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夜向掛在墻上的符文看去,只見一排排一列列,基本都是些家用靈符。
什么叫家用靈符呢?
道家符箓之術(shù)得以盛行,可不是靠一味的降妖佛魔打下的名聲,更多的還是與民生結(jié)合,方便日常生活的種種靈符。
譬如小兒用符,便有小兒關(guān)煞符、小兒夜啼符、小兒夜遺尿符、小兒犯新娘殺符、沖犯符、天師受驚符等林林總總,不下數(shù)十上百種之多。
還有和合符,包括了和合洗符、相催向符、修腳符、合心情符、變合符、良緣符、情通符等等許多種。
再如治病用符,更是五花八門,狗咬符、蜈蚣符、牙痛符、化魚骨符、五靈治病符、除寒熱符、目痛符、腹痛符、金力氣符……比醫(yī)院的科目都全。
其他諸如孕婦所用的各類符文,六畜所用的各類符文,各種招財符、改運(yùn)符,各種鎮(zhèn)宅符、化煞符、太歲符……細(xì)細(xì)說來,就是一本民生類百科全書都寫不下。
這寫山齋中,層層疊疊,盡是這一類的靈符。
這些符靈氣有強(qiáng)有弱,但是都是有修行的道士親手畫成的。這一點(diǎn)很重要,有一些江湖騙子,印刷的假符也敢拿出去騙人。
李長夜看罷,轉(zhuǎn)向那守店老人,說道:“我輩修道,當(dāng)養(yǎng)氣虛心!我道是哪位高功,這般看不起人,仔細(xì)看來,不過是修了一部《太上老君混元三部符》,便如此拿大?若是你連《太上三洞神咒》也學(xué)了,豈不是要狂上天去?”
那老人臉色當(dāng)即大變,李長夜所說的這《太上老君混元三部符》,正是他修道的根本。他本以為這少年是個學(xué)了些道法便胡吹亂侃的騙子,不料人家隨口一句,把他底子都揭了出來。
老人驚疑不定,不錯眼地打量著李長夜。
李長夜也不多說,伸出手指,凌空寫了一道“安小兒失魂靈符”,隨著手指劃過,空氣中浮現(xiàn)出道道清輝,憑空勾勒出一道符文來。
老人看得真切,這道符,他墻上也掛著,正是那《太上老君混元三部符》中所載符文。
李長夜信手而化,符頭、符身、符膽、符文一絲不錯,靈氣滿盈不說,更是有絲絲道蘊(yùn)流轉(zhuǎn)其中,和他自畫的符相比,無異于國畫大師和剛剛學(xué)了幾年國畫的新人,越是內(nèi)行,越能看出其中差距是如何遙不可及。
就像籃球愛好者親眼看見了文思卡特的插小臂扣籃一般,自己最明白,便是練上幾輩子,也絕無法到達(dá)這個境界。
畫符除了用筆來畫,本來就有所謂“指空畫符法”,算是一種應(yīng)急法門。比如夜間遇見鬼祟,身邊又沒有現(xiàn)成的符文,那么就可以施展此法應(yīng)對。
按那老者所得之傳授,其法應(yīng)是:立定屏息凝神,并中食二指,按定步位,向空畫出應(yīng)用之符,口中誦其應(yīng)用之咒,鬼祟見之亦當(dāng)遠(yuǎn)避。
但是此刻,見了李長夜畫符,才知道指空畫符,原來竟真的能畫出符文來!
李長夜收手而立,那道符文就這么飄在空中,清光流轉(zhuǎn),真實(shí)不虛。
老人瞪大了眼,只看得如癡如醉,喃喃道:“真元外顯,聚凝不虛,凌空書符,凜然生威……原來世間,真有這般境界嗎?”
他不說這句還好,這句話一說,李長夜便徹底明白了。
這其實(shí)是一個“外行人”。
大概是打小便跟師父學(xué)道,但一來不是什么名門正宗,二來也沒得過什么機(jī)緣,只是練得日久,加上自己深信不疑,練出了一些小法門,能夠憑著標(biāo)準(zhǔn)的儀式、誠摯的心意,以及對符文一絲不茍的畫法,凝聚一些靈氣。
主要一進(jìn)門他就問自己什么仙鄉(xiāng)何處、云斗幾何,倒把自己唬住了。
夏蟲不可語冰,沒有看過冬天的蟲子不相信冰雪的存在,這是蟲兒的悲哀,卻不是他的過錯。
李長夜見老人渾身顫抖的癡狂模樣,自失一笑:自己也是修行不夠,因?yàn)橐稽c(diǎn)小事妄動無名,實(shí)在不是什么體面事。
他伸手一招,將柜臺上一張裁好的黃表紙納入手中,低低念了一遍“敕紙咒”,將那紙一抖,紙自飛出,恰印在他凌空所書的符文上。
李長夜又見桌上有墨,伸手取過硯臺,輕輕一聞,乃是上好的松香墨,攝取了一滴墨水彈出,正中符文,但見一縷墨色迅速順著符文線條展開,隨即印在了黃表紙上,成為一道紙符。
若沒有這一墨一紙做載體,除非立刻便將符用了,不然再過一會,畫符的那道法力也就漸漸暈散了。
要真的僅憑法力便能久存于世,那是“色法混合”的境界了,已經(jīng)踏入了煉虛合道的門檻,色身法身混而為一,萬劫不磨,又稱大羅金仙。
對李長夜而言,那般境界是想也沒必要想的。
李長夜將那道符遞給了老頭兒,笑道:“看你這么大年紀(jì)了,還平白被我氣了一場,這符送你,算是賠禮吧?!?p> 老頭兒搖手不迭,惶恐道:“豈敢、豈敢,弟子肉眼凡胎,不識真人法駕,言語沖撞無禮,還望真人大量,恕弟子不恭之罪?!?p> 說著慌手慌腳就往地上跪去。
李長夜一伸手扶住老頭兒,搖頭道:“論年紀(jì),你算我爺爺輩,論修道,想必你也比我早得多,算是前輩,你這么玩兒,豈不是折了小道的壽祿?!?p> 那老頭兒道:“修行無前后,唯達(dá)者為先!您是金丹真人,又豈能以人間日月而論?!睊暝€是要拜叩。
李長夜挽住他,便如鑄鐵一般,絲毫不加動彈,只笑道:“我等履土而戴天,正是身處人間呀,既然在人間,豈能因心居方外,便不循人間禮法?”
老頭兒聽他說的頭頭是道,不由遲疑:“但弟子道行微末,在真人面前如何能夠不敬?”
李長夜笑道:“罷了,你既然非要拘謹(jǐn),那我們各論各的好了,你敬我道行法力,我敬你年邁尊長,大家相互抵消,嗯,那邊互稱一聲道友好了?!?p> 聽他這般一說,老頭兒這才點(diǎn)頭應(yīng)下,拉出兩張椅子來,請李長夜和黃茗坐下,又端上兩道茶水,這才自己落了座。
他是萬萬不敢稱道友的,便道:“真人!法駕光臨,不知所為何事?”
李長夜道:“這兩天要處理些事,手上的符消耗得差不多了,特地來這市場,想買些得用的紙墨,連找了幾家都沒合適的,恰好看見道友這‘寫山居’……”
話沒說完,老頭兒面色便是一喜:“真人,別的不敢說,若說畫符之物,貧道打個包票,全江州再沒第二處地方,比我這小店的東西正宗了。真人請稍待!”
他慌忙忙起身,鉆進(jìn)后面屋里翻箱倒柜,沒多久,捧著一打黃紙出來,獻(xiàn)寶道:“真人成就了金丹,一點(diǎn)靈光足以通天徹地,精神所寓何者不能為符?便是寫在磚塊瓦塊上,依舊是威能無窮!但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武功高手若有了神兵利器,那自然是更勝一籌,真人且看這黃紙,與一般黃紙有何不同?”
說著他順手取過一疊自己畫符用的黃紙,和屋里取來的黃紙一起遞給李長夜。
黃茗在旁邊不言語,悄咪咪啜飲著老頭兒的好茶,看這一表非凡的老頭兒把個李長夜敬若神明,大覺有趣。
又覺得眼前這一幕隱隱熟悉:李長夜以摩挲、聞嗅、拉扯等方式,細(xì)細(xì)比較兩種黃紙的樣子,跟自己和小姐妹在一起,比較什么名牌到底是真貨還是高仿的樣子,倒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須臾,李長夜一臉買到絕版正品的驚喜:“道友,這是最正宗的柳州古法黃紙吧?竟還有人能做?這陰氣好重,比萬載黃紙還要得用,以此紙書符,威力至少要加三成!”
所謂貨賣識家!老頭本事雖有限,但在畫符之道上,真正是浸淫了一生的心血。
他畫的符,許多百姓買去都是極為靈驗(yàn)的,人人都尊他是老神仙,日子久了,也難免有些心高,直以為在道術(shù)一行上,如自己這般的人已是當(dāng)世罕見,至于那些什么金丹元嬰的,都是口口相傳的故事罷了。
所以今日聽李長夜自稱修成金丹,他才是那般態(tài)度。但無論如何,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畫出更好的靈符,算是老頭一輩子孜孜不倦的追求。
簡單說來,老頭遠(yuǎn)遠(yuǎn)沒有李長夜這般法力,若想符文得效,除了自己苦修之外,對器物也很看重,筆墨紙硯水,乃至香案蠟燭線香香爐等物,都要精益求精,一輩子鉆研下來,道術(shù)上或許還是個三腳貓,但在器物這一道絕對稱得上是老行尊!
老頭兒見李長夜果然識貨,喜歡得眉飛色舞,摩挲著那柳州黃紙道:“不愧是真人!不愧是真人!這刀紙,我藏了許多年,沒舍得用,現(xiàn)在看來,幸好沒用,平白糟踐了東西,這刀紙,也只有在您這樣的人手里,才算對得起這紙!”
說著,很鄭重地將他遞給李長夜。
李長夜很莊重地接在手中,道:“道友,有道是觀法識人!道門廣大,道法淵博,什么樣的人學(xué)什么樣的法以你的本事,身處鬧市中,結(jié)交紅塵客,我不信沒人出大錢找你畫偏門符。但你這屋里這么多符,沒有一張偏門,可見性情為人!這紙小道便收下了,以此畫符,只為揚(yáng)人間之正道,絕不辱沒了你這柳州紙!”
老頭兒聽了激動的手直抖,連連點(diǎn)頭:“多謝真人分我這份功德!”
黃茗聽得發(fā)愣,她雖不懂這紙好在何處,但見李長夜如此正式,也曉得必然有非凡之處,可見是好東西了,怎么好東西送給人家,反過來還要謝謝人家?這就讓她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