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在中午前結(jié)束后,陳伊萬先行陪父親又墓園回到了大院家中,前來吊唁的親朋好友們在幾番唏噓和寬慰了伊萬父女后也都漸次離開了,緊湊的客廳里安靜下來。
伊萬家所在的這棟樓建于九十年代初,伊萬父母領(lǐng)了鑰匙后在能力范圍內(nèi)做了簡單裝修。陳伊萬進(jìn)入小學(xué)后不久便搬了進(jìn)來,此后除了增加了一些智能電器和更換了客廳的沙發(fā)外,幾乎保持了當(dāng)年入住時的狀態(tài)。
客廳的一角被專門騰出來設(shè)立了一個香案,這香案是將陳伊萬房間的米白色書桌搬來鋪了純白色的蓋布。香案的正中央以扇形擺放了六盤盛裝了點(diǎn)心和水果的供盤,供盤前分列兩旁的是一對醒目的白色蠟燭和一個金銅色的香爐。白色的蠟燭已燃去大半,火焰在寂靜中偶爾扭動,催促那燭淚順著燭身向下流淌著,凝成了兩座冰川的摸樣。香爐里已快燃盡的香尾露出幾厘米來,相比稀薄繚繞的煙霧,那檀香的味道順著陳伊萬的鼻翼和口腔直刺到胸間,讓她一陣陣感到恍惚和目眩。
香案靠著墻面立著一幅醒目的黑色相框,相框里是伊萬媽媽的半身照,被染成栗黑色的細(xì)卷發(fā)蓬松地散在腦后,瓜子的臉龐上掛著她慣常的溫暖笑容,正凝視著這房間里的一切。
陳伊萬走至香案前,在白色蠟燭的火焰里重新點(diǎn)燃了五根香,舉過頭頂又伏在地上叩拜后,將燃起的香插進(jìn)了香灰中,與那香尾參差在一處,散出奇異的香味。
“伊萬,你去房間休息吧,我在這里陪陪你媽?!鄙砗蟮纳嘲l(fā)上傳來伊萬爸爸已十分疲憊而沙啞的低音。
陳伊萬強(qiáng)忍住淚扭頭看向父親。不過幾日的光陰,他已經(jīng)老去了十幾歲,兩鬢已全白,早沒了往日的容光,一時心如刀割。這一刻,這世上大概所有的千言萬語都難以撫慰這對父女傷痛的心。
“嗯?!标愐寥f乖巧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爸,你要回房間睡不著,就睡沙發(fā)上吧,我去拿毯子?!?p> 看到父親并未反對,陳伊萬邁步進(jìn)了父母的房間。打開衣柜,母親的味道撲面而來,腳下一軟,蹲下來將頭拼命埋在臂彎里蓋住綴泣聲,良久,抱了一床毯子返回了客廳。
“爸,你睡一會兒吧……”
伊萬爸爸沉沉抬了手臂擺了擺。
陳伊萬將毯子放下,又取了枕頭靠在沙發(fā)一角道:“爸,你一直這樣熬著,我媽看到了也會難過的……稍微睡一覺吧?!?p> 伊萬爸爸沒有應(yīng)答,片刻道:“伊萬,今天沒有看到李梓……”
腳下募地一頓,酸澀如鯁在喉,陳伊萬側(cè)目望了望照片里看向自己的母親含混道:“他有事……”
伊萬爸爸聽了默不做聲,片刻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又道:“你也回房間休息一下吧?!?p> 堅持幾番,看到父親并無要躺下休息的意向,便只得拖著滿是疲憊和痛楚的身體回到房間,任父親默坐在客廳里獨(dú)自面對照片里的母親。陳伊萬勉強(qiáng)倚著床框躺下,卻感到自己似躺在一座無人的冰川之上,五臟六腑都已被掏空,只剩下了僵硬的軀干,目光無神地盯著窗外濃密的楊樹葉左右晃動著。
李梓在土菜館外的空地上止了鼻血后,再次撥打了陳伊萬的電話,依舊是無人接聽。忙又發(fā)了短信道:“伊萬,你好些了嗎?對不起,今天還是錯過了媽媽的葬禮。你看到了給我回個電話好嗎?!?p> 握著手機(jī),李梓焦急等待著回復(fù),可幾分鐘過去了依舊是無人應(yīng)答。再次編輯了短信道:“伊萬,我很擔(dān)心你,你回我電話好嗎?”
一直到接近傍晚十分,李梓都未能等到陳伊萬的任何回復(fù),忐忑難安中,決定前往大院伊萬家中探望。
開門的是伊萬爸爸。
“叔叔……您好?!崩铊縻俱驳拿嫒萃钢鴰追中邼?。這是他第二次走進(jìn)這個熟悉的樓門洞,第一次走進(jìn)陳伊萬的家。
“你好,是李梓吧……進(jìn)來說……”伊萬爸爸短暫驚訝后平靜道。說著,已經(jīng)讓開了進(jìn)門的通道。
李梓跟著伊萬爸爸穿過略顯狹窄的走廊進(jìn)了客廳。迎面肅穆的香案讓他感到了某種酸痛正穿過心腹抵達(dá)了眼眶,他無法想象陳伊萬是如何挨過這些失去母親的日子。
“叔叔,我給阿姨上柱香可以嗎?”李梓禮貌道。
“也好?!币寥f爸爸點(diǎn)了點(diǎn)頭輕聲應(yīng)道。
李梓點(diǎn)燃了三支香,舉在胸前鞠了躬,上前靜靜插在了香爐間,與先前的香尾林立在了一處。李梓抬眼望了望照片中的伊萬媽媽,眼眶酸澀間忙轉(zhuǎn)頭望向沙發(fā)上的伊萬爸爸道:“叔叔,您請節(jié)哀啊?!?p> “謝謝你了,孩子。”伊萬爸爸沉沉點(diǎn)了點(diǎn)頭。將李梓讓到沙發(fā)前坐下,又遞了杯溫水給他,兩個人沉默無言。片刻,伊萬爸爸開口先道:“你是來找伊萬的吧?”
心事被伊萬爸爸看穿,李梓手里握著玻璃杯略顯局促道:“是……也不是的?!?p> 伊萬爸爸抬了眉朝著走廊上望了望,知道女兒的房門緊閉著,便向著李梓道:“孩子,你能來,伊萬和她媽媽都會很欣慰的……”
“不,我很抱歉,沒能幫著伊萬和您一起……也沒能見到阿姨……”李梓喉間涌出許多話語,卻一時不知該從何處說起,忍了悲戚道。
“孩子,也不要這么說。這也是想不到的事情……”伊萬爸爸哀傷的眼角泛著淚光道:“哎,這幾天伊萬她是不容易的……”
“伊萬她……還好嗎?”李梓低聲問道。
伊萬爸爸復(fù)抬頭向著走廊里望了望道:“估計這會兒伊萬已經(jīng)睡下了,她熬了這幾天了……等明天我再讓她聯(lián)系你,可好?”
李梓忙將水杯放在茶幾一角道:“叔叔,打擾您了。那我……先回去了……”
“喝兩口水吧……你來了叔叔很欣慰,相信伊萬媽媽也是的?!币寥f爸爸望著一旁難掩疲憊又十分局促的李梓不忍道:“伊萬估計需要緩兩天,等過了這一陣子你們再見面會輕松一些,都給自己一些時間吧……”
“嗯?!崩铊鞔沽四奎c(diǎn)了點(diǎn)頭,輕答道。
“伊萬媽媽她一直希望伊萬能夠得到幸福?!币寥f爸爸雙目凝重地望向前方香案上伊萬媽媽的半身像,像是在跟李梓說著,又像是自言自語道。
李梓心中一震,眉心微動,下午土菜館旁的馬路上,蔣文宇說過相同的話。
“孩子,你知道伊萬的左眼角有顆痣,對吧?”伊萬爸爸將彎曲的背略直了直道。
“知道的……”
“伊萬滿月后她媽媽發(fā)現(xiàn)她眼角那顆痣逐漸明顯起來,這顆痣就成了她的一個心事。她總覺得那顆痣代表了情路坎坷,會與幸福擦肩而過。所以伊萬這一路長大的時間里,她媽媽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女兒能快樂的生活,能得到幸福……”伊萬爸爸努力平復(fù)著內(nèi)心的波瀾,略作停頓繼續(xù)道:“我先前總是不能理解伊萬媽媽這種近乎迷信的想法,她一說起來我還總跟她爭執(zhí)幾句。現(xiàn)在才明白,這不過是一個母親對女兒至愛的寄托而已……”
李梓垂了細(xì)長的鳳目仔細(xì)聆聽著伊萬爸爸娓娓道來的每一個字。高中時偷偷望向陳伊萬的臉頰一側(cè)時,偶爾也會看到若隱若現(xiàn)在她眼角下的那顆痣,那時只覺得那彎卷的睫毛讓她的眼睛看起來格外靈動可愛,卻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故事,一時緊鎖了眉頭強(qiáng)忍著心緒。
“你和伊萬的事情我和她媽媽多少也知道一些……”伊萬爸爸望著李梓緩緩道,又將目光復(fù)移向香案上看著自己微笑的妻子,忍了心痛道:“有些事不能急,慢慢來……”
心中再涌上酸澀,李梓感到一陣陣無力的疼痛在胸口處拍打,忙收了分外難過而復(fù)雜的心緒點(diǎn)頭道:“叔叔,我明白的……”
李梓面向著身后伊萬爸爸已經(jīng)掩上的防盜門,腳下凝滯了片刻,順著水泥樓梯踏步,一步一階地向著樓門洞走著。這狹窄的樓道是陳伊萬和她的家人每天都會經(jīng)過的地方,甚至有那么一瞬間的恍惚,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這個家庭的一份子了,也許只是此刻下樓去辦點(diǎn)什么事情而已。
出了樓門洞,天色已近晚,天空的密云將晚霞遮蓋的全無蹤影,只留下了微光。
李梓站在陳伊萬家樓門洞的不遠(yuǎn)處。想起高三唯一去過的那個晚自習(xí),是聽到她的閨蜜唐欣說不來自習(xí)的那個晚上,自己懷揣著各種美好和忐忑,違背了母親大著膽子送她回家的那個深夜,是第一次立在這里。而后,那個沒能勇敢站起來為她澄清的班會后,滿心愧疚地也是站在這里。急急趕回來的那個夏天,與母親大吵后激動等在這里想與她一起登頂遠(yuǎn)山東峰,也是站在這里。獨(dú)自從遠(yuǎn)山返回后亦是在深夜站在了這里……此后某個暑假的深夜,看過父親后,也曾默默抵達(dá)這里,站在這相同的地方……想到這里,李梓心中陣陣酸楚,忙回首看去樓門洞的方向。
一扭頭,目光所及之處,看到一個清瘦的女孩正立在那樓門洞外望著自己。女孩穿著一條極簡素的黑色連衣裙,纖細(xì)的右臂上帶著一個大大的黑箍,格外消瘦的瓜子臉龐上,眼眸深陷,也只有幾周沒見,陳伊萬已經(jīng)憔悴得脫了形。
李梓疾步向前幾步抓了她的手道:“伊萬,你……”
陳伊萬緩緩抬了干澀的眼眸道:“你來了……”
李梓忍了滿腹悲傷道:“我擔(dān)心你,還有你爸爸……”
“我們沒事,無非就是緩幾天接受這個現(xiàn)實(shí)罷了……”陳伊萬抬手將額角凌亂的發(fā)梢別去一旁,眉眼中填滿了痛楚卻淡淡道。
“伊萬……你要難過就哭一哭,我回來了……”
無淚的眼眶里更覺干澀得疼痛難忍,陳伊萬艱難抬了眼簾道:“你怎么才回來……”
“對不起……伊萬,我在戈壁上沒有信號,等我知道消息后連夜趕回來……還是錯過了……”
“是的,你又錯過了……”陳伊萬緊了嘴角,眼中掠過萬千遺憾道。
“呃……伊萬,我很擔(dān)心你……”看著陳伊萬強(qiáng)忍著悲痛,李梓感到心中一陣陣刺痛道。
“既然你如此擔(dān)心我,為什么媽媽的葬禮你不能來?”
“我……”
“唐欣的事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她去小鎮(zhèn)找你為什么不讓我知道?她可是我最好的閨蜜了,曾經(jīng)無話不說的發(fā)小……而現(xiàn)在,我都不敢跟她聯(lián)系,連我媽媽走了都沒辦法跟她分享我的痛苦……”陳伊萬垂著眼簾輕聲道,彎卷的睫毛上沾滿了淚水。
“伊萬……”李梓后悔沒有把與唐欣的情況早一點(diǎn)告訴陳伊萬,讓她竟一直藏在心里飽受著痛苦。輕撫著陳伊萬的手懇切道:“唐欣的事沒有告訴你是怕你擔(dān)心,怕會影響了你們的閨蜜情深……你是知道我的,我的這顆心始終都在你這里,又怎么會在意其他人呢?”
陳伊萬聞言,心中的痛楚和溫暖齊齊涌著在胸間又道:“你不告訴我就不會影響我們的閨蜜情深嗎?”
李梓垂了細(xì)長的鳳目無言,卻聽陳伊萬又道:“為什么去美國深造的事也不能告訴我?你前途命運(yùn)這樣的大事為什么就不能跟我分享?為什么不能與我商量?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難道是怕我像高三一樣再次阻礙了你的前程嗎?”
“怎么會,伊萬……怎么會啊?”李梓心痛不已道:“我是個能分清是非的人。相比去美國深造這樣的前途,難道我喜歡并期望的前途不是要和你好好在一起嗎?今年不去美國,以后可以再申請再去,今天不去深造,以后再去深造??晌也荒艹惺艿氖窃偈ツ惆 ?p> 陳伊萬苦笑著狠狠搖了搖頭,雙肩微動道:“可媽媽的葬禮你為什么不來?對我來說,在這個世界上她是與你一樣重要的人,她曾多么希望我和你能有一個幸福的未來。就在她走的前一晚,她說她要見你的……”陳伊萬再也難忍心中極力壓抑的悲傷,痛澀的淚珠順著臉頰大滴落下來。
李梓感到鉆心的遺憾撲面襲來,抬手抹去陳伊萬臉頰的淚,無力道:“都是我不好……”
“你什么都好,是我不夠好啊!”陳伊萬強(qiáng)弩了嘴角道。
“伊萬,不要這樣說……”李梓忍痛道。
“那有該如何?我沒有了媽媽,我今后再好,我的媽媽都不會看到了……”陳伊萬嘶啞的聲音極力抑制著綴泣道。
“伊萬,原是我不好的……”李梓緊握著陳伊萬異常冰冷的雙手苦澀道。
“李梓,我好痛……”陳伊萬慟道。
密布的烏云已籠罩了整個天空,夜色提前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