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諶這孩子,怎么能把我們都留在會客廳,一個人出去呢?這也太沒有禮貌了吧?!?p> “大哥,你少說兩句吧,元諶也是剛來京城,應(yīng)酬比較多嘛?!?p> “哼,他能有什么應(yīng)酬,他才來京城幾天,擺這副迎來送往的樣子給誰看?入了京不知道先去給長輩請安問好,倒是自己跑到這么個破宅子里安安心心地等著我們上門,他也太狂妄了吧?”
“元諶在山東呆久了,有些禮節(jié)不熟悉也很正常,咱們多教教就是了。這回啊,一定得勸元諶回家去住,小孩子再怎么耍脾氣,哪有離家出走的道理?!?p> “他還要勸?他……”
“三老爺要勸我什么呀?”孟元諶當(dāng)先走進(jìn)廳內(nèi),笑吟吟地看著次座上的長臉男人,“您還是快喝點茶別說話了,沒看見您越勸大老爺越氣嗎,這點地方不夠你倆亂的了?!?p> “你說什么呢?”主座上一個胖男人騰的一下站起來,面色漲得如同豬肝一樣紅,“有你這么對長輩說話的態(tài)度嗎?你三叔好心替你解釋還有錯了?”
孟元諶并不答言,只是好整以暇地掃了一圈廳內(nèi)的座次。暴跳如雷的大老爺孟時淵坐在當(dāng)間的主座,煽風(fēng)點火的長臉三老爺孟時漸坐在左邊次座,倒是從始至終沉默不語的二老爺孟時渝坐在了他倆的下手。
見氣氛冷凝,三老爺孟時漸站出來打圓場:“元諶,你可回來了,我們等你好久了??靵?,來坐,三叔這么些年沒見到你,你都長這么高啦?!闭f著話,就站起身來要拉他的手臂。
孟元諶淡淡地笑了笑,往后退了半步,孟時漸親昵的動作就這么僵在原地。
與此同時,孟時淵也在打量著這個新任家主。凌亂的短發(fā)不羈地翹著,仿佛和他的主人一樣個性強硬,眉若振翅,眼含冰晶,薄紅的嘴唇彎成一個客套又冷漠的弧度。這張臉是陌生的,盡管從眉眼間依稀可以看出他父親的模樣,但神情和記憶里那個溫和好說話的男人截然不同,仿佛絕世兵器的鋒刃,有種殺氣騰騰的美感。
這新任家主打繼位起就不曾進(jìn)過京城,起初他們還有些試探地客氣,后來發(fā)現(xiàn)該給的錢一分不少時也就沒了忌憚。這么多年了,京城孟家和山東孟家早已不是昔年的親密無間,貿(mào)貿(mào)然換來一個毛頭小子擔(dān)著家主的名號就想讓他們俯首帖耳?做夢!
思及此,孟時淵的氣焰更勝。
進(jìn)京頭一天他們就在等孟元諶上門,好滅滅他的威風(fēng),讓他學(xué)會尊重他們這些在京城里摸爬滾打的長輩。誰知孟元諶滑不溜手,守在城門口的家丁壓根沒看見人,轉(zhuǎn)頭就聽說他小子搬進(jìn)了自己買的宅院,次日還直接被皇帝接見。等來等去就是不見人來,孟時淵無奈只能親自登門,偏偏今日孟元諶還不在家,生生讓他們等了小半個時辰。這不,又跑去接什么故人,難道你的長輩們還沒有個故交值得你尊敬嗎?
今日若不給這小子一個下馬威,只怕日后難以拿捏。孟時淵盯著站在廳中的男子,眼神陰冷。
“……愿為家主赴湯蹈火,效犬馬之勞?!?p> 堂上一片詭異的安靜,閭丘堇一早就站在角落里看戲,對這急轉(zhuǎn)直下的劇情也不由得瞠目結(jié)舌。
孟元諶面色不改,笑容也半分沒有加深,卻上前兩步摻起跪在地上的人:“二老爺何必如此,都是一家人,元諶心里有數(shù)?!?p> 孟時渝借力站起,垂眸不語。孟時淵臉色青白,濃眉攢緊,拼命壓制著眼底的怒色。孟時漸也終于掛不住笑意,他們打來的時候就擺出長輩的架勢,就是算準(zhǔn)了孟元諶不能硬抬他家主的名號,從而只能跟他們以長幼之序論禮,這樣才方便后續(xù)的拿捏。偏偏這個老二自作主張地表了一番忠心,現(xiàn)在把他和老大架在這么一個尷尬的處境不上不下,實在可恨。
孟元諶笑意微冷,這些人的小心思在他眼里簡直有如透明一般,本沒空和他們計較,誰知道這些人蹬鼻子上臉到面前來了,還想著拿捏他?也不想想自己爬到這地位是誰在背后一直供給資金?混了個微末小官倒倚老賣老起來了。
“我說諸位,今日來我府上究竟有何事?”孟元諶招了招手,一隊下人就陸續(xù)進(jìn)門,次序井然地擺上了茶點。閭丘堇趕緊抓住了最近的一位,喜笑顏開地得到了一盤糕點。
“什么叫你府上?”出師不利,孟時淵也有些心虛,“入了京卻不回家住,誰教你的這些規(guī)矩?”
“回家?”孟元諶挑眉,神色嘲諷。
“對啊元……家主,您來京城怎么能單獨住在外頭呢。”孟時漸生硬地改口,“家里人都很惦記你,你初來京城肯定有諸多的不習(xí)慣,回家來住也好讓我們盡盡地主之誼?!?p> “這么說,你們今日是來請我的?”孟元諶清俊的面上是故作的懵懂與期待,眼睜睜地看著這幾個人變了臉色。
“孟元諶!”孟時淵拍案而起,聲如洪鐘,“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你不僅沒有第一時間來拜見,還出言羞辱你的叔伯?你以為自己當(dāng)上了家主了不起了是嗎?你也不想想,這些年要不是我們京城孟家汲汲營營,在官場上努力打拼,你們在后方焉能如此順利?目無尊長,狂妄自大,我看你連你爹的半成都不如!”
孟時漸也陰惻惻地開口:“大哥,我看您還是不必費心講什么道理了。咱們在京城的功勞人家根本沒看在眼里,這次來只怕是要全面接管孟家,催咱們這些老東西讓位呢!”
眼瞧著這倆人暴怒,孟元諶終于收了臉上虛偽的笑意:“我就是來逼你們讓位的?!?p> 二人一窒,面前的男子笑意含霜,眸中風(fēng)雷涌動,不怒自威的氣場壓制著整個房間:“怎么,有問題嗎?”孟元諶一邊說著,一邊緩步前行:“接管孟家?我本就是孟家家主,是整個家族的族長,你告訴我,我需要從誰手里接管孟家?”
二人面色不善,氣勢卻逐漸萎靡。分明是坐在主座,可是自打孟元諶一進(jìn)屋,整場談話的節(jié)奏、氣氛、走向無一不被他牽動,那人只閑閑站在堂下,撥動諸人的心理卻猶如探囊取物般輕松。
“京城孟家不過是我族中分支,所謂的多年經(jīng)營也脫不開所謂后方多年的資金支持?,F(xiàn)在看來,這傾力輔助只是喂飽了大老板的腦滿腸肥和三老爺?shù)睦亲右靶?。族?guī)有定,家主蒞臨,二房掌事人應(yīng)當(dāng)出城相迎,次日再攜家眷拜見。如今我承辦陛下差事,懶得計較禮節(jié),倒縱得你們幾位跑來我府上大吵大鬧,充什么長輩面子?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也想問問諸位是誰給你們的自信,讓你們覺得自己還坐在孟家主人的位置上?”孟元諶步步逼近,最后停在主座一步之外,上半身微傾,居高臨下地看去,“別在我面前動你們那些愚蠢的小心思,老實地夾緊尾巴,大家還能相安無事地多活一會兒。這些年你們盯我盯得也挺緊,應(yīng)該知道我沒多少耐心。”
說罷直起身,靜靜地看著幾乎坐不穩(wěn)的人,忽然產(chǎn)生了淡淡的疲倦。利益,始終是永恒不變的驅(qū)動力。紙醉金迷的熏陶下,泡化了一姓之人的感激,泡軟了同族血脈的聯(lián)系,讓人變得斤斤計較,變得不擇手段。
看著堂上幾人心思各異,卻均是盤算著自己那點私利。孟時淵一心想要壓制他,擔(dān)心他會沾手京城孟家的管理。孟時漸處處挑撥,卻又不敢和他撕破臉皮,擺明車馬,一副墻頭草看風(fēng)向的樣子。孟時渝雖然第一個支持,但想來也只是不滿大老爺多年的話語權(quán),試探性地想要借他的力量打壓一下。
孟元諶有些厭煩,當(dāng)下便開口道:“幾位如果沒別的事,我就不送了。”
孟時淵剛要發(fā)火,屋外就快步走進(jìn)一個小廝,垂著手道:“爺,禮部尚書紀(jì)大人和太常寺寺正百里先生在門口?!泵霞胰焕蠣斆婷嫦嘤U,禮部尚書?太常寺寺正?這些人來拜訪孟元諶這小子?
“知道了,我馬上來?!毙P退下,孟元諶的眼風(fēng)掃過墻角的閭丘堇,見對方已快速擺出了那副欺世盜名的仙人姿態(tài),轉(zhuǎn)而對著剩下三人說道:“幾位失陪,我叫人送你們出去?!?p> “我……”孟時淵正欲開口,就被人狠狠拉了一下袖子,側(cè)臉看去,孟時漸擠眉弄眼低聲道:“先去門口。”
“草民見過紀(jì)大人,見過百里先生。”
紀(jì)青禾約莫三四十歲,一身深色便服,面色紅潤未語先笑,一派圓滑的模樣:“孟家主快請起,今日又不是辦公,先生不必這般拘禮?!彼砼哉局氖莻€花白胡子的老頭兒,干癟瘦小,法令紋極深,微凸的雙眼有些急切地張望著大門:“孟家主,您說的是真的嗎?那位陰陽學(xué)派的繼承人閭丘先生真的來了?”
孟元諶微笑道:“自然是真的。閭丘先生和我孟家是故交,此次正好云游至京城附近,便順路前來。百里先生,紀(jì)大人,請?!?p> “好好好,請請請。”紀(jì)青禾客氣寒暄著,百里尋倒是一溜煙沖了進(jìn)去,動作之利落完全不像一個老人。察覺到孟元諶的詫異,紀(jì)青禾笑瞇瞇地解釋道:“百里先生精神矍鑠,常年在家鍛煉身體,這回聽說閭丘先生到了,實在是激動得等也等不了。我只能厚著臉皮帶他上門,還請孟兄勿怪?!?p> “哪里哪里,老先生一片熱忱,孟某又豈會介懷。說到底,草民來京城不過三日,這宅子里里外外也沒好好收拾,還要請紀(jì)大人包涵。”孟元諶掛著得體的微笑,和這位滑不溜手的紀(jì)大人打著官腔。
紀(jì)青禾大笑:“孟家主甚是幽默?!?p> “爾等何人?速速讓開!”百里尋有些急躁的語氣在不遠(yuǎn)處響起,孟元諶眼神微沉,快走幾步繞過了回廊,就看見孟時淵三人尷尬地低聲解釋:“老先生,在下吏部侍郎孟時淵,這是我弟弟。我們是孟元諶的叔伯,這……”
“好好好,不要攔路,速速讓開?!卑倮飳ひ膊恢牄]聽清楚,不耐煩地擺手,袖子胡子一通亂飛。他心心念念的陰陽學(xué)大家就在面前,偏生這幾個不知道哪里沖出來的人沒眼力見地攔著他一通請安問好。老先生人老心不老,對于這京城孟家的所作所在十分地瞧不起,于是也沒給什么好臉色。
孟時漸有些疑惑,那孟元諶一早出去迎接,這寺正大人卻悶著頭往里沖,倘若不是來見孟元諶的,那是為了誰呢?
“咳咳?!?p> 正在這稀里糊涂的一群人面面相覷時,正廳內(nèi)走出一手持拂塵的男子,銀色道袍微微擺動,身形飄渺如云,眼角眉梢盡是清冽禪意,面色剔透如玉,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與其說是俊美,不如說是不染塵埃的仙姿。
孟時漸一呆,這不是剛才就在角落里大吃大喝的小子嗎?
“閭丘先生!”百里尋拎起衣擺,顛顛地繞過三人沖到面前,拱手行了大禮,“先生天人之姿,尋仰慕許久,今日終于得見先生真容?!?p> 拂塵微動,閭丘堇扶住了這個老人,眼神真誠:“百里先生亦為我輩楷模。”
二人攜手對視,一個白發(fā)蒼蒼卻眼含熱淚,一個溫文爾雅笑靨如花。孟元諶忽然有不忍卒視的念頭,忍不住轉(zhuǎn)開目光,卻見身旁匆匆趕來的紀(jì)青禾也是一臉的贊嘆:“閭丘先生果然如傳聞中一般風(fēng)采照人。”
孟元諶沉默地轉(zhuǎn)了回去。
“元諶,元諶?!币黄椭C中,孟時漸的聲音冒了出來。
孟元諶見他頗為諂媚地笑著招手,皺了皺眉,快步走了過去。
“元諶,這紀(jì)大人找你有什么事???”
孟元諶有些奇怪地瞟了他一眼:“與你何干?”
聽著他這樣不客氣的言論,孟時漸臉上的笑容卻越發(fā)擴(kuò)大,滑膩得像條毒蛇:“你這孩子,家里來了客人自然是要引見一下的。更何況你表哥今年剛選了禮部的文書……”
“我剛才說的話還不夠明白嗎?”話還沒說完,就被孟元諶毫不客氣地打斷,“各位請回吧,今日紀(jì)大人來是有要事商談,你們在這恐怕不合適。”
孟時漸有些慌亂,忍不住看了一眼悶不做聲的孟時淵。他們這趟來的目的就是要給這年輕家主擺擺京城的威風(fēng),然后把人帶回去平分他身上的資源。畢竟是國喪,能接觸到的都是六部和中樞的核心集團(tuán),靠他們這些小人物削尖了腦袋也鉆不進(jìn)去。結(jié)果今天威風(fēng)沒擺出來,目的和盤算又被人一語道破,眼看著偌大的一個禮部尚書在面前居然連說句話的機(jī)會都沒有,這時候這位當(dāng)大哥的倒是不說話了。
這廂幾人之間涌動的暗流絲毫沒有影響到閭丘堇和百里尋之間洋溢著幸福光輝的氛圍。百里尋仔仔細(xì)細(xì)地打量著這個年輕人,仿佛要把他每一根頭發(fā)絲都記住,邊看邊贊嘆道:“‘世傳閭丘筆,峻極逾昆侖’,老朽還曾對這番評價有所懷疑。今日一見,先生之風(fēng)采卓然清貴,不愧為當(dāng)世陰陽學(xué)大家,便知自己心量狹窄,實在是慚愧、慚愧啊。”
閭丘堇不經(jīng)意地放松了一下笑累了的面容,謙虛道:“老先生過獎,堇不過是繼承師父遺愿,整理師父的記述以待后人,著實擔(dān)不起大家的名號。”
百里尋眼睛一亮:“尊師的記述,可是《太平經(jīng)鈔》?”
“正是《太平經(jīng)鈔》。師父生前就在收集散佚的《太平經(jīng)》并為之注釋,可惜尚未完成就撒手人寰,堇曾想勉力續(xù)筆,卻發(fā)覺師父字字玄妙,實在難以比肩。”閭丘堇狀似懷念地抬頭遠(yuǎn)眺,卻在百里尋看不到的地方偷偷給孟元諶使眼色:還不救我?演不下去了哎兄弟!
“好了?!敝宦犚宦暤秃?,語氣也并不嚴(yán)厲,卻叫還想爭取一下的孟時淵三人不敢出聲,就連百里尋也不由得怔了一下,閭丘堇順勢把被他握住不放的手抽了出來。
“來人,”孟元諶頭也不回,面沉似水,“送三位老爺回府?!泵蠒r淵三人自知今日算是把人得罪狠了,眼巴巴地看了一眼袖手旁觀的紀(jì)青禾,灰頭土臉地跟著小廝離去。
孟元諶回身,左手做了一個邀請的動作:“紀(jì)大人,百里先生,我們還是進(jìn)屋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