如何拜神上香,大到如若敵兵來襲,何人奔襲通知外縣府城,何人城內安民,何人城門守護,何人招兵抵抗,又有諸多規(guī)矩不準等等。
十多年下來,這規(guī)例積了厚厚一沓。
說是讓馬大力給阿木講,可馬大力認識的字有限,那厚厚一沓只得阿木自己看。有不明白的,馬大力再給她解釋。
兩人一個看,一個說,不到一日便將這規(guī)例看了個七七八八。
馬大力還好,張魯吩咐了,他屁股不挪地定要確保完成。
阿木哪坐的住,偏大力一根筋兒地攔著她。
以阿木的本事,一個大力當然攔不住,可她想想那師爺的話,到底留在了院子里。
這兩天衙門里的人都躲著阿木,師爺又嚴禁她去二堂,前院除了兩排廂房,連棵樹都沒。
阿木圍著院墻轉了三圈,無聊地在院中練起了手腳。
她左一拳,右一腳,練得虎虎生風,小小瘦瘦的人硬是打出了泰山壓頂的氣勢來。
一個翻躍后,又抽出軟劍,一道道劍影如白練,一襲黑衣也似游龍,只看的人眼花繚亂。
轉眼間,院子中遠遠近近聚了不少人。
眾人哪里看過這等場景,只覺這人不似人間凡物,俱都凝神憋氣,唯恐驚擾了之后再不得見。
待阿木一套劍法練完,見院中眾人臉色,有驚喜,有不安,有崇拜,有艷羨。
阿木倒也不在意,仔細將劍收好,便看到大力抖著手小跑向前,“阿,阿,阿木,你,你可真厲害,真厲害!”
見大力激動地話都說不利索了,阿木笑了起來,“這有什么可厲害的,你要是想學,說不準比我還厲害呢?!?p> “我,我,我可以么?”馬大力說完,轉頭四處望,希望有人能肯定。
“肯定行,你天生神力,如若練我剛才的拳法,定然比我厲害百倍?!卑⒛军c頭。
阿木倒不是安慰馬大力,她那一套拳法本為啞叔家傳絕學,蓋不外傳,奈何到啞叔,無妻無子,又無兄弟子侄,這才上了三炷香,稟告父輩祖宗,傳了阿木。
阿木現時尚不知這其中內情,只當尋常功夫,便不假思索地要將此拳法授于大力。
聽聞阿木要授拳,馬大力喜得當即跪倒到地上嗑起了頭,一邊磕一邊喊,“師傅,師傅,師傅?!?p> 待磕完才發(fā)現,阿木早已跳到了他身后。
“阿木,阿,不,師傅,你怎么跑我身后了?!闭f完,便要轉身再去磕頭。
阿木向來灑脫,不知小節(jié)為何物,更不會藏私??蛇@九尺的大塊頭跪地叫師傅,到底年紀尚小,臉早已紅的不成樣。
“你快起,你再這樣,我便不教你了!”
大力一聽這話,哪還敢跪地上,他雖站了起來,可嘴里還喊著師傅。
“師傅,你教我功夫,那便是師傅,張頭也教我,我也認張頭師傅,你倆都是師傅?!?p> 阿木道,“你教我衙門規(guī)例,那我豈不也得叫你師傅?”
大力腦袋沒她轉的快,一時愣住。
阿木接著道,“如此,你我便不算師徒,你比我年長,我就叫你一聲大力哥,你教我規(guī)例,我教你拳腳,你我二人即是互通有無,也算公平交易,可好?你若不同意,那便罷了?!?p> 大力見她這樣說,生怕她不愿再教,只得點頭同意,卻在心里告誡自己日后定將阿木當作師傅一樣孝敬。
兩人歡歡喜喜地說好了,阿木便指導大力,跟他過了幾招,便發(fā)現他氣力雖大,卻下盤虛浮,氣息紊亂,便令他先扎起馬步,練起了吐吶。
一旁的眾人也有心思活動的,可到底懾于阿木的無常,不敢上前,只得艷羨地看著。
待著下晌張魯他們回來,扎馬步的便多了小五,當然也沒讓小五叫師傅。
就這樣,馬大力和小五兩人從這天起,就跟在阿木后頭練拳腳。
張魯見了,干脆也免了小五的巡差,留他跟大力兩人在衙內。
只苦的縣令大人現在連二堂都不愿進了,日日留在后院,哪怕老妻小妾鬧的天翻地覆也只當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