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皇宮,總是冰冷又美麗,楓葉紅透了半個紫禁城,上接晚霞,下映宮墻,艷得肅殺。
御書房門外站著兩個令人眼前一亮的男子。
一個短發(fā)抹額,眼眸狹長,垂著眼時總帶著若有所思的神情,微微掀起眼皮卻漫出云卷云舒的笑意,清淡而溫寧,卻偏偏教人看了下意識駐足,不敢再靠近半步。也說不上來是哪里有些畏怵,只是覺得這樣的人自有他的疏離與冷漠。
另一個則是截然相反的氣質(zhì),銀色的紗衣籠著道袍,葉脈冠整齊地束起烏黑的頭發(fā),靜是春花秋月何時了的妍麗清貴,動是梨花院落溶溶月的親切自然。
只是,這嘴皮子動得實在快了些……
“我真不認(rèn)識這什么覺寅我也從來沒見過他我?guī)煾复蠹s也不認(rèn)識不然這個老東西肯定要跟我炫耀個不停所以方才在御前他為何要幫我說話唉你說這個大師是不是特不待見那個什么九什么的我看他一點好臉色都沒給……”
肩上突然一痛,閭丘堇轉(zhuǎn)頭看見覺寅邁出書房門,頓時干脆利落地閉上嘴,擺出了一個自認(rèn)出塵脫俗的得體微笑:“大師,草民有禮了?!?p> 覺寅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靜靜候著的孟元諶,嘆口氣直接道:“兩位施主何必多禮,貧僧還要回皇堂念經(jīng),邊走邊聊如何?”
孟元諶微笑:“既如此,大師請?!?p> 覺寅錯身而過的瞬間,身后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三人在路上緩步走著,兩邊來來往往一身素衣的宮女太監(jiān)低頭行禮時也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不怪他們,實在是這三人一個清冷疏朗,一個溫和親切,一個慈眉善目,倒像是這沉悶的宮中一道難得的風(fēng)景。
“大師每日都要念經(jīng)祈福,替太后超度,倒是辛苦?!泵显R不經(jīng)意地開口。
覺寅合掌:“不敢辛苦,都是為陛下辦事。”
“大師身為化外之人,倒是難得說話不打禪機(jī)呢?!泵显R微微側(cè)臉,笑著看了覺寅一眼,眼底神色不動。
“阿彌陀福,施主謬贊了。”
二人短暫的交鋒,彼此都存了試探之意,可覺寅依舊是清風(fēng)朗月般自然,半點看不出有不耐煩的跡象。孟元諶嘴角含笑,覺寅低眉順目。
“陛下也是每晚都去嗎?”
“不錯,陛下及各位皇室宗親對太后的愛重之心,實在讓貧僧動容。”
“那陛下可要辛苦了,暫厝十四日,也就意味著整整度過十四個哭踴的夜晚。”
覺寅停下腳步,孟元諶回頭看去,逆光里,只覺得他袈裟翻涌,神色難辨,聲音平靜而慈悲:“陛下乃是真龍護(hù)佑,貧僧以為,此舉若對太后之靈有益,自然無礙?!?p> “家主大人覺得,這個覺寅大師是真心想幫我們嗎?”
車馬碌碌,行人匆匆,卻半點也不進(jìn)那正在閉目養(yǎng)神之人的耳朵。閭丘堇最看不慣他這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陰陽怪氣地開口道。
誰知孟元諶對他也是半點不理,看得他又氣又恨,偏偏打又打不過這深不可測的小子,算計又算計不過他兔子窩似的心眼,只能咬牙微笑:“孟大家主,您還活著沒有?我今兒面圣可是全按你教的說的啊,大約那殿上的所有人都想不到你敢拿太后的死做自己的墊腳石。那我?guī)土四氵@么大一個忙,你不給我答疑解惑一下?”
聽了這話,仰靠在車廂壁上的男人總算睜了眼,眼底一絲冰涼的調(diào)侃一閃而逝,話語里也帶了淡淡的嗤笑:“拿太后做文章的人可不止我一個。”
“什么?”閭丘堇有些糊涂。還不等他發(fā)問,孟元諶就支起身子敲了敲車門:“去東廠?!?p> 聞聽此言,閭丘堇跟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你又跑那兒去干什么?找死也別帶上我?。∥液眯暮靡鈳湍氵@忙你反倒要把我送到那個變態(tài)窩里去救命啊……”
“你不用去?!泵显R撩起車簾看了一眼,眸中映著人間煙火,波光瀲滟,“我自己去。”
閭丘堇有些疑惑地打量著他,面上哭喪嚎啕的神情還沒來得及收起。只見他輕輕放下簾子,眼里又出現(xiàn)了運(yùn)籌帷幄的笑意,分明是坐在逼仄的馬車?yán)铮瑓s好似面對玉堂金馬,腹有百萬雄兵:“你回府上,那里有人在等你?!?p> 只可惜,這百萬雄兵出師不利。
魏萊一臉陰郁地盯著面前似笑非笑的男人。
他知道這人,孟元諶,孟家的家主,手腕果斷城府極深,小小年紀(jì)就能平定族中紛亂,還孤身一人安撫了所有利益牽扯的合作方,沒給那些虎視眈眈的叔叔伯伯們占到半點便宜。
“孟家主倒是貴客,今日怎么有空登東廠大門?”魏萊的眼神如同剔骨鋼刀,仔仔細(xì)細(xì)的刮了一遍眼前之人。
要知道,這家族內(nèi)部的事務(wù)處理起來千頭萬緒,更是要考慮得方方面面,搞不好還要受親情脅迫與制約。但這人就能無聲無息地解決了所有躁動與不服,細(xì)細(xì)想來,令人心底發(fā)寒。
“草民是來尋扶大人商量太后下葬事宜。”孟元諶不卑不亢,初見時的錯愕被不露痕跡地抹去,“不知扶大人可方便?”
魏萊沉默片刻,冷冷地挑了挑嘴角:“不在,請回吧?!?p> 孟元諶沒動。
“怎么,孟家主還有別的事?”魏萊上前一步,眼神森冷,“這天色也晚了,東廠留飯怕是孟家主也不敢吃。還是早些回去,有什么事派底下人來傳句話就好,不必親自跑一趟了?!?p> 四下里鴉雀無聲,隔著一條街的紅塵煙火,吹不進(jìn)小院高高的圍墻。
孟元諶月白的長袍衣袂翻飛,陽光給他寬肩窄腰的修長身形勾勒出一道金邊,垂在身側(cè)的手掌依舊是松弛的狀態(tài),腰間、大腿、手腕都是線條流暢,看不出藏匿了武器的樣子。
魏萊靜靜地打量著,眉卻是越皺越緊。此人身形雖偉岸,卻不像個習(xí)武之人的架子,對峙良久也不見殺氣泄露,倒是神情深不見底,令人難以捉摸。
“找我?”
鶯啼婉轉(zhuǎn),院內(nèi)一觸即發(fā)的凝滯忽然化開,風(fēng)也開始流動,遠(yuǎn)處的嘈雜隱隱可聞。
扶麓邁進(jìn)院內(nèi),略一抬眼就對上了孟元諶促狹的眼神,稍微愣了愣神,默默走到魏萊身邊,低聲道:“沒事?!?p> 魏萊有些詫異,看了她一眼又瞟向孟元諶:難不成這倆人真是約好的?
“魏大人,草民真的是來找扶大人聊正事的?!泵显R閑閑地開口,將對面二人的表情盡收眼底。魏萊忽覺一陣不爽,卻也想不明白自己不爽個什么勁,就好像……就好像大舅子看見自己妹子和人私奔?可是扶麓和這小子明明毫無私交,這人哪兒來的熟稔和篤定?
“你進(jìn)來?!狈雎匆矐械媒忉專?dāng)先朝書房走去,藏藍(lán)的袍角步步搖曳,檀木一樣的長發(fā)高高束起,靜而深遠(yuǎn)。
“是。”孟元諶沖著她的背影裝模作樣地行了一禮,隨即歪頭看了看魏萊的臉色,笑道,“魏大人,草民告退。”
魏萊目送他幾步攆上扶麓,乖順地跟在她身后的模樣,緩緩瞇眼。
雖然已經(jīng)傍晚,但小書房里的光線倒是充足,幾扇窗戶都是半敞,正對著主座。
孟元諶掃了一眼,笑意不由得微微加深。
有動過筆墨的痕跡,看來上次自己投石問路,給這小狼崽子留下了不少的困惑。這可是好事。他分心想著。不怕互相算計,就怕她理都不帶理。
“何事。”扶麓不易察覺地皺了皺眉。宮內(nèi)的談話已經(jīng)順著墻根腳下的風(fēng)傳進(jìn)了該傳的耳朵,可此時春風(fēng)得意的人不回自己府里趁熱打鐵,跑到這兒來干什么?她安靜地等著,細(xì)白的手指不耐煩地亂動。
“大人想必已經(jīng)知道草民在宮中的所為了吧?!泵显R含笑,扶麓眨眨眼,默認(rèn)?!澳亲蛉崭习l(fā)生的一切,也已然知曉?”孟元諶追問,狹長的眼尾如一雙穿花蝴蝶,蕩漾的都是炙熱的眼波。
“你想說什么?!泵鎸γ廊擞?,扶麓冷下一張臉,單刀直入。
孟元諶斂眉,看不出是不是真情實感地遺憾了一下,只是收回了前傾的身體,饒有興味道:“當(dāng)然是來見見我的盟友了?!?p> 扶麓冷冷淡淡地掀了掀眼皮,端出一副無辜又不解的表情:“孟家主說什么,我怎么聽不懂?!?p> 孟元諶低笑,裝傻啊,還真像她的風(fēng)格,滑不粘手又半點不透?!胺龃笕思热宦牪欢铱芍闭f了,倒是這東廠里處處都是耳目,草民是替大人著想,有些事還是關(guān)起門來聊比較好?!?p> 扶麓一笑:“孟家主這是說,我懷疑自己人?”
“倒也不是?!泵显R大大方方地打量了一圈,“大人放心就好,草民自然以大人的意思為主,畢竟日后合作往來還要靠大人多多扶持?!?p> “東廠不和任何人合作?!狈雎雌届o地堵他。
卻見孟元諶起身,緩緩走至案前,微微俯首,壓低了聲音道:“東廠不會,扶大人呢?”
扶麓眼底精光一閃。她半抬頭,面前這張臉是得天獨厚的俊美,短發(fā)本是出挑,搭配在這張臉上反而不覺顯眼。劍眉星目的疏冷被眼神里溫潤的笑意壓住,只在某些瞬間占據(jù)氣勢的主導(dǎo)。鼻梁如玉,唇珠飽滿,下頜有一粒并不明顯的黑痣。一條簡單的素色抹額系在發(fā)間,倒多了幾分公子世無雙的倜儻。
她凝神端詳了一會兒面相,孟元諶也耐心地保持著姿勢讓她看個夠。半晌,聽到清凌凌的一句:“此處尋常人靠近不得?!?p> 孟元諶頓時了然,眼瞳里透著狐貍般的狡黠:“扶大人當(dāng)真未雨綢繆,草民佩服?!?p> 扶麓垂眸不語。這里的機(jī)關(guān)確實是一早布下,可惜動手的人不是她,防著的人也不是他們。只不過,這些也沒必要解釋了。
“草民府中的事情就不多向大人解釋了,我只有一個要求。”孟元諶也不回座,就這么自然而然地看著她,用好似商量一般的口吻說道,“那幫蠢貨肯定會在太后的喪儀上動什么手腳,草民想拜托大人替我探查。當(dāng)然了,必要時可能也要借用一下大人的聲名。待我重掌孟家,自然為大人奉上東廠山東分棧的通路。屆時大人如何打算,草民絕不多言。”
扶麓懶懶地支著頭,略微思考一下便道:“孟時淵的舉動自會有人盯著,但如何解決,怕是要你自己出手。”
孟元諶接話接得迅速:“自然不能勞煩大人,草民對付這幾個蠢貨還算綽綽有余?!?p> 話說到這個份上,兩人心里均有了計較。
扶麓看著他,忽然有些晃神,仿佛此時面前人有幾分桀驁的神情才和當(dāng)年那個落難鳳凰一樣的男孩重合起來。但也只一瞬間,下一刻就恢復(fù)了眸正神清的淡然:“太后的祭奠關(guān)乎皇族體面,為陛下分憂乃是我等的分內(nèi)之事?!?p> “那便一言為定?!泵显R含笑對視,二人眼底均是出現(xiàn)了同樣的靈犀?!芭秾α耍泵显R補(bǔ)充道,“草民會與魏大人說,僅僅是和大人您商討皇陵機(jī)關(guān)一事?!?p> 扶麓的眼神沉了下來,孟元諶倒笑得一派坦然,仿佛并不知道自己剛才踩了狼尾巴一樣。默然片刻,倒是她微微頷首:“先斬后奏,孟家主有魄力?!?p> 知她是譏諷自己先面圣提議,才轉(zhuǎn)頭跑來確認(rèn)同盟,孟元諶無奈起身,心想這只養(yǎng)不熟的小狼崽子剛表完態(tài)就亮爪子,還真是被自己這句話惹急了不成。當(dāng)下只好順著毛安撫道:“草民自然是相信扶大人?!?p> 相信啊……扶麓眼眸深深,不發(fā)一言,只在孟元諶轉(zhuǎn)身離開時,突然開口:“江湖盛傳孟閻王心思果決手段狠辣,”看著孟元諶僵住的背影,慢慢揚(yáng)起唇角,“我拭目以待?!?p> 孟元諶逃也似的離開了。
“小丫頭?!狈雎闯鲩T,魏萊站在五步外招手。待她走進(jìn),魏萊有些不滿地瞟了一眼小書房:“就不能把這里的機(jī)關(guān)去了嗎?從來只有你和小薔薇能進(jìn),搞得跟你倆的秘密據(jù)點一樣?!?p> 扶麓平靜道:“只是時日長久,忘了拆除而已。”
“那今日便拆,我動手?!甭勓裕喝R賭氣一般挽起袖子,卻在觸及那雙清冷瑰麗的眼眸時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
扶麓搖了搖頭,輕嘆:“哪里有秘密據(jù)點呢,我的臥房師兄不是來去自如嗎?”
魏萊頓時漲紅了臉,支吾到:“那是、那是前幾年,我……”
“況且,”她的眉眼間看不出是自嘲還是諷刺,“這里這么大,總要有個屬于我的地方吧?!?p> 魏萊不說話了。
其實他們倆都知道,雖然因為陌生勢力的暴露促成倆人暫時冰釋前嫌,但這破天荒的爭吵還是在彼此的心里畫下了深深的裂痕。事過去了,情還沒有。只是他們都默契地不再提起。
也許這么多年,就像這間書房一樣,她的心里始終有一塊別人無法踏足的地方。魏萊低頭苦笑??床煌傅?,這么多年都沒看透,她讓你了解的,永遠(yuǎn)是她想讓你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