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堂廂房中,師爺跟張魯坐在椅子上,師爺問道,“張典史看這阿木如何?”
張魯不明白他的意思,想了下,說道,“阿木機敏聰慧,性子直爽,身手不凡,雖是女子,卻不拘小節(jié)?!?p> 想了想,還是道:“只是年紀小,性子還有些跳脫,再歷練下,或能成大器?!?p> 師爺點點頭,他想到這大半個月阿木到底還是有些長進的,跟衙門的人混的也不錯,現(xiàn)下連張魯也對她贊多于貶。
想想她這些天來做的事,就能明白,這孩子雖說自己主意不小,可好歹是個能聽得進勸的,跟她說了不能做的事,雖多少也都遂了她自己的意,可再沒讓人抓住把柄。
想到這,師爺嘴角有了笑意,道,“我留下她,本就是看中她的身手,咱們衙門人手不齊,有她留下來給你當個幫手,以后咱么也有了奔頭?!?p> 張魯明白師爺說的是剿匪的事,他頓了頓,還是問道,“師爺,這剿匪的事有幾分把握?其他人倒還好說,只怕那劉大人不會輕易同意?!?p> 師爺嘆了口氣,道,“我也不瞞你,我早以大人的名義發(fā)了兩封信函,可到如今,半點兒回應也沒有,只怕這事還得從陳大人那想想辦法?!?p> 張魯跟著師爺多年,也為師爺辦了不少事,明白他的意思,“您的意思,再去府衙一趟?”
師爺沉聲道,“我本想親自走一趟,但如今秋糧征收在即,我這有一封信,你帶去,給顧師爺,探探他口風,看能不能請陳大人作主?!?p> 顧師爺名顧敏,字明遠,為知府陳大人的幕僚。
師爺當年求學時曾與之有過一面之緣,后機緣巧合,兩人俱都背井離鄉(xiāng)來到此地,又都同為幕僚,雖前途各不相同,到底有幾分同鄉(xiāng)之誼。
為此,師爺每年孝敬陳大人的同時都不會忘記捎帶這顧師爺,顧師爺也會禮尚往來,幫忙在陳大人面前美言,這些年來,兩人倒也真有了幾分交情。
張魯接過信,小心收好,“行,我明白了。那劉大人那里?”
“你放心,過幾日,我再親自去一趟。”
張魯?shù)?,“師爺,咱們手里只阿木一人有些本事,您要是不帶著阿木,恐怕不能讓那劉大人動心啊?!?p> 說完,張魯自己都有點臉紅。
師爺見他模樣,笑了下,“老張啊,你也別不好意思,咱們都是普通人,阿木那樣的,那就是機遇。你我也相識多年,我也不跟你說那些個虛的,也是有你在,咱們?yōu)蹩h才安穩(wěn)了這些年。這點,咱們大人可得謝謝你?!?p> 這話說的張魯臉上更紅了,連忙擺手,“師爺,快別說了,我沒什么本事,幫不了什么大忙,”
師爺連忙打斷他,道“我不是跟你客套,咱們什么情況你我皆知,縣衙連人手都七零八落的,回回上頭撥款,銀子到了咱們這兒,那是短了又短,咱們上下使不上勁兒,要是沒別人幫忙,那便也就這樣了,再過上個十年八載,便都回家養(yǎng)兒弄孫了。唉,也是我無用,才連累大家如此?!?p> 張魯心里想著,不是師爺你無用,是咱們跟的人太窩囊,換個縣令來,說不準,又是另一副田地呢。
師爺看著張魯神情,也明白他心思,他苦笑了一下,道,
“你也別怪大人,唉,他那人什么都好,就是膽子小了些,什么事都縮在后面,這么多年了,讓他改也改不過來了。大人們能縮一縮,咱們下面的人可不能再縮了,好歹都試試,爭口氣去,即使不為著面子,就為那賞銀,咱們也得試上一試不是?”
“至于阿木,我本不想讓她去府城,可她那性子,她要走,怕是誰也留不住,不如賣個人情,跟她跑一趟,有事了還能幫襯一二,只是辛苦你了?!?p> 張魯連忙起身,“不敢不敢,師爺客氣了?!?p> 師爺擺手,示意他坐下,“這趟出門,你一定得把阿木看好了,她啊,我就怕她出門又惹了事非出來。”
張魯笑道,“別說您怕,我也怕呀,這丫頭,膽兒忒大!”
“可不是!還不知能捅出什么簍子呢,可也不能拿繩給她拴住?!?p> 張魯見師爺一副愁容的樣子,自己倒舒坦了些。
“對了,還有一事,你去找劉武,托他打聽打聽,陳大人是否有調(diào)動或者升遷的消息?!?p> 張魯一驚,“陳大人要走?”
師爺搖頭,“幾年前顧師爺曾提過。不過這幾年倒沒聽他說起了,眼下既然咱們想爭一爭,還是打聽清楚為妙,以防萬一?!?p> 師爺又推過來一個信封,“這里有幾張銀票,你按著慣例給便是,那劉武是個見錢眼開的,你多說些好聽的?!?p> 張魯點頭,這事是大事,他知道輕重。
“還有一事,”說到這兒,師爺卻停了下來。
張魯抬眼看師爺,見他摸著茶杯,卻不說話,半晌,似下了決心,接著就聽師爺聲音輕緩地道,“你跟顧師爺打聽打聽,十五六年前,抄家流放的官宦人家都有哪些,都犯了什么事?!?p> 張魯有點疑惑,一想到十五六年,心里一緊。
他私下里也曾想過阿木的來歷,想的最多的也是那些被抄家滅族的官家,不曾想師爺不僅想,還要打聽,這,師爺打算做什么?
張魯不敢想下去,只微微點頭應了。
下了衙,阿木急急往回趕,她得早點回去收拾下。
阿木一進門,就沖院子里擇菜的李婆子喊道,“李嬸李嬸,我明兒要去府城啦?!?p> 李婆子平日里話少,十天半個月都不開口講幾句話。
聽說她常會在月末拿了租金后,買一小壇子最便宜的二片子,邊喝邊嘀咕,絮絮叨叨說上一整夜,似要把她一個月的話一個晚上都說盡了似的。
此刻,聽了阿木的話,也不回話,只抬了抬頭,看了看阿木,接著擇菜,但是明顯動作緩慢了些。
阿木自顧自的拉過來一截木頭樁子,坐在李婆子旁邊跟她一起摘菜。
“今天偷我東西的小賊回來了。他偷了我的東西,賣給了不相干的人,然后花光了賣東西的銀子,你說可氣不可氣!”
“對了,你可知道,他賣了多少錢?十兩!十兩啊!夠我好幾月的工錢啦。怪不得年紀輕輕當賊呢,嗯,要不我也去當賊?”
說到這,她又急忙搖了搖頭,“不行不行,婉姨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切不可為雞鳴狗盜之事。不過偷賊的東西應該是啞伯說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了。不對不對,既然為賊,必定窮困,身無長物,不然也不會去偷別人的東西了。。。?!?p> 她自己兀自說的熱鬧,全然不覺得怪異,只因當初在山上時,她也日日這樣對著啞伯,這時對著這不說話的李嬸,她仿若回到了過去,身邊依然有人陪伴著她。
吃完了飯,阿木收拾了一身衣裳,卷起了包袱,想著去了府城洗漱多有不便,正想去灶上取點熱水將頭發(fā)洗一洗,便聽的外頭似有敲門聲。
阿木沖著院門喊道,“誰?。俊?p> 門外沒有應答,只有腳步匆匆離去的聲音。
阿木停了一下,也沒放在心上。
隨后,她走進灶間,調(diào)些了溫水在盆中,解開發(fā)髻,將長發(fā)浸入水中,一邊輕輕撩水浸濕,一邊哼著不知名的小調(diào)。
那是她幼時婉姨為她沐浴時的小調(diào),聽的多了,她便也會了。婉姨去世后,她自己學著洗發(fā)洗身,每每洗時,也習慣哼著。
此時,氤氤水汽之間,小調(diào)婉轉(zhuǎn)低柔,似這孤光月夜也不甚寂寥了。
洗好了發(fā),阿木直起身,將濕濕的發(fā)披在身后,正打算找塊干布擦一擦,忽聽院外有動靜,她心下一動,輕手輕腳走到門前,聽得院外有人在門前徘徊。
阿木猛地拉開院門,門外的人見門打開,嚇了一跳,正欲拔腿逃跑,又停了下來。
今夜月光甚好,月光下,女子長身而立,濕發(fā)披肩,面露警惕,轉(zhuǎn)眼,眉目彎彎,“阿遠哥,你怎么來了?”
阿遠想開口說話,可一時卻不知從何說起,愣了半晌,才想起自己手中的東西,連忙遞了出去,“我娘讓我給你送東西?!闭f完,把東西塞到阿木手中,扭頭便跑了。
阿遠不知道他為什么跑,他的腿替他做了主,跑都已經(jīng)跑了,沒什么心虛的,他這么對自己說。
阿遠娘從阿木搬走后,天天念叨著阿木,只恨自己腿還沒好,不然可以自己上門親眼瞧去。自己兒子不上心,她就得替他上心,總有一天她兒子眼里也能有個姑娘。
她天天在阿遠面前提阿木,問阿木今天做了什么,跟誰出去了,辦了哪些事,惹了什么禍不曾,忘吃了飯食不曾,還問他,阿木穿了什么衣裳,鞋子可還是那黑楸楸的棺材鞋?
阿遠如今已經(jīng)不怕阿木了,但也沒對阿木有好感,在他眼里,阿木哪里像個女孩子,也看不出她娘口中的可憐模樣,在他心里,他覺得阿木只怕是投錯了胎,芯子還是男兒。
他知道他娘還沒打消心思,但他素來孝順慣了,拿他娘沒辦法,只好自己避著阿木,不跟阿木扯一塊兒去。
可他又怕自己做的太刻意,反而被別人瞧出什么來,每日提心吊膽,原本消瘦的身子,這一個月更瘦了,可她娘硬是沒看出來!
幸好他是個書吏,每日多在值房,又一向話少,這些天來,旁人也沒覺得他有什么奇怪的,連阿木曾在他家借住的事都沒人提了。
今日他向他娘例行公事地匯報,她娘聽說阿木明日要去府城,二話不說,拿起做了十多日的鞋,手腳麻利地做起來。
阿木搬家時,他娘瞧她一姑娘家,一個包袱,兩件換洗衣裳,一雙腳上的鞋,便是全部家當了,心疼不已,當即便讓阿木脫了鞋,量了尺寸,第二日便在床上給阿木做起鞋來。
但到底在床上不方便,有些事還需的等他回來幫忙,所以到現(xiàn)在才收尾。
她娘一手好針線活,他爹和他身上衣裳鞋都是他娘一針一線做的,他爹死后,她娘只做他一人的,如今又要多一個人。
阿遠愈發(fā)心憂,他娘這愈演愈烈的架勢,總有一日會被大家發(fā)現(xiàn),到時他又該如何面對阿木,總不能讓他娘娶了阿木。
鞋很快好了,他娘讓他趕緊出門給阿木送去,還交代他好些話,讓他轉(zhuǎn)告阿木。
阿遠沉默地聽著,一聲不吭,心里琢磨著該怎么悄無聲息地送到阿木手里,不驚動任何人;又或者他該藏在哪里,他娘才不會發(fā)現(xiàn)。
最后,在他娘三催四請中,他揣著鞋,出了門。
他一路惴惴,鼓起勇氣敲了門,但聽見那嬌脆的聲音在寂靜的巷子里響起,他只覺四周更靜了,無數(shù)的人似凝神在等著他的回答,他慌忙跑開。
然而沒跑多遠,就又停了下來,他覺得,他是被他娘折磨得魔怔了,他心下坦蕩,為他娘送東西又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于是又返了回來,正要敲門,卻聽著院中那低轉(zhuǎn)溫柔的聲音,完全不同平日里見到那個風風火火似瘋似癲的阿木,可那聲音確確實實是那阿木的。
這一刻,阿遠第一次意識到,阿木是個女孩,不是閻羅,不是神仙,更不是傻子,而是能唱出溫溫柔柔小調(diào)的女孩,是他娘滿門心思打算給他娶回家的女孩。
不管阿遠心思如何,阿木這時手里拿著鞋子,左看看,右看看,喜的眉眼彎了又彎。正想跟阿遠道謝,問問阿遠娘的腿怎么樣了,可阿遠早已跑的只剩個影。
阿木追著喊了一句,“阿遠哥,等我從府城回來再去看大娘啊。”
前頭阿遠聽了她的喊聲,跑的更快了。
關(guān)好院門,阿木趕緊打了熱水,將自己的腳洗干凈,套了襪套,再小心地穿上新做的鞋,不大不小,剛剛好,黑色的鞋側(cè)上還繡了兩道細細的粉色卷云紋,真真好看!
以往婉姨也會在她的衣裳上細細繡上各式繁復的花草蟲魚,美得她睡覺都要穿著。
婉姨不在了,啞伯只能在鋪子里給她換一些簡單的短衫長褲鞋履,清一色的墨色,上面多個線頭都沒有,干勁利落,習武打獵倒是方便的很。
她也漸漸習慣了這墨色,仿若,生來就如此。
此刻再見這細細花紋的鞋子,哪怕是簡單的卷云紋,她也覺得如此美好。
她歡喜地在地上走來走去,還跑到李婆子房里,給她瞧,問她,好看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