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喝過一杯酒,謝明廉便尋了個由頭離席。
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窗外傳來打更人的聲音。秦觀也站起身道:“諸位,時辰差不多了,我還有些事情要辦,便不陪諸位暢飲天明了。”
謝明廉離席擺明是找的借口,他對沐風(fēng)等人的鄙夷已經(jīng)寫在臉上,自不愿多待下去。而秦觀與他不同,他是真心將沐風(fēng)等人當(dāng)作朋友,沒有任何世事的成見。三人也都心知肚明,故而不覺秦觀有絲毫欺瞞之嫌。
左擁右抱的沐風(fēng)斜著身子,沒個正經(jīng)樣子,腦袋都快枕在姑娘的胸口了。嘴邊是姑娘端來的美酒,因為秦觀的起身,他還沒來得及下口:“老秦啊,你要走呢也不是不可以,不過這酒錢......”
沐風(fēng)微微瞇起雙眼,嘴角一抹狡黠的笑容,心底的算盤暴露無遺。這貪財?shù)募一镲@然又想吃白食了。二人相識多年,那一次不是秦觀請客,沐風(fēng)還真是屬貔貅的,只進不出。
不過秦觀也早就習(xí)慣了。所謂千金易得,良友難尋,能有一群把酒言歡的朋友,錢財細軟那些身外之物又算得了什么。
他裝作無奈的笑了笑:“你這鐵公雞還真是一毛不拔?。⌒邪?,這次就記在我的賬上,不過下一次可得由你請客?!?p> “好說好說?!便屣L(fēng)答應(yīng)得那叫一個痛快,可誰都知道,讓他請一次客比登天還難,恐怕下一次喝酒,掏錢的還是秦觀。
“趙兄,段兄,暫且別過?!鼻赜^對著二人輕輕拱手,唯有趙景抱拳回禮,段夔只是稍稍移了移目光。
外面依舊是紛飛亂舞的雪。夜里又起了風(fēng),風(fēng)雪刮在臉上,冰冷刺痛。家家戶戶早已熄了燭火,街巷中漆黑一片,只剩下云天中鋪灑而下的月華流光,皎潔卻令人生寒。夜雖不那般陰暗,但凜冽的風(fēng)雪吹得人睜不開眼,夜路走起來也是分外艱難。
行走在凡俗之地,就該有凡俗人的姿態(tài)。秦觀和那些打更人一樣,穿著厚實的棉衣,迎著風(fēng)雪,任由北風(fēng)呼啦呼啦將氅衣吹得飛揚,雪花抨擊著臉頰,也只當(dāng)是種歷練。
地上的積雪早已沒過小腿,走動起來頗為費力。一只腳陷下去,再將一只腳拔出來,每一步都是深深的腳印。秦觀是修行之人,身法如驚鴻過隙,踏雪無痕,行走起來卻是輕松得多。
忽而一聲輕響,秦觀驀然停步。他彎下腰似乎撿起了某件東西,銀月的光華映照出那件東西的模樣,赫然是個小小的香囊。
輕輕擦去香囊上的雪漬,秦觀拿起香囊,獻上摯愛般親吻。他聞著那細若游絲的香味,好似吸食鴉片一般癡迷沉醉。良久,再度睜開雙眼,注視著香囊的眼睛滿是消融冰雪的溫柔,笑容不自覺爬上臉頰。
仰首,又是一輪圓月。
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那是一個甜蜜而滿足的笑容。他在月亮中看到什么了?或許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兒。
軒榥邀明月,對鏡理紅妝。容臭寄青絲,與君共風(fēng)雪。
秦觀默默收起香囊,將之放入里衣內(nèi),最接近心的地方,風(fēng)雪隨著思念遠揚,向著心中的那個人飄去,飄向她的夢鄉(xiāng)。
出了長樂巷,走過朱雀大街,七拐八繞,秦觀進了一所院子。院中十分空曠,除卻層層疊疊的落雪,便是一棵壯若水桶的大樹。入冬后樹木便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空無一物的院落中更顯得蕭瑟。
雪地里立著一道人影,長發(fā)垂落,風(fēng)中輕舞,似乎是位女子。也不知她在此處等了多久,只是兩肩竟積了薄薄的一層雪。
女子似乎認(rèn)識秦觀,或許她在此等候的人本就是秦觀。見秦觀向她走來,女子輕輕俯身,作揖行禮,肩上的雪也順勢滑落,但發(fā)絲間的雪卻看得明顯了。
“蘇阮見過師兄?!?p> 秦觀比蘇阮高出半個頭,所以蘇阮發(fā)絲間的雪花很是顯眼。他抬起手,輕輕蘇阮發(fā)絲間的雪花打落,好似哥哥對妹妹那般溫柔?!把┫碌眠@么大,怎也不知去屋里躲躲?!?p> “師兄的房間,蘇阮不敢擅闖?!辈恢欠穹謩e得久了,再見時竟有些生疏。
“都是自家?guī)熜置?,沒必要這般見外的。小時候你和他們玩捉迷藏,哪一次不是躲在我的房間?!鼻赜^的語氣很親切,任誰聽了都會覺得心頭一暖。
蘇阮嘴角立時彎出一抹淺淺的月牙。
一段很久以前的記憶,卻仍如昨日般清晰。那時蘇阮還是個孩童,入門尚且半月,剛與門內(nèi)的其他孩子熟絡(luò)起來。他們一同嬉戲,在無相峰內(nèi)玩捉迷藏。每一次蘇阮都喜歡躲在秦觀的房間里,而秦觀也習(xí)慣了幫她隱瞞。二人一同長大,除了同門之間的情誼,也許更多如兄妹一般。
風(fēng)雪擾亂了云,遮蔽了月。
院落無光,風(fēng)雪交加的夜里更是寒冷,實在不是個說話的好地方。秦觀也意識到了,便道:“外面天冷,我們還是進屋去說吧!”
正欲動身,秦觀的耳朵微微動了動,身形陡然一僵,似乎聽到了什么聲響。他低喝一聲:“誰!”瞥向身后的目光閃過一道碧青色的光芒,一柄木劍已飛射而出,直逼黑暗中響動的盡頭。那是秦觀的佩劍,十二劍仙之一的枯木劍。
“?!?p> 好像是兩把劍碰撞的聲音。
秦觀與枯木劍心意相通,枯木劍受阻,他當(dāng)即便知那黑暗中藏著人。不知是事先在此蹲守,還是尾隨他或蘇阮而來,但無論是哪一種猜測,能避開二人的察覺,神不知鬼不覺到此,想必也有著不俗的修為。
黑暗中劍身閃現(xiàn)一抹銀光。秦觀仍未看清那人的樣貌,雙眸一凝,劍指輕輕抬起,指尖碧青光芒隱現(xiàn),枯木劍又往黑暗中沒入幾分。他這是想強行逼那人現(xiàn)身。
風(fēng)又動了,云也動了,月光照亮銀雪。
當(dāng)月亮的華光無聲間爬上那人的臉龐,呼吸都戛然而止。那是一副但凡遇見便永遠不會忘記的容顏,深深刻畫著心底,是每個人夢中無法勾勒出的絕色佳人的模樣。如果你不曾見過她的容顏,那真是此生最大的遺憾。
一襲丹砂紅衣,沐在銀月光華中,風(fēng)雪舞起鮮艷的裙袂,翩躚似火。被雪淹沒的永安城,她就是那唯一凌寒綻放的紅梅,暗香習(xí)習(xí)恍若春光。
清水淡抹芙蓉色,渾然天成壓百花。三千青絲若煙雨,一點愁容剪芳華。
什么是真正的人間絕色?就是任何胭脂粉黛涂抹在她的臉上,都會讓人覺得多余和庸俗。眼前的女子就是這樣不需要修飾的人間絕色。
微微抿起的朱唇如半綻的花蕊,含而不露,亦若莞爾輕笑,亦若細雨微愁。兩頰如玉,自有灼灼桃色。落雪親吻著她的眉睫,在那雙美眸中翩翩回旋。那是一雙言語無法形容的眼眸,筆墨也描繪不出她的神韻。既有江南女子的嬌柔,又不見細數(shù)風(fēng)塵的嫵媚。有空谷幽蘭般的清雅,又暗藏望穿秋水的愁絲。那是思念良人,久嘗相思之苦的愁絲,笑時令人憐惜,憂時使人斷腸。
這是我能夠用盡的言語的極限,她那般遠勝天仙的美人,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去書寫盡她的美貌。我想,往前幾百年應(yīng)該沒有這樣的美人,至于往后幾百年,應(yīng)該也不會有了。
“慕華!”
驚訝之余,秦觀叫出了那女子的名字。煙慕華,她正是贈予秦觀香囊,令秦觀日日思念的人兒。
“你......你怎么在這里?”她確然不應(yīng)該在此處。她應(yīng)該在玄岳山上,在妙玉師叔的常妙峰內(nèi),空守一屋相思,靜待良人歸來??汕赜^認(rèn)得美人手中的劍,十二劍仙中的芳華慢,一人一劍絕然做不得假。
秦觀神色恍惚,枯木劍頓時失了后勁。煙慕華皓腕輕旋,芳華慢順勢將枯木劍挑飛,劍鋒青光從秦觀耳畔劃過,釘在身后的樹干上。
芳華慢被緩緩收回劍鞘。美人風(fēng)中回眸,月眉嫣然含笑:“你在山下一待便是四年,竟也不知回來看我兩眼,我只好親自下山尋你來了?!?p> 似有些許嗔怪的意味,偏令那玉容生出幾分柔媚,配上脈脈含情的眼神,便勝世間風(fēng)月無數(shù)。男人若是見了這樣的笑,定是移不開眼的,心弦也早已繚亂。秦觀的心此刻也亂了。
平日里,無論面對何人何時,秦觀都能瀟灑從容地應(yīng)對,唯獨面對煙慕華,他總是亂了分寸,明明三兩句便可解釋清楚,偏偏不知從何說起。也許是因為喜不自勝吧,索性留下一個內(nèi)疚而慌亂地笑容掩飾尷尬。
每當(dāng)與你相見,所有的勇氣都被瓦解,我故作鎮(zhèn)定,卻心亂如麻。心動就是如此猝不及防。
蘇阮不知何時竟已悄然離開小院,或許是不愿打擾久別重逢的二人互訴衷腸吧!
良久,秦觀半低著頭,吞吞吐吐地問道:“你在山上,一切......還好嗎?”
“不好,”簡單的兩個字卻在秦觀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他驟然抬起頭,又聽煙慕華開口,“沒有你?!?p> 她淺笑地看著他。
他癡癡地看著她。
相顧無言,卻溫柔了十方寒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