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川，有一句俗語叫“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這句話真的完完全全應(yīng)驗(yàn)在了我幺公(小老頭的弟弟)和我幺爸身上。小老頭排行老二，上頭有個姐姐，下面有個弟弟。姐姐是老大，她的兩個弟弟都很服她，對她也很順從。但是，小老頭和他的弟弟那真的是可以用勢如水火來形容他倆的關(guān)系。
小老頭對誰都很恭敬溫柔，對別人都是一副笑瞇瞇的樣子，跟其他人從來不紅臉。唯獨(dú)每次面對他的弟弟的時候，就是一副欲除之而后快的痛恨表情。
在小的時候，我不是很懂他為什么那么做，慢慢地，等我上了初中以后，我漸漸理解了他為什么這么跟他弟弟過不去的原因。
愛其實(shí)是一種很難說得清的東西，特別是父母之愛，如果生在一個多子女家庭，肯定會有老大和老幺之分的。在農(nóng)村其實(shí)有很多偏見，比如認(rèn)為老幺小，老大就應(yīng)該讓著老幺，老大就應(yīng)該多做，什么事都要遷就老幺一些。更有甚者就是完全偏向老幺，根本不顧及前面幾個孩子的感受，把最好的都給了小兒子。
愛不平衡，會造成很多矛盾，甚至還不如無愛。這或許就是小老頭和他的弟弟勢不兩立的原因吧。
雖然小老頭的弟弟被父母寵愛著，得到了父母滿滿的愛和關(guān)懷。其實(shí)，他的弟弟也是個苦命的人。我幺公原來也結(jié)了婚的，女方姓石，至于具體名字，誰也沒向我提起過。她和我幺公結(jié)婚以后有一個女兒，生下了女兒不久就離家出走了，說是嫌家太窮，好像跑到新疆去了。
我幺公一連找了好幾天才回來，小老頭還跟我說，我幺公甚至有一段時間看見大客車就跟著大客車追，總是嘴里喊著“回來，回來”兩個字。聽他們說，我幺公恍惚了一段時間，還不想活了，要不是勸他說孩子還小，又是個女兒，沒有人愛她，不是害了她嗎？這樣，我幺公才放棄了輕生的念頭。從這以后，我幺公的性格就變了，變得什么都不在乎，變得說話總是以“哎”字開頭。如果不說“哎”字，這句話是說不出口的。
年少的我并不知道貧窮到底意味著什么，只是聽我的母親說她嫁給我父親的時候，家里住的還是茅草棚，下雨雨漏刮風(fēng)風(fēng)進(jìn)。
有一回，我外公從潼南來看還在坐月子的母親，他說:“女兒啊，這個家這么窮，就算有點(diǎn)錢都不知道藏在哪兒啊”，外公說完就低著頭抽煙了。
我的幺公也很瘦小，他雖然沒有小老頭那樣勤勞，但他也含辛茹苦的把他的女兒拉扯大了。后來，他的女兒長大了嫁到了只需要翻過一個山頭的李家，他們住的地方叫李家埡口。
他女兒在李家待了幾年，那時候的她娘家和我們關(guān)系還沒斷，她的丈夫和老人公還會到我們這里來過年。他們會給我們一大家子蒸席，她的丈夫一家本來就是做農(nóng)村喜宴的，蒸席特別好吃。
四川的蒸席的意思是做大的宴會，有很多好吃的蒸菜，比如夾夾扣(兩片薄的肥肉中間有米飯和紅糖)，燒白，磅坨(正方形的肥肉)，蒸排骨等等。在小的時候，我特別盼望過年，特別希望李家人到我們家來。
后來，聽說她的丈夫?qū)λ缓?，她的老人公和老人婆對她也不好。于是在生下第二個兒子不久后，她就和另外一個男人去了別的地方。
我的父親和幺爸到外地還去找過她幾次，希望她看在孩子的份上，回李家繼續(xù)和她丈夫過日子?；蛟S是心真的傷透了，不論說什么她都不會回去了，這樣的悲劇又再一次在她身上上演。
她的媽媽在她年幼的時候，因?yàn)槲溢酃^貧窮離她而去。她因?yàn)榧彝ゲ恍腋?，拋下兩個年幼的孩子，又離她的兒子們而去。不論開始怎么樣，悲劇的結(jié)局都是相同的，只是局中人的痛苦，局外人是體會不到的。
在她走后的很長一段時間，聽說她的兩個兒子總會站在她娘家的池塘邊上喊媽媽回來。孩子們也習(xí)慣性地喊“回來，回來”兩個字。人世間有很多令人心碎的聲音，我想呼喚親人回來的聲音應(yīng)該就是其中之一吧。
我去了城里讀書以后，放假回家還要路過她娘家，可我一次也回去她娘家坐過，關(guān)系都斷了，找不到去拜訪的理由。
雖然我幺公的女兒離開了李家，可是我幺公并不認(rèn)為他就此和李家斷了關(guān)系，相反他去李家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他三天兩頭往李家跑，不管是農(nóng)忙還是閑著的時候，他都是天沒亮就去李家?guī)兔?，到了很晚才餓著肚子回來。
以前他們不是很理解他，覺得你的女兒都不在人家家里了，還跑去人家那里，這不是臉皮厚嘛。你一廂情愿地跑到別人那里去幫忙，人家連飯都不留你吃，你到底是圖什么呢？小老頭和我奶奶也是時常這樣勸我幺公，小老頭經(jīng)常用斥責(zé)的語氣跟我幺公說話，希望能讓我幺公腦子清醒一點(diǎn)，不要跑到李家去做無用功。而我幺公總是笑一笑地回答說“曉得了，曉得了”。
其實(shí)那個時候我也不理解我幺公的行為，我們都認(rèn)為人走茶涼，人情關(guān)系是有時限的，過期了也就作廢了。關(guān)系斷了以后還不如陌生人，就算勉強(qiáng)打個招呼，也不會四目相對，甚至連眼皮都不愿抬一下，因?yàn)樘珜擂瘟恕?p> 隨著自己慢慢長大，有很多道理就自然而然地懂了，我幺公之所以樂此不疲地奔走于李家，是因?yàn)樗€有兩個年幼的外孫啊。他或許是覺得自己的女兒不爭氣，可憐了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同時也有愧于李家，才想力所能及地為對方做點(diǎn)什么，以彌補(bǔ)女兒犯下的錯。
就算是每天往李家跑，哪怕李家連一碗涼水都不給他喝，他也要不遺余力地去李家?guī)兔Αr間的離去就像用剪刀劃破布一樣，是能聽到聲音的，刺啦一聲，就變換了時空。
終于有一天小老頭和他的弟弟不再爭吵了，也沒人再勸我幺公不要去李家了，他們倆都安安靜靜地坐在院子的臺階上曬太陽，像兩個沐浴在冬日陽光里的雕塑。
他們依然不把對方放在眼里，也不和彼此說一句話。他們倆一同患上重病，差不多同時去世。只不過后來，我只知道我的幺公被他女兒接走了，火化了，不知道他的女兒把他葬在了哪里。而他的哥哥，一個曾經(jīng)視他為敵人的哥哥，靜靜地躺在了后山，厚厚的泥土里。
以前我幺公翻過山頭暢通無阻的李家埡口，而如今已經(jīng)被野草和巴茅把路死死的封死了，是啊，人一旦不走了，路也沒有了。
或許，我們都未曾真正理解小老頭的弟弟，因?yàn)樗蔷种腥?，而我們是局外人。小老頭和他的弟弟都是苦命的人，可是他們并沒有惺惺相惜，反而像仇家一樣。人是一種很渴望被愛和表揚(yáng)的動物，不管在那個年齡階段都是一樣。但是，如果愛不平等，很可能把愛變成一種恨，一直到生命的終結(jié)。也許真的找不到，真正均等的愛，所以在人世間才有這么多不能磨滅的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