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后,九成宮接到了來自京都的密報。
薛太后、薛皇后、太子妃、郭忠恕、薛玉琮、杜衍、杜牧之……這些讓明宗放心不下的人,全部都命喪黃泉了,明宗覺得自己籌謀地太久了,耗費的心血太多,需要安靜地休息一下了……
明宗駕崩,九成宮中一片哀嚎、哭喪之聲。
魏國公、程霖身披麻衣,扶著明宗靈柩,太子騎著馬走在前面,朝著京都而去。
太子神情沒落,眼神空洞。一趟九成宮之行,自己的妻子、生父、養(yǎng)父、岳父、好友、兄弟竟全部一名嗚呼,自己仿佛被全世界拋棄,孜然一身獨活在這世上,九成宮是他心中傷心之地!
太子一行回道宮中,妥善辦好明宗、太后、皇后、太子妃、薛紹、姚淙等一干人等的喪事。眾臣上廟號明宗,定薛太后謚號為慈懿太后,薛皇后謚號為文德皇后。
魏國公與稱霖清出明宗親手所書遺詔,扶持太子即刻登基為帝。
蕭昱珩一人獨坐在龍椅之上,看著自己腳下稀稀落落跪著一眾大臣山呼萬歲。彼時朝中大臣在玄武門之變中被屠戮、殘殺之人十有六七,所剩無幾,新帝登基尚未來得及補位。
九成宮、玄武門、宮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蕭昱珩無從知曉,相關(guān)人等幾乎都已不在,只有魏國公、程霖、許用晦等三個當事人存世,三人對這發(fā)生的一切守口如瓶,寧死不愿透露半句。
蕭昱珩想到如今世上,自己的親人只剩下靖國夫人馮柳兒與妹妹薛玉柔,便派遣內(nèi)侍前去薛府將兩人接入宮中。
內(nèi)侍從薛府空手而歸,面有悲色地向蕭昱珩稟明道:“陛下!靖國夫人聽聞靖國公薛紹身亡,在前日一并去了——!云和縣主見父母、兄弟皆一一逝去,看破紅塵,遁入空門,昨日已在京西水月庵出家為尼了!”。
蕭昱珩嘴唇微微顫抖,緩緩閉上雙目,淚水從眼角汨汨留下。
武德殿的燈火幽暗,龍涎香氣幽微。
這段時間,魏國公、許用晦攜手迅速將軍隊、朝政整備一新,兩人所請,蕭昱珩一應(yīng)準奏。
大朝會,許用晦出列,跪在殿中稟道:“陛下,臣死罪!魏國公脅迫臣矯詔,挑撥已故靖國公薛紹、左相姚淙對立后,以謀逆為名將兩人誅滅,已故薛太后、薛皇后、太子妃、江陵郡侯郭忠恕、禮部正卿杜衍、靖國公世子薛玉琮、大理寺正卿杜牧之等人之死亦是魏國公在背后作祟,魏國公所作所為天理難容,人神共憤,請陛下定要鏟除此奸臣賊子!”。許用晦貼地而跪,以示認罪。
眾臣聽得許用晦所述罪狀,樁樁皆是誅滅九族的大罪,已然驚地目瞪口呆,一時難辨真假,不敢輕易表態(tài),便紛紛作壁上觀。
魏國公見狀大怒呵斥道:“許用晦,你可知污蔑大臣附逆,乃是滅族之罪!”。
許用晦不卑不亢道:“魏國公你的所作作為怕是滅族只是懲處了十之一二吧!”。
程霖本站在蕭昱珩身旁,忽得跪在地上請罪道:“陛下,老奴亦受魏國公脅迫,許監(jiān)所述種種,老奴皆可為證!”。
魏國公大罵道:“程霖,你個老閹狗,也敢污蔑本公!”。
許用晦繼續(xù)向蕭昱珩稟明道:“陛下,請命三法司公審!”。
程霖附和道:“老奴死罪,死不足惜!但魏國公如此用心險惡之人,必得除之??!”。
蕭昱珩聽聞這些驚天動地的曲折,也已經(jīng)懵了,一時無語,許久之后方才鄭重下令道:“魏國公李玄毅、秘書監(jiān)許用晦、武德殿都監(jiān)太監(jiān)身系九成宮、玄武門之變故,干系重大,著即刻收監(jiān)待審。命刑部會同大理寺、諫察府三法司會審本案,在京三品以上管員、公卿陪審,朕亦將親自聽審!”。
“謹遵圣諭!”,眾臣山呼道。
魏國公一案,一時為朝野側(cè)目。案情的審理進度及來龍去脈一時成為坊間的熱聞。
此案雖牽涉甚多,但審理的異常順利,秘書監(jiān)許用晦、武德殿都太監(jiān)程霖、陛下生母姚才人的侍女萍兒紛紛認罪,并指證魏國公是主謀,在一干人證、物證面前,魏國公已不得不低頭認罪。
最終定讞的案情是:魏國公利用明宗身患重疾的時機,脅迫程霖、萍兒偽托蕭昱珩是姚才人之子的說法,挑撥薛紹、姚淙對立,更聯(lián)合許用晦向二人下發(fā)偽造,隨后以謀逆之名將薛紹、姚淙圍殺,郭忠恕、杜衍等人之死亦是此法,魏國公又脅迫、誘騙薛太后、薛皇后、太子妃致使三人身亡。如此,魏國公以平亂功臣之名,都掌大權(quán),位及人臣。
魏國公罪大惡極,定于次日斬立決,梟首示眾十日。魏國公一族凡成年男子全部斬首,未成年之男子流放嶺南,永不得入朝為官,女眷悉數(shù)沒入宮廷為奴婢。
許用晦、程霖助紂為虐,其罪當誅,但檢舉有功,從輕發(fā)落,著發(fā)配漁陽郡,永不敘用。
當夜,蕭昱珩獨自一人來到大牢,支開眾人,獨自與魏國公相對。
魏國公見蕭昱珩漏液來訪,趕緊跪下叩拜道:“罪臣參見陛下!”。
蕭昱珩伸手將他扶起,說道:“魏國公公忠體國,何罪之有?”。
魏國公一怔,趕緊說道:“臣謀害后宮及大臣,罪孽深重,萬死不贖,陛下肯念在老臣過往功績,肯送老臣一程,老臣死而無憾矣!”。
蕭昱珩緩緩說道:“魏國公,你不覺得這個案子審得太順利了么,人證、物證俱全,倒好像是早已備好。此案最大的疑點便是你魏國公的動機何在?”。
魏國公見蕭昱珩心中似有籌謀,便苦笑道:“人心不足,罪臣自是利益熏心,才犯下此滔天之罪!”。
蕭昱珩背對著魏國公,干勁利落地打斷道:“不對!如果我是你我既已經(jīng)作了這么多,為什么不再往前一步,索性殺了我,自行稱帝呢?”。
魏國公大驚失色道:“謀害君上,罪臣絕不敢行此悖逆之舉!”。
蕭昱珩轉(zhuǎn)過身體,伸出雙手將魏國公緊緊扶住,懇切求道:“如今只有你我二人,老國公還不肯對我說實話么?”。
魏國公長長嘆了一口氣,對蕭昱珩說道:“陛下即便知道,只會徒增煩惱,又何必追問呢?陛下既知臣的委屈,臣便是身首異處亦不覺得有憾了!”。
蕭昱珩見魏國公已默認,心中更加悲痛,嗚咽問道:“這一切是否都是父皇所籌劃?這一切是否都是為了我?”。
魏國公默默點頭。
蕭昱珩歇斯底里地吼道:“為什么?為什么!所有人都得因我而死么?”。
蕭昱珩緊緊抓住魏國公,情緒激動地問道:“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么?!”。
魏國公緩緩說道:“只因為陛下是明宗皇帝的血脈!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蕭昱珩:“我是明宗皇帝的血脈?這怎么會?!”。蕭昱珩一時無法接受,自顧自地發(fā)問。
魏國公語氣悠長地說道:“陛下乃明宗皇帝嬪妃姚才人所生,確是明宗皇帝血脈,此事毋庸置疑,許用晦、程霖也可作證,其中各種曲折、淵緣、巧合,之所以有此巧合,已故陛下養(yǎng)父薛紹、陛下母舅姚淙才會被明宗皇帝輕易挑撥起兵,在薛紹眼中,姚淙是薛廣;在姚淙眼中,薛紹是薛廣;在明宗皇帝眼中,薛紹與姚淙皆是薛廣。此案之所以演變?nèi)绱?,一切緣由都是明宗皇帝、薛紹、姚淙對陛下不顧一切的愛!”。
蕭昱珩悲痛不已道:“所以我才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想到自己所親所愛之人都因為自己而死去。蕭昱珩心如刀割。
魏國公鄭重一拜,對蕭昱珩說道:“明宗皇帝所作所為,皆是為了掃除陛下登基的肘腋之患,明宗皇帝一片苦心,還望陛下銘記于心!老臣為明宗皇帝的聲譽,擔下這一切罪責,便是最好的選擇,老臣無怨無悔!陛下亦無須覺得愧對老臣,只望陛下能開太平之盛世,便是萬民之福,社稷之幸!”。
蕭昱珩默默轉(zhuǎn)身離去,坐上馬車,行走在漫長的宮道之上。蕭昱珩默默地流淚,他突然感覺這夜是如此的寒冷,想要一個溫暖的擁抱,卻只能自己抱緊自己。偌大的宮室,所有愛他的人以及他愛的人都在這場本不應(yīng)該發(fā)生的變亂中離他遠去,獨留他一個人形單影只、煢煢孑立地存活在這個高聳的宮墻之內(nèi)。他問他自己,這一切的一切到底是誰的過錯?是明宗?他只是一個全心全意愛護自己唯一血脈的父親,為了自己的孩子,不惜一切,耗盡心機,步步為營,將所有可能威脅到蕭昱珩的人全部算計,難道他錯了么?不,他沒錯?那姚淙、薛紹錯了么?他們也沒錯。如果說有錯,只能說明宗將姚淙、薛紹看作了薛廣,而姚淙也將薛紹誤認為了是薛廣,薛紹則是將姚淙當作了薛廣。他們?nèi)藶榱耸掙喷瘢梢誀奚磺?,因此絕不允許蕭昱珩的人生中出現(xiàn)第二個薛廣。于是在明宗眼中,姚淙、薛紹必死;在姚淙眼中,薛紹必死;在薛紹眼中,姚淙必死。父母之愛子,必為之計甚遠。而明宗、姚淙、薛紹三人終究成了那個自己最不想成為的那個人!
第二日午時,魏國公及一應(yīng)人等被斬首于法場。魏國公府的女眷被悉數(shù)沒入宮廷,充作女婢,算是蕭昱珩最大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