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章 惡鬼の卷 ·【崩】
酒屋后院。
新九郎剛踏入走廊，入眼便看見那個巨大的佛式火葬堆，然后便是旁邊的少年尸體。
此時，柚子尸體幾乎被焚燒殆盡，但火堆的焰光依舊能將大半個后院照得通紅發(fā)亮。
“新九郎？”屋拓哉聽見腳步聲，抬眼便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心中頗有些訝異。
因為在之前，新九郎離開城下町時，給屋拓哉留下的訊息是“前往伊賀五日而返”，但不料京畿地區(qū)混亂，最后新九郎只能改道去近一些的甲賀，此時歸來，便算作三日而返，屋拓哉當(dāng)然不知這些變故，所以才驚訝新九郎的早歸。
但一瞬間的訝異過后，屋拓哉很快又想到什么，轉(zhuǎn)頭看向少年的尸體，臉色陰了下來：
“你現(xiàn)在回來有何用？酒屋被大鬧時不見人影，靈堂被大鬧時亦不見人影，現(xiàn)在珊珊出現(xiàn)，是不是打算等我們?nèi)懒瞬艁硎帐剑俊?p> 新九郎沒理會對方陰陽怪氣的話，緘默地繞過火葬堆走到那具尸體邊，先看了眼尸體脖頸處，接著就直接蹲下，拔出肋差割裂尸身衣物。
廊柱邊的屋拓哉見此，直直地望著新九郎漠然的側(cè)臉，頓時怒容隱現(xiàn)，只想上去打?qū)Ψ揭活D。
可惡！新九郎這家伙，臉上竟完全看不到一絲哀傷之意，難道少年之死完全不能令他動容嗎？
要知道，那少年還救過自己一命的??！久保謙太闖進酒屋那一日，當(dāng)時自己氣急攻心到魔怔，倘若沒有少年進廂房奪刀，恐怕在當(dāng)時，自己就已經(jīng)被那兩名巡街武士斬殺！就更不要提為柚子復(fù)仇了！
但現(xiàn)在少年慘死，新九郎作為將對方招募進酒屋的雇主，不覺得悲傷也就罷了，居然還當(dāng)著自己的面，撕裂衣物來侮辱尸體！
屋拓哉越想越覺得憤懣不平，拄著拐吃力地邁出幾步，走到新九郎身側(cè)時，猛地抬起手中木杖，就朝對方腰部凌厲抽打過去！
唰！
木杖被居中斬斷！
屋拓哉怔怔拿著只剩半截的木杖，眼睛卻盯在橫攔于自己胸前的長刀。
說是長刀，但也僅是長度比短刃稍稍多出些，連柄也不過兩尺左右，刀身筆直，不似武士刀那樣有弧反，而且只刀尖周圍開刃而兩面未開，全然不似一柄噬血的兇器。
“沙紀(jì)，收刀，他并無惡意，而且真要說的話，雇傭你的錢是他的，他才算是你真正的主人?！毙戮爬深^也沒抬，手指撫在尸身脖頸處，正查驗著那道長長的致命豁口。
其實，他早就聽到屋拓哉的腳步聲靠近，但他根本懶得躲避，因為那木杖本就是他去町屋購得，知曉其實杖底并不尖銳，即便真被抽打到，以此時屋拓哉的氣力，恐怕對于自己連道瘀傷都添不了。
“付錢的只是雇主，并非主人。”女忍側(cè)過頭瞥了眼新九郎，收刀入鞘，又后退幾步隱入黑暗之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一般。
“女人？”屋拓哉方才被刀攔住，但也看清了新九郎驗尸的動作，明白對方并非侮辱尸體，心中怒氣本已消去大半，但此時發(fā)現(xiàn)了女忍的身影，眉頭又挑起來：
“這就是你給我找來的幫手？我拿出了那么多錢，還以為能雇來位絕頂?shù)膭停詈竽銋s只拿出個女人敷衍我？”
“你口中的那位女人，是名殺手，她手上有上百條人命?！毙戮爬刹轵炛w，用著平淡的語氣說道，“現(xiàn)在關(guān)鍵的是，我離開的這幾天，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上百條……”屋拓哉本想質(zhì)疑一下，但覺得新九郎完全沒必要欺騙自己，最后還是忍下來，磨蹭一會，才又將這幾天的事情全部娓娓道來。
從久保謙太上門鬧事被武士抓捕，再到久?？蒂F闖靈堂，小廝少年被割喉而死，最后到自己無奈對久保家眾人“泄密”，故意說出了那些真假參半的信息。
尸體旁的新九郎，靜靜地全部聽完后，站起身掏出懷紙，一下一下地擦拭手掌因驗尸而染上的血跡，臉上面無表情：
“又是久保家嗎，那阿光的尸體也應(yīng)該被找到了，如此的話，亦無可奈何，看來我今晚只能去久保家拜訪一趟了。”
“拜訪？”屋拓哉楞了下，嘴巴下意識出聲，接著抬頭就看到了原地沉默著的新九郎的雙眼，那對瞳孔里閃著森寒的殺氣。
他似乎猜到了什么，嘴角抽搐兩下，有些懷疑地說道：
“新九郎，你是想直接殺去久保家？而且就憑你與那女人兩個人？拜托，你這完全是送死，你如果死了，誰來幫我復(fù)仇啊，還不如按照原計劃，我繼續(xù)收集松任城的消息，幫你當(dāng)上大人物，再輕輕松松捏死久保家不好嗎？”
在屋拓哉的眼中，新九郎的選擇無異于飛蛾撲火，因為久保家世襲擔(dān)任的名主，名義上是管理大藏村政務(wù)，但實際上，名主絕非一個簡單的官府職務(wù)，背后還擁有著諸多蠻橫的特權(quán)。
室町幕府下的名主，是真正具有豪強性質(zhì)的，擁有一眾被稱為“家子郎黨”的家臣住在宅邸內(nèi)外作為護衛(wèi)，在宅邸外圍還安置農(nóng)民的聚落，以便于管理。更夸張的是，名主的宅邸周圍多挖有深溝或建有工事，其內(nèi)以名主所住公館為中心，分布著同族子弟所住的雜院、馬圈、倉庫等，其外則為家臣住宅。因此除去家子郎黨，往往同族子弟也能揮刀作戰(zhàn)，所以名主的宅邸，完完全全可以視作一個簡略的軍事堡壘。
正是因為知曉這些，當(dāng)屋拓哉明白新九郎的意圖后，第一個反應(yīng)便是對方去送死。
“剛剛我進來時，發(fā)現(xiàn)街道對面有人正監(jiān)視著酒屋，沒料錯的話，那應(yīng)該是久保家的人，我想，此時久?？蒂F已經(jīng)知曉我回歸了，那么屋拓哉你覺得，以他的行事風(fēng)格，會慢慢等著我們布局嗎？”
新九郎說完，用肋差指了指尸體，直接用少年橫死的下場提醒屋拓哉。
屋拓哉看著那具尸體，臉上變了變，眼眉也顫動起來，沉默著沉思良久，最后心一橫看著新九郎一字一句道：
“你有多大把握？另外，需要我提供幫助嗎？”
“暫時不需要你幫助，至于把握，”新九郎嘴角牽出了一抹苦笑，“只能聽天由命了?！?p> 他說著朝走廊走去幾步，似乎又想起什么回過了頭，語氣有些蕭索地說道：
“屋拓哉，我很清楚，你終究還是將妻子包括這孩子的死，全都算在我頭上，認(rèn)為是我沒能救下他們。說實話，我很同情你這幾日遭遇，即便知道你想殺我，我也不怨恨什么。但是，你是否想過一件事，我新九郎也只是一介凡人，并非神魔鬼怪，真實能力也沒你臆想地那般強大，甚至于，我亦從未說過自己能救下所有人?！?p> 新九郎頓了一下，回頭繼續(xù)走向廊道：
“我一個連自己都救不了的人，你又怎能希冀我保住所有人的命呢?！?p> 這句話說完，他便直接踏上廊道，一去不回頭地離開了后院。
最后，院中只留下屋拓哉抓著那截斷裂的木杖，呆呆留在原處，臉色青白不定。
……
離開酒屋一段距離后，新九郎突然停步在町街中間，此時夜色徹底籠罩下來，街上連個行人也看不見。
他偏過頭，眼睛盯住一側(cè)的陰影處，面色無悲無喜，輕喊出聲：
“沙紀(jì)姐姐，你的第一份工來了哦，我們晚上去大藏村殺個人，為剛剛院中那個死掉的可愛的孩子報仇如何？”
喊完，陰影處沒有動靜，直到過去了好幾息時間，一身絳紫服飾的女忍，才從陰影中無聲無息地走出。
新九郎和女忍兩人隔著幾步對視著，驟然間，天幕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同時砸在兩人冷硬漠然的臉上。
……
大藏村，久保家宅邸。
郎黨阿彪和阿信守在大門邊上，一人手持柄打刀，一人握著桿長槍。
其中手持長槍的阿信，年紀(jì)只有十七，原本只是名普通的大藏村子弟，但今日久?？蒂F確認(rèn)阿光死后，就看中了阿信，將其晉升為郎黨，用來填補阿光的缺。
“阿彪哥，聽說家主和阿曜哥下午驗尸呀，是不是真的??？”阿信將長槍抱在懷里，不住地跺著腳取暖。
阿彪掃了對方一眼：“那還能作假不成？家主驗尸時，我就站在邊上看著，當(dāng)然真的啊?！?p> “哇，家主真這么厲害，連驗尸都懂，”阿信臉上全是好奇，“阿彪哥，我才剛當(dāng)上郎黨，但你侍奉久保家這么久，都能算作元老了，肯定知道一些家主的來歷，不如講講故事吧，我很崇拜家主的?！?p> 阿彪聽著‘元老’二字，心中頗有些欣喜：“看在你這家伙馬屁拍得不錯，我就給你說說，但有言在先，不要到處亂傳，雖然家主沒嚴(yán)禁，但別惹麻煩總是最好的?！?p> 阿信馬上伸手錘了錘胸口：“當(dāng)然啦，定守口如瓶?！?p> 阿彪理清了清嗓子：
“吶，我也就只知道一些，都還是以前與阿曜喝酒時，他在酒席間無意間透露出來的。據(jù)阿曜所說，家主十五歲就繼承了名主職位，當(dāng)時的久保家和如今一樣，也擁有四名郎黨，其中一名就是阿曜?！?p> “哇，阿曜哥跟家主這么久~”
阿彪很不滿對方的插嘴，橫了阿信一眼，直到看到對方作出捂嘴的動作，才繼續(xù)說下去：
“家主繼位不久后，就遇上永享十年爆發(fā)的‘永享之亂’，那一年山內(nèi)上杉家與公方足利家不和，兩大家族就大打出手嘍，結(jié)果攪得整個關(guān)東都大亂起來，那時，家主就帶著四名郎黨，直接加入戰(zhàn)場投到足利家陣營，前后經(jīng)歷十余次戰(zhàn)陣，家主就斬殺四五十名敵軍，最關(guān)鍵的是，其中竟然還包括了兩名武士！”
“哇，好威風(fēng)啊，家主竟然能砍下武士的頭顱！”阿信再度沒忍住插嘴，但一說完后就捂住嘴巴，緊張地看著阿彪。
“當(dāng)然威風(fēng)啊，不威風(fēng)怎么能做家主呢?！卑⒈脒@次并未責(zé)怪對方，而是揚起下巴，仿佛砍倒武士的人是他一般。
相比于農(nóng)民兵性質(zhì)的足輕，室町幕府時的武士，才能算作真正的職業(yè)化軍人，他們自小就開始接受高強度的軍事訓(xùn)練，而且都能繼承家族世代相傳的重盔甲，在戰(zhàn)國到來前，足輕始終未成建制軍團，所以此時戰(zhàn)場上，武士仍舊被視作主要戰(zhàn)力，往往一名武士就抵得上數(shù)十名足輕，而這也便是兩名郎黨以自己家主能斬殺兩名武士為傲的原因。
宅邸大門處，阿信此時卻又有些疑惑，問道：“家主殺了那么多人，也算立下了大功，但為什么沒有被晉升為武士呢？”
“你問我，我問誰啊，我那時都還沒當(dāng)上郎黨，而家主帶去戰(zhàn)場的郎黨現(xiàn)在就只剩阿曜了，你夠膽就自己去問他吧?！卑⒈胫v了那么久，有些口干，摸出懷里的水壺喝了一大口水，便靠在門板上閉目休憩，而旁邊的阿信出神地聽完，喃喃低語：
“真可惜，倘若我早些年出世，說不定也能跟家主去戰(zhàn)場見見世面……”
咔嚓！
漆黑夜幕中，道道電蛇在天邊云間不斷繚繞！
……
轟??！
一道怒雷在天穹驟然炸響！
“白天沒時間，現(xiàn)在我們父子倆可以好好聊聊了。”久?？蒂F坐在上首，手中懷劍不斷敲打在木板上。
“父親您……要聊什么?！敝t太以土下座的跪姿伏在板鋪上，根本不敢抬頭去看父親。
但一句話說完后，屋敷中的父子都沉默下來，屋內(nèi)只余敲擊木板聲與悶雷聲交響應(yīng)和。
咚咚~
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