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在蓮意的書房。
平日里,太子就在臥房讀書,所以那里有一架一架的書。荷味呢,就另設了一間更大的房子。
當然,因為太子從前與徐荷味恩愛異常,這間屋子實際上,也算是兩個人共用的書房。陳輿常常黏在荷味身旁,不看書,只看她。
對陳輿來說,自己的臥房也好,這間書房也好,所有的書都是擺設,荷味就是看不夠的一本書。
午時剛過的陽光明媚甜膩,透過窗欞子照進來,春風吹著書桌上的那張伏羲琴的穗子。
薏米色的穗子,襯著老牌低調的舊銅色琴面,頗為相得益彰,一看就是荷味的品味。
蓮意由金北陪著進來,守門的軍人還特意說:“太子爺知道小徐妃娘娘要來這個房間,留下了話:可以,隨便看?!?p> 陳輿這個人,真是!
讓蓮意迅速奔過去查看,還小小驚呼一下的,是琴額。
一塊兒一寸左右的嵌寶和田玉佩,鑲在上面。
和田玉是上品,老物,溫潤無比的玉體,雕成一鳳一凰對對飛的樣子,讓整個玉佩成了一個嬌俏可愛的橢圓形,而并非通常的方形。鳳凰雙翅的部分,利用了原本的玉體深血琥珀的顏色,艷麗逼人。
翅膀上,點點滴滴點綴著碎珍珠,而一鳳一凰的眼睛,都是名貴的青金石組成,雙爪則是紅寶石。
這件琴額上的裝飾物,紛繁華麗但是精美,一點兒都不突兀,也并不落入俗流。
“可是,這不是荷味喜歡的樣子啊?!鄙徱庹f。
她和衛(wèi)齊之前的猜測倒是沾了點兒邊兒:暫時來看,荷味雖然說沒留下十萬兩金子,價值連城的玉佩,倒是留了一塊兒。
昨兒晚上夜色籠罩采萼樓,蓮意完全沒注意到它。
然而,太子妃肯定看到了??!她好像沒看上?完璧歸趙了?至少,“歸妹”了?
話說,荷味當日如果約了情郎私奔,帶這樣一張琴上樓,又要作甚?何況,琴弦但是應該是彈不出什么像樣的曲子的。
金北回應著蓮意的話,“這琴的來歷,您可以問問太子爺?!?p> “問他?”蓮意有些猶豫。
金北又擺起先生臉來了,“殿下,您和太子爺又不是仇人,總要多說說話兒,才能交心,才能和睦。您忘了徐老夫人了?躺在病榻上也希望您得到太子爺的寵幸信任??!”
“我知道了?!鄙徱庠跁芮肮鋪砉淙?,“論理,問問爺這張琴的事兒,也不算奇怪?!?p> 沒等金北說什么,蓮意拎著裙子往外走去,“走!找太子妃謝恩去!”
臨了,還在門口叮囑守門的軍人說,“這琴太名貴了,除了太子爺和我,誰都不許再進這個屋子了,鎖上!日夜派人守著!”
“是!小徐妃娘娘!”
金北看著蓮意精神抖擻了起來,還發(fā)號施令,憋著一絲笑容默默跟著她出院子,但終究忍不住逗弄了她一下,“您上次去,應該沒帶見面禮,這第二次去……”
一言既出,徐蓮意果然在綠意盎然的小院落里原地打轉了起來,“這可如何是很好,太失禮了。飯都吃人家好幾頓了!金侍衛(wèi),”蓮意一臉焦慮,望著金北,“我母親收拾的東西里,有沒有什么拿得出手?”
金北發(fā)現自己現在越來越了解眼前的女人了,輕輕一次嘗試,就讓她這么好玩兒。
好玩兒是其次,讓她暫時忘卻理不清的、甚至不愿意完全告訴他的思緒,才是最重要的。
金北好容易整出一副一本正經替主子出主意的樣子,“拿的都是日用品。而且都是您用過的?!?p> 蓮意改變了轉圈的方向,反過來又轉了開來。
金北覺得鬧夠了,拉住蓮意的手腕子,“殿下,稍安勿躁,皇上和皇后娘娘賞了東西,挑幾件好的,把遮羞禮先送了,也可以。”
蓮意嘆了口氣,“也只能如此了。但是,拿什么回贈皇上和皇后娘娘呢!這筆帳真是的……”
蓮意往屋內走,一邊問“賞賜的東西在哪兒?”一邊聽到金北勸她:“回贈兩位圣人何物,您自然要和太子殿下商議……”
“又來了。”蓮意噘了噘嘴巴。
蓮意對太子爺這么排斥,金北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擔心。
“混蛋,”他在心里罵自己,“當然要擔心。”
那些賞賜之物,除了吃食和藥,也堆在后樓的一間屋子里。
兩個人打開箱子柜子選了起來,不免對拿在手里的東西賞鑒評論了起來。
翻了半天,誰也不知道葉千波的喜好,只能挑了件斛律皇后賞賜之物中看起來最貴的。
“這對金穿玉慈菇葉耳環(huán)倒是很適合太子妃?!鄙徱庹f。
“外頭的銀盒子也好,拿著也小巧,否則太興師動眾的樣子,也不合適?!苯鸨辟澩?p> “金侍衛(wèi)這好性格,以后成家了,一定和夫人有商有量?!鄙徱赓澚怂痪?。
話說剛才這一幕,兩個倒確實像一對和和氣氣過日子的小夫妻。
而且蓮意根本沒意識到金北聽到這句話之后臉紅了一下,親自拿了耳環(huán),又一次往外走去。
太子妃在那日見蓮意的屋里,剛歇完晌,還在梳頭,笑意盈盈地喚蓮意進去,而金北就留在了紅簾外。
蓮意跪下請了安,得了令也沒爬起來,先高高奉上了禮物,“奴原不知禮,承蒙娘娘又寬厚又錯愛?!?p> 太子妃從身邊太監(jiān)的手里接過來銀盒子,打開來瞧了瞧耳環(huán),當即命令宮女兒替自己戴上,再次讓蓮意起來。
“你太客氣了。我也沒預備給你的見面禮呢,等哪天補上?!?p> 蓮意恭順地掛著笑容,輕輕坐在炕沿兒對面的椅子上?!澳锬镌趯m里忙什么,但凡有需要奴的,只管召奴來,奴雖然笨,也能出一分力?!?p> 太子妃一聽來了勁,“說起來,我正愁呢,柔西公主本來管著太學一檔子事兒,她走了,還沒人填補呢,這快十天了,因為沒人敢招惹咱們爺,也就沒人敢提這件事兒。七七八八的,倒都堆在我這里來。我大字識不了幾個,可如何是好?。 ?p> 蓮意未敢確認太子妃究竟是什么意思,也未敢隨意應對,拿眼光掃了掃紅色軟簾外,正好看到金北穿著軍靴的右腳抬起來,輕微點了點。
“這是點給我看的?這是讓我同意?”蓮意心里嘀咕著,臉上繼續(xù)陪著笑,“都是家姐帶累了娘娘。我們徐家,沒一個人不愧疚的。”
太子妃已經戴好了耳環(huán),就著銅鏡照了照,頗為滿意。
她放下銅鏡,看看蓮意,“怎么樣?要不然,你先幫幫我?”
此刻,紅色軟簾外的金北的那只腳,正在更加迅速地點著。
荷味最初進宮當女官,不過是在御書房等地整整各地敬獻的新書。后來因為當差當的好,也算是一路高升,才去了太學。那可不是一般人呆的地方,她負責的,是很敏感的一個差事:時策。
當朝讀書人考科舉,六個科目里本來就有“時策”這項,也就是議論時事,并闡述應對策略。從當今皇帝登基的第二年起,就在太學設了這個新政策:由專人組織太學生報題目、做調查、寫時策文,這就是考試之外的時策。每個太學生都有資格寫,也有權利不寫。不過,但凡寫了,就能在履歷上積累好大一個光彩,當時就賞錢賞地,且有機會參與到他寫文章分析過的那件事情里去發(fā)揮作用。
讀書嘛,本來就為了光宗耀祖、封妻蔭子,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如果有機會去影響朝政,哪個讀書人不心動呢?
后來,大概10年前,在當時的太學祭酒的倡議下,時策的內容有了些擴大,但凡提出新的讀史、讀經的方法,或者雖然沒有針砭時弊但針對朝政提出新的增益之法的,都算在里頭。
荷味的官名叫“選策官”,正兒八經負責啟發(fā)太學生、教導太學生,多多參與到寫作“時策”的事務中來。
她的差事其實很復雜,因為這件事牽扯到銀子、地、名譽,以及有限的名額,所以并不簡單,可不是讀幾篇文章就算了。
眼看金北的腳還在瘋狂地點著,蓮意想到去太學當女官無論如何可以出宮,甚至可以有一份差事忙著來躲避太子陳輿——當了朝廷的女官,太子爺總不能想虐待就虐待吧?
蓮意腦袋一熱,心一橫,“奴雖然不懂事兒,但愿意為娘娘分憂。只是,這是要,向哪位大人,或者是,向皇上、皇后娘娘等長輩上報嗎?話說,奴自從進宮以來,上自衛(wèi)太貴妃那樣的老祖宗,下至其他的主子們,都沒有去拜見?!?p> 太子妃沒理她,命令身邊的太監(jiān),“把那些文章拿過來?!?p> 那個太監(jiān)答應了一聲去了,不一會兒,取回來一個黃布袋子,打開來,是一卷卷用紅絲繩系著的竹紙。
太子妃這才笑著對蓮意說,“這是這些日子,太學生們交來的選題,就是闡述自己準備如何寫時策的。我看的頭疼,你替我看看,選選。至于其他的事兒嘛,只能再說。第一是你也不熟,未必做得來,更未必壓得住場子,看文章倒是簡單,你做得來;第二是,你的身份啊……”
太子妃故意頓了頓,“你剛才不是也說嘛,要不要向誰上報,這件事呢,就有些難說了。宮里頭,雖則都叫你小徐妃,可是你究竟還不是太子爺的側妃呢?;噬虾突屎竽锬镔p賜你東西,主要是為了安慰太子爺的心。其實呢,也不是沖你。”
“是,娘娘教導的是?!?p> “所以你現在的情況,太出頭了不好。不說別的,人人知道咱們太子爺宮里跑了一個側妃。人人又知道接進來一個你。如果人人知道你還沒有位份就四處走動,豈不是越鬧越不像了!”
蓮意再次贊同:”娘娘說得有理。”
站在太子妃身后到宮女兒還添了一句,“咱們娘娘事事都按著太子側妃的份例供應你,但實際上,宮里沒給這份銀子呢,誰有咱們娘娘這份兒慈悲呢!”
紅軟簾外的金北,如今一動不動,腳也不點了。
蓮意起身,向前半步,低下頭接過了黃布袋子,一個危險但是大膽的想法冒上了蓮意心頭。她再抬頭去看太子妃的時候,眼神里是真心誠意地高興。
“奴謝過娘娘信任,奴一定好好替娘娘當差。娘娘先歇著,奴告退了?!?p> 蓮意得到允許,帶著笑離開承瑞殿。金北直到走回了偏院兒的大門,方才問她:“您有什么主意了?”
蓮意收斂了笑容,“金侍衛(wèi),你知道時策是什么吧?”
“略有耳聞?!?p> “我姐姐也許沒留下十萬兩金子,留下的就是同樣重要的時策啊?!?p> “???”
“總之,太子妃娘娘極為在意我姐姐留下的痕跡。而且為了得到她想得到的東西,今兒讓我看文章,以后就讓我做別的苦差?!?p> “那倒是??沙矛F在猜不透您在想什么?”
蓮意得意地轉過臉看著他,“太子妃找我替她當差,又不給我女官的位份。這件事,你說太子爺知道嗎?”
“應該不知道?!?p> “那,我知道太子爺不知道嗎?”
“嗯?”
“那,太子妃知道我知道太子爺不知道嗎?太子爺知道太子妃知道不知道我知道不知道太子爺知道嗎?”
“您到底想說什么?”
蓮意繼續(xù)往正房內走去,“我想說,我錯了。居然想過走太子妃的路子,得到一些庇護,而且合情合理地去見衛(wèi)太貴妃。這真是舍近求遠。我沒有位份,去見任何人都不合適,這是真的,可是沒有一條法律、宮規(guī)白紙黑字寫著不許我去。我在東宮的存在已經夠尷尬了,還怕更尷尬嗎?”
“說實話,臣不是十分明白?!?p> 蓮意拍了拍金北的胳膊,“多謝金侍衛(wèi)時時勸我向好,我聽進去了。今晚我就與太子爺和睦相處?!?p> 蓮意回頭看了看外面的天光,嗯,居然有些盼著太子爺早點兒回來了呢!
編劇陳綠
明兒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