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房里早已有另外一人。
那人最吸引人目光的,是他光光的頭頂,不沾一根毛發(fā)。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這人竟將自己的頭發(fā)剃光了。只這一眼,沈白就明白了這人為什么會被抓到這兒來。除此外,那人身上的衣服也很奇怪??瓷先ズ推渌舜┑囊路芟?,但要大得多、寬得多,以至于不得不用綁腿扎起來。
聽到有人進(jìn)入牢房,那人耳朵動了動,眉頭動了動,又恢復(fù)平靜。他沒有睜眼,也沒有看向沈白的方向,就像他已經(jīng)了解沈白一般。
一個有趣的怪人。
對方不打招呼,沈白也沒興趣理他。
沈白走到牢房另一側(cè),盤腿坐下。牢房里沒有靈氣,但仍要打坐。修行修的不僅是身體,還有心。那些只顧著吸納靈氣,強健身體,練習(xí)術(shù)法的人,以為度過了天劫,就能得道成仙。這是錯的。事實是,度過了一個劫難之后,還會有另一個劫難等著他們。直到他們死去,而不是成仙……就算是要以力證道,也不是這個證法。
不過也對。他們要是知道成仙的方法,早就成仙了。
在牢房這種暗無天日的地方,時間成了一個無關(guān)輕重的東西。
每天,鎮(zhèn)妖司緹騎會送兩次飯來。
飯菜裝在一個瓷碗里,米多是餿的,至于菜大概是市場撿來的爛菜葉。在關(guān)押犯人的監(jiān)獄,還會有人去投訴去斥責(zé)。在關(guān)妖的地方,可就沒這種待遇了。沈白能做的選擇,只有吃或者不吃。修道這么多年,哪怕十天半個月不沾半點米水,他還是能保持生龍活虎的狀態(tài)。沈白對這些餿東西提不起半點興趣。
同牢房的光頭就沒這么多顧忌了。
只要送飯來,那人一定吃得干干凈凈,直到吃光最后一粒米。然后說上一句‘阿彌陀佛’,又閉上眼睛,盤腿而坐。不得不說,關(guān)在這樣一個陰暗的地方,能夠不焦不燥,這人還是頗有幾分定力。
如此過了兩三頓。
光頭終于按捺不住,走到沈白面前,恭恭敬敬地雙手合十,行了一禮:“阿彌陀佛,施主。您可是不打算吃這些東西?”
光頭看上去很奇怪,說話的聲音倒是很溫和,態(tài)度也很親近。上善若水,這人的性格就像水一樣,溫和平靜。不知道是不是也像水一樣,暴怒起來就摧毀一切。沈白漫無目的地想著,對這光頭多了幾分好感。
沈白點了點頭,說:“你隨意吧?!?p> “阿彌陀佛,謝過施主?!?p> 光頭又行了一禮,端起瓦碗,慢條斯理地吃起來。聽他吃得嘖嘖的聲音,沈白都快要以為這些東西很好吃了。沈白不禁開始想念外面的生活。這么一比,和小師妹一起在洛陽城里吃各種好吃的,簡直不要太快活。
吃完飯后不久,鎮(zhèn)妖司緹騎就會進(jìn)來帶走光頭。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光頭才會回來。他回來時,沈白能聞到淡淡的血腥味。光頭應(yīng)該是被帶出去受刑了,只是不知為什么,沈白沒有遭到這個流程。
除了光頭外,牢里還有另外一個人要受刑。
那人關(guān)在地牢更深處,走路的時候,拖著步子,很緩、很緩。那人身上穿著看不出材料的布衣,胡須斑駁??伤谋臣褂肋h(yuǎn)是挺直的,雙手垂在身旁,眼睛在黑暗中也熠熠發(fā)光??此簧砩⒉蝗サ娘L(fēng)骨,過去應(yīng)該是個文人。至于文人下獄的理由,無非就那一個。
文死諫。
沈白連猜都懶得猜。
那人第一次經(jīng)過,沈白還睜開眼看他一眼。等到后來,連看也不用看了。
這日。
文士又拖著步子,從沈白的牢門走過。一絲微不可察的輕響,驚醒沈白。他睜開眼,恰好看到一個東西,落到稻草里。不用看,沈白也知道這是那個文士拋下的。沈白盯著那個東西沒動,直到緹騎和文士都走得遠(yuǎn)了,才爬過去,把東西撿起來。
那是一個吊墜。
粗繩上,拴著一個月牙形的水晶。
沈白把吊墜舉在眼前,迷惑地看著月牙,困惑不已。他想不明白,文士為什么會丟下這個東西,又為什么把這個東西丟在他們這兒。沈白想了想,把東西放回原處,又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這日。
沈白等了很久,都沒等到文士回來。沈白又坐了很久,他突然明白文士為什么把這東西丟下了。因為他不想把這東西留給鎮(zhèn)妖司緹騎,而他自己又帶不走任何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誰也逃不過這個詛咒。
那這到底是什么呢?
沈白再一次爬過去,把東西撿起來。沈白嘗試著,把身體里最后一絲靈力注入其中。
‘轟’
好像是大腦炸開的聲音。
沈白眼前,驟然出現(xiàn)一個龐大的星空圖。他站在一望無際的黑暗之中,四周離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各種各樣的星星閃爍著,構(gòu)成一幅又一幅不同的星圖。令沈白驚嘆不已的是,這些星圖里,透露著浩瀚無垠的道意。天道的含義。沈白忽然有些明白,一個身體虛弱的文士,為什么要關(guān)在鎮(zhèn)妖司,關(guān)在詔獄了。若是能夠徹底參悟這些星圖,哪怕是不進(jìn)行任何修煉,也能輕松跨入天機境吧。
這是何等的至寶,竟被這樣輕巧地扔在了一個暗無天日的地牢之中?
沈白睜開眼,回到牢房。他喉嚨滾動,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翻滾的心情。
“那人叫楊瀚文,原本是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阿彌陀佛。”說話的是一旁的那個光頭,“不久前,一顆彗星劃過大夏王朝。夏天子召楊瀚文去,叩問吉兇。楊瀚文乘機上書,陳詞利弊,抨擊當(dāng)朝權(quán)臣,甚至暗諷夏天子。夏天子震怒,將他投入了詔獄。阿彌陀佛?!?p> 光頭雙手合十,作虔誠祈禱狀。
沈白看向光頭,問:“你是怎么知道這些的?”
“楊監(jiān)正被關(guān)進(jìn)詔獄時,我還在外邊?!?p> 光頭給了一個聽上去很滑稽的理由。沈白還在思考。光頭看向沈白,恭敬地行了一禮,道:“小僧達(dá)摩,今夜要給楊大人超度??謺驍_到施主,還望施主諒解?!?p> 說著,不待沈白點頭,達(dá)摩便變坐姿為跪,咿咿呀呀地念叨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