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舊的車子搖擺著向工廠奔去,破例進入廠區(qū)大門停在了廠醫(yī)院門口。
陳伊萬攙扶著李梓深一腳淺一腳地進了外科急診的手術室,望著李梓被護士接了過去,自己卻被攔在了門外。
“姑娘,你不能進去?!弊o士一邊拉著手術遮簾,一邊道:“里面就是手術室了,傷口情況不明,大夫先要清創(chuàng)……這是個手術。你在外面等著就行?!闭f完,護士便麻利緊閉了急診手術室的大門。
周末的醫(yī)院里格外安靜,走廊里空曠無人。陳伊萬站在門外,立在那涼絲絲的長長走廊里,手足無措地呆楞楞望著那緊閉的白色大門。剛才發(fā)生的一幕像是被定格在了腦海中,又仿佛像是在夢境中,真實卻格外飄渺。
用手捋了捋額間的發(fā)梢,發(fā)現(xiàn)濕漉漉的,將手移至眼前,卻發(fā)現(xiàn)手指間全部是殷弘的血,陳伊萬下意識又打了一個冷戰(zhàn)。有一件事從那“湖底”中央慢慢浮出她的腦海,越來越清晰,最后牢牢停住了。李梓是為了保護自己才受了傷。如果沒有他撲過來護著自己,第二次劇烈顛簸引起車子側翻時,那應聲碎裂的玻璃殘片會扎在自己的手臂甚至是臉上……而此刻躺在這間急診手術室里的人應該是自己才對。
凝滯的熱淚混著血污再次復活,無聲落下,打在了陳伊萬冰涼發(fā)麻的手背上。
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有護士開了一側門,從手術室里急匆匆走了出來,徑直去了隔壁護士辦公室里打了一通電話。陳伊萬想攔住那護士問些什么,但護士卻又向著另一間醫(yī)生辦公室跑去。很快,便帶了一個醫(yī)生和兩個護士,一起進去了手術室里。
白色的大門再次緊閉。
陳伊萬只得就這樣看著醫(yī)生護士進出著,痛頓默立在原地。
又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幾分鐘。有兩個人從走廊一端的盡頭急急向著陳伊萬的方向走來。
“你好,……你還好吧?李梓在里面吧?”陳伊萬被這聲音喚醒,回頭看了看,說話的人是李梓的舍友,另一位她并不認識,似乎在工廠食堂里見過一面,大概也是李梓的同學或同事。
“剛才是護士代李梓電話通知我們過來的,說來照顧一下你,你還好嗎?”李梓舍友急促著關切問道。
“我沒事,可是,可是李梓他……”陳伊萬下意識用手指向了急診手術室的那扇門,結結巴巴道,心中擁堵已久的擔心、驚恐、后悔齊齊涌上。
“李梓說你頭部撞在了車窗上,可能受傷了,我們現(xiàn)在帶你去檢查一下?!鄙嵊巡粺o擔憂地打量著渾身是血的陳伊萬,急迫又道。
陳伊萬下意識低頭望了望自己,粉色的T恤、深色的運動褲、白色的運動鞋……一一都沾染了李梓的血漬,凝結成了絳紅色,片片點點劃過,十分觸目而痕跡累累。
“我沒受傷,……是李梓受傷了,我就在這里等他……”陳伊萬忽然抬高了聲調(diào),清澈見底的眼眸落下大顆的淚珠,用手指著那扇緊閉的白色大門,倔強道。
“你不要太擔心,李梓他肯定沒事的。他結實著呢,剛才護士也說了,沒有傷到動脈……”舍友和同事快速交換了眼神,望著陳伊萬過渡驚嚇又因憂而生的痛楚,連忙寬慰道:“傷口里有玻璃渣,需要仔細清創(chuàng),再縫個針就好了?!?p> “呃,縫針.......,那會是一條很長的疤痕……”陳伊萬嘴中喃喃道,身體再次感到飄渺無力,陷在那赤紅的一片里無法逃離。
“先去檢查吧,你渾身都是血跡,得讓醫(yī)生看看你有沒有受傷,尤其是你的頭部……”旁邊的同事補充道。
“我沒事……,我就在這里等李梓。”陳伊萬滿眼含淚道。
兩位舍友同事一再勸說,可陳伊萬卻都只是這一句話。無奈中,知道多作勉強也是無用,便勸解著她在走廊長椅上坐了下來,三個人靜靜等待著手術的結束。
陳伊萬無助靠坐在走廊的長椅上。想起大一那年自己因為反復發(fā)燒被醫(yī)生告知白細胞過低而要住院治療,也是這般光景的靠在空蕩蕩的醫(yī)院走廊上。病中的夢里,李梓前來看望自己,帶自己去了玫瑰花田散心,那玫瑰花田里孤零零立著一顆參天的大樹......
“夢中的景象竟是真的......”陳伊萬再次打了一個冷戰(zhàn)。她終于想了起來,每次李梓帶著她去工廠外那片田野散步,總能看到遠處矗立的那棵冠幅巨大的樹孤零零立在田野中央……現(xiàn)實竟與自己的夢境重疊了。
百味穿心而過,陳伊萬疲憊地側目,順著走廊的盡頭看向了醫(yī)院大樓外透來的那抹光亮,刺目中殷紅一片,旋即輕闔了眼眸,心如刀絞。
長長的靜默后手術室的白色大門再次打開了,李梓從里面慢慢走了出來,一位護士扶著他另一條沒有受傷的手臂。陳伊萬趔趄著連忙從座椅上艱難站起身,幾步上前,心痛無比地望著他。
李梓的右臂已被包扎得結結實實,密密厚實的紗布纏繞了幾乎整個胳膊,為了讓傷口更好地恢復,還用夾板固定住。他的面色異常蒼白而更顯憔悴,嘴唇泛著沒有血色的灰白,眼框腫脹著……那是一張陳伊萬從未看過的面孔。
“你痛嗎?痛嗎?”走至李梓近前,陳伊萬無助望著他被白色紗布層層包裹的右臂,想伸了手去輕撫,卻又意識到那鮮活的傷口下還定在淌著血,便又止住了。凄然望向李梓的臉頰,眼淚迸出了眼眶。
李梓伸了左手,將陳伊萬眼角的聚集的淚一一抹去,溫聲道:“我沒事的,醫(yī)生都已經(jīng)都處理好了,過兩天就沒事了,不要擔心我啊?!碧巯Ц┥砜粗鴿M身血污的陳伊萬,舔了舔異常干澀的嘴角又道:“去檢查過了嗎?有受傷嗎?”
“還沒有......”陳伊萬低頭答道,聲音里滿是無助,視野里是李梓腳上那雙被鮮血染過的登山鞋。
“李梓,你女朋友她堅持在這里等你,怎么勸都不肯去……”舍友忙在一旁回應道。
“哎……”李梓重重嘆了口氣。強忍著疲憊和對陳伊萬的疼惜,將她攬在身側,溫暖卻堅定道:“伊萬,現(xiàn)在就去檢查一下,我在這里等你?!?p> “我…….”陳伊萬抬了濕潤的眼簾哽咽道。
“要聽話,去檢查一下,剛才你的頭被撞擊了,一定要檢查?!?p> “我,…….嗯?!?p> 在李梓的堅持下,舍友帶著陳伊萬走去了急診外科。李梓望著她的背影已走進了醫(yī)生辦公室,才緩緩坐在了方才陳伊萬等待自己的長椅上,將頭揚起靠去冰涼的白色墻面,闔了布滿疼惜和失落的雙眼。
一個多小時后,舍友帶著陳伊萬回到了李梓身旁。經(jīng)過檢查,她除了輕微腦震蕩,并沒有其他傷口,醫(yī)生開了兩樣口服的藥,囑咐回家好好休息。
李梓牽著陳伊萬的手,在舍友和同事的陪伴下出了廠醫(yī)院的急診處。一走出大樓,刺目的陽光下,卻看到那個清瘦而尖著下巴的黑車司機仍在那輛破損的車旁站著。司機一看到幾人走出了醫(yī)院大樓,便提著李梓那只暗紅色的登山背包趕上前來。
“真對不住了,我不知道會出這樣的事故……真太對不住了……我光顧著躲那個人,還有左邊的大坑,沒看到右邊還有那么一個…….”司機滿眼寫著驚恐和抱歉,語無倫次低聲連連道。
舍友從那司機手上憤憤接過了李梓的登山包。
“算了,你走吧,這車以后不要再開了,傷了人,不能再開了?!崩铊骺聪蚰撬緳C楞了片刻,面色清冷道。
司機抬眼迅速再次掃過李梓被包裹著厚厚紗布的手臂,怯弱道:“我……,你傷得……重嗎?”
“那還能不重,都包成這樣了!”舍友在一旁氣惱道。
司機慌忙低頭從短袖口袋和褲兜里悉悉索索翻找著什么,最后掏出一把零零碎碎的錢來道:“你看……我身上也沒有多余的錢,這大概就……有二百來錢,也是這幾天拉活兒的,先賠給你吧……”說著便用手捧著遞向李梓。
“這錢我不要?!崩铊麟y掩疲憊道:“你走吧!只是這車不能再開了?!?p> “車玻璃不都是鋼化的嗎?為什么會傷人?”一旁的同事卻嚴肅追問道。
“唉,......這車是我媳婦兄弟的,他從哪兒弄來的我也不大知道……就說給我開著拉點兒活兒,養(yǎng)家用的,唉……我也不知道這……”那司機黝黑清瘦的臉幾乎擰在了一處,說話間便要哭出聲來。
“算了,你快走吧。”李梓擺了擺手道。
“怎么能讓他走呢?…..”
“你走吧,這車是絕對不能再開了,這是臺報廢車?!崩铊髋Υ蛑竦溃骸澳沭B(yǎng)家糊口也得找個正經(jīng)合法的事情干才行。”
“李梓,真不能讓他就走,你傷這么重……”
“算了?!崩铊饔檬窒蚰撬緳C再揮了揮了,示意他趕緊離開。
那黑車司機也自然知道自己不宜久留,忙彎身鞠了一躬,急急拔腿向著車子走去。
“這車不能再開了,我剛才已經(jīng)拍了照,再開我們看見了就給你舉報公安了!”舍友手里抓著手機,向那司機揚了揚嚴聲補充道。
那司機趕忙再次鞠了一躬,嘴里咕噥道:“不敢了,真的不敢開了……”說著,便快速將身體一縮上了車,飛速啟動后搖擺著駛離了醫(yī)院。
“李梓,為什么不讓他賠償呢?”舍友扭頭不解地望向李梓。
“他要養(yǎng)家糊口,若不缺錢也不會出來拉這活了。算了,讓他賠償也沒有意義,把車牌和車型報給廠保衛(wèi)處看看他們怎么說吧?!崩铊魍蛞呀?jīng)跑遠的那輛黑車道。
眾人迎著接近中午的烈日返回了工廠宿舍區(qū),李梓謝過兩位同事,牽起陳伊萬的手執(zhí)意先向著賓館方向走去。
“上去吧,不然我會放心不下。好好洗個熱水澡,換換衣服,不要再擔心我了……”酒店大堂外的臺階下,李梓努力暖暖微笑道,但臉頰卻沒有了一絲血色。略潤了潤唇角繼續(xù)道:“我讓室友晚點送你去小鎮(zhèn)車站……”
微抖了抖眼簾,陳伊萬想再安慰些什么,可目光觸到李梓厚厚包扎的右臂,便止住了。她知道此刻無論自己再寬慰著說些什么都會無濟于事,疼痛的人除了自己還有面前的李梓。想到這里忙乖巧點了點頭。
“伊萬,你看今天……沒能登上遠山……”李梓忽然道,那聲音明顯有些被哽住了。
陳伊萬忙伸手擋在李梓唇間道:“我知道的,咱們改天再去……”
李梓凝頓片刻,努力調(diào)整道:“今天,……我就不送你了?!?p> “嗯,……我全聽你的?!标愐寥f知道自己再多一份停留的堅持,就只能讓李梓更多一份疲憊,眼中強含了淚水,模糊著視線再次點了點頭,乖巧轉身走向了大堂。
踩了如鉛的腳步回到房間,擔憂,失落,思念齊齊涌上。頭痛,身體痛,心口更加痛著,坐臥不安。那份忐忑如洪水般從陳伊萬的腳下清晰漫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