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這事，人事的林主管特意將她召去談話，但并沒有直接指責(zé)，只是換成建議表達(dá)了一番，在她看來，與病人間私交過深是十分愚蠢與越矩的行為，只會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
何琴聽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淡淡的，甚至還有點出神，林主管很快又談?wù)摰搅藙e的事情上，沒再深究。
在她回崗位后不久，池景像聞見味道似的，一派正經(jīng)地走過來開導(dǎo)她：“那個老太婆是不是又找你羅嗦了一堆？別理她。你看她每天都穿著同款同色的衣服和鞋，發(fā)型幾乎就沒變過，強迫癥這么嚴(yán)重，說不定心理早就不正常了?！?p> 話雖然有些毒，但何琴體諒他這也是一片好心，正要感謝，林燁的聲音貿(mào)然從遠(yuǎn)處傳來：“池醫(yī)生，你是不想干了吧？人家可是高層！”
“難道我有說錯嗎？”池景聳聳肩，并不拿他的話多當(dāng)一回事，“那些高層成天就只會發(fā)號師令，又有幾個真的接觸過病患，都聽他們的，這間醫(yī)院遲早完蛋。”
“你這是典型的嫉妒心理，林主管可是資深的人事主管，一向任勞任怨，這間醫(yī)院要是換成你管理，只怕就雞飛蛋打了！”
“你怎么總幫那個老女人說話，該不會她幫你開了什么后門吧？”
“一說不過就人身攻擊，真幼稚！”
“好了！”眼看他倆越說越不像話，何琴才不得已出面打斷，“我很好，我沒事，謝謝關(guān)心?！?p> 但那兩人仍不肯熄火，又借著余慍相互瞪了一眼。
何琴拿起記錄本，尋機溜走，本想圖個清靜，偏偏沒走多遠(yuǎn)，又湊過來一個人，絲毫未體諒她此刻的神采不佳，一把緊緊拉住她的手，哀求道：“醫(yī)生，我的風(fēng)濕病只怕又犯了，兩條腿痛得厲害，求求你，再給我開點芬利吧?！?p> 何琴埋首望向老人，望著她那對空蕩蕩的褲腿，一時五味雜陳，想了想，溫和地安撫道：“好的，我馬上開藥，芬利是吧，沒問題的?！?p> 老太太驟然笑逐顏開，對何琴的積極回應(yīng)十分受用——即便今晚她服下的藥品并不會發(fā)生任何改變。
這老太太擁有一雙很美的眼睛，漆黑的眸子倒未因年老又常年失智而掉彩，年輕時想必更奪目。聽說她家很有背景，小輩并不排斥將她接回家里照顧，但她終究還是過不了自己那關(guān)。她為此推脫的理由是，苦害于風(fēng)濕多年，她的雙腿已經(jīng)走不了路了，回家不過只是連累兒女而已。
何琴又提議讓老太太先到外頭曬一曬太陽，老太太欣然應(yīng)允。
在她推著嘎嘎作響的輪椅時不禁思忖，人類為什么就不能像某些動物一樣擁有斷尾再生的本領(lǐng)呢？壁虎和章魚，兩者的腦子一定不太好吧？如果每次切斷身體的記憶都以無比真誠又鮮活的方向儲存進了它們的大腦里，那么光是為了避免疼痛，總要因此憎惡這份說斷就能斷的本領(lǐng)吧？或者它們其實并不笨，卻只因為足夠絕情，才能做到說斷就斷？
也許，曾經(jīng)的人類在進化過程中，也曾擁有過極強的再生能力，卻因為腦子太好，對任何傷害都記憶猶新，情感太豐富，做不到時刻都高度絕情，所以才漸漸淡忘掉了那種本領(lǐng)……說對底，就是對失去的和得到的東西都太在意了。
她把老太太推到了室外，再回到護士站時，池景仍在那兒。
他本來單手插兜站著，看到她后，很自然的打直了身子，顯得好像有很重要的話要說。
何琴好奇地看著他，還沒有完全走近，就停下步子，“池醫(yī)生，你還有事嗎？”
池景微微一笑，“今晚迎新，你坐我的車下山。”
何琴立馬拒絕：“如果是為了田丑魚的事，那就大可不必，我還沒那么脆弱?！?p> “要的！”池景仍舊一臉興致濃烈，熱情絲毫未減，“其實為你迎新是假，大家想找個機會聚聚是真，班都調(diào)好了，七點就走。”
“你這是通知，不是商量，不好意思，我不想去。”
“不要這么不解風(fēng)情嘛！”池景裝模作樣的砸了一下桌子，像發(fā)表什么不容反駁的研究報道一般，厲聲說道：“這地方太壓抑了，找機會適當(dāng)?shù)姆潘梢幌?，是很有必要的，不然我們遲早都會變成患者?！?p> 何琴想了想，最后只好點頭答應(yīng)。倒不是她被這話打動了，而是突然想到自己正好有些必需品要采購，趁著這趟下山買齊，倒也可行。
約好了七點到餐廳，結(jié)果人數(shù)湊得稀稀拉拉，她與池景并不是最先到達(dá)的，卻有種“來得太早”的錯覺。
見縫插針的，她提出想到附近的超市買點東西，哪知才走出餐廳，便隱隱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快速閃過，穿越馬路，走到了對街。
她憑著反應(yīng)，飛快按下內(nèi)心的狂喜與疑慮，同時亦壓低了頭，并不希望他能認(rèn)出自己。
匆匆買完東西，她怕被同事埋怨，憋著勁一路快步。
路過某個停車場的花壇時，一道意想不到的身影沖撞出來，竟直接攔下了他。
她一抬頭，對方是鴨舌帽。
但無礙于鴨舌帽，她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凌一。
“凌先生，你怎么在這兒？”她努力定神，故意先看向別處。但凡凌一這時正盯著她的眼睛，一定不難發(fā)現(xiàn)，里頭曾有一顆明亮的流星劃過。好在，那家伙此刻正局促不安的東張西望。
“我剛才在加油站看見你了，我也沒想到是你……”他眼神閃爍，語調(diào)又忽強忽弱，若是不了解他的脾氣，多半會心生誤會，陷入不該陷入的疑惑里，總要事后多番回想，才能想清楚他方才想要表達(dá)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來的時候，并沒有路過什么加油站。”她看著他，質(zhì)疑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在這兒的？”
凌一很不自然抿了一下嘴，沒有回答，反而問：“你的頭發(fā)……還有你的臉，你……你的化妝技巧真厲害?！?p> 何琴推了一下眼鏡，已然失去耐性，“算了。有事直說。”
“下家……找到了？”凌一的眼睛透過厚厚的流海，彎彎折折閃閃避避的朝她探來，小心翼翼的模樣，宛如面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