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陳伊萬哀傷的背影已消失在賓館大堂的盡頭,李梓轉(zhuǎn)身下了臺階站在一旁的空地上。夜空里,仲秋的涼風(fēng)襲來,胸口那顆跳動的心似被狠厲地錐著,碎得皮開肉綻。
默立良久,李梓緩步走回了宿舍,舍友已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窗外灑下微弱的月光,淺淺映在坐于桌前的李梓臉頰上。宿舍里沒有開燈,許久就只是靜靜地坐著。田野上剛才陳伊萬與自己最后的對話往復(fù)在腦海中。
“李梓,我明天早上就回去了?!?p> “嗯……”
“下周就不來看你了?!?p> “嗯……”
李梓抬了手臂,從褲兜里拿出一串鑰匙,黑暗中撿出其中一把最小的打開了書桌抽屜。緩緩拉開,從最里面拿出了一個有些褶皺的大號牛皮紙信封。將那牛皮紙信封靜置在桌面上片刻,像是鼓了勇氣,伸手從里面取出一疊信封,這些信封是整整齊齊疊放著,用一只大號的藍(lán)色燕尾夾夾著,十分工整。
無需任何燈光和照明,李梓從最上面一個信封里嫻熟地取出了一張照片,那是陳伊萬大一時穿著紅色風(fēng)衣側(cè)顏學(xué)著他的摸樣拍的。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微笑,將那照片翻過來,月光下依稀能看到一排略顯潦草的小字:“我把自己寄給你,明月千里,寄我相思,你可知道?”
用手輕撫著照片上陳伊萬的臉頰,心中道:“伊萬,我本想跟你分享我的一輩子......”一滴熱淚潸然而下,心似刀割。
蔣文宇與自己在土菜館門口講的那些話,一一回旋在腦海中。伊萬爸爸告訴自己的關(guān)于伊萬媽媽對女兒的唯一期望也一遍遍回響著。
“原來高三那場班會你從沒忘記過……我才是那個讓你難過,讓你并不快樂的根源。”心痛無以復(fù)加,李梓用手指一遍遍輕撫著照片上的那排小字,心中痛道:“伊萬,你知道嗎,我可以不強(qiáng)求與你在一起,我也可以不去美國深造,我甚至可以自‘毀’了這所謂的前程,但我絕不會再拿你作為與我前程相抵的籌碼了……”
九月的西梁,小鎮(zhèn)的這個角落里,刻骨的愛與別離如潮水般涌來,終有一日會化作宇宙間的一粒星辰。
“伊萬,我不快樂就算了,但我最不想看到你不快樂,更不想你因我有任何負(fù)擔(dān)。我愛的是那個永遠(yuǎn)陽光快樂的陳伊萬。從前是,以后也是……”李梓的眼角處,熱淚滾落。
夜光下,李梓慢慢卷起右臂的衣袖,用左手順著縫合的傷口輕捋過,抿了嘴角,自言自語道:“我們沒有辦法一起到東峰上尋我藏起的那顆石頭,但你看,我終于還是把我們兩個一起刻在了我的手臂上……”
“可以為你解題,為你書信;可以為你守候,為你等待;可以為你回到家鄉(xiāng),為你戴上“王冠”,為你學(xué)會奮不顧身,卻最終不能與你共赴我的未來……伊萬,我不后悔?!崩铊餍闹心瞧蜿愐寥f而存在的溫暖和光亮,此時已如海市蜃樓般飄渺去了暗夜之中,最終會凝結(jié)在那浩瀚的宇宙中央。
有時候我們正是因為深愛才會最終選擇離開吧,無論是陳伊萬,還是月光下的李梓。
第二天,一切照舊如常。
李梓送陳伊萬到達(dá)了梁遠(yuǎn)小鎮(zhèn)車站,不同的是這一次兩人抵達(dá)的時間是在清晨。李梓至窗口買好了一張過路車票,給自己也買了一張送站票。二十分鐘后火車即將進(jìn)站。
“伊萬,咱們準(zhǔn)備進(jìn)站吧,火車馬上來了?!崩铊髅嫔绯#瑺科鹆岁愐寥f的手。
陳伊萬彎了長長的睫毛乖巧點了點頭,緊緊跟上李梓的腳步,兩人隨著稀疏的人群走向站臺。
隨著放慢的轟隆聲,綠皮火車徐徐進(jìn)站?!斑郛?dāng)”,列車員放下了車門處上下的腳踏板,列車已經(jīng)穩(wěn)穩(wěn)停在了站臺旁。
“上車吧......”李梓將背包遞至了陳伊萬身前。
陳伊萬似想應(yīng)答些什么,努力揚(yáng)起嘴角,艱澀笑了笑,卻只堅持了一瞬間便用力搖了搖頭,紅腫的眼眸里已充滿了淚水。
李梓勉強(qiáng)掩蓋了心中的疼痛,刻意勾了清冷的眼角道:“上車吧,早點回家,明天你還要上班……”
陳伊萬腳下凝滯片刻,緩緩挪至李梓近前,伸開手臂從他腰間環(huán)住,眼淚便迅速沾在了他淡藍(lán)色的襯衣上,映出深藍(lán)色的印記。
“上車吧,你下周......還可以來看我?!崩铊骺嘈σ宦?,聲音里分明已有些哽咽。
停頓片刻,陳伊萬奮力撒開手,臉頰掛著淚玩笑道:“從今天起,你這個學(xué)霸就恢復(fù)自由身了……不知今后會有多少姑娘圍著你轉(zhuǎn)呢,你該高興得放叢鞭炮慶祝才好……”說話間,熱淚已順著眼角的那顆痣傾泄而下。
李梓眉心微動,強(qiáng)咽下哽在喉間的苦澀,緩緩走至陳伊萬身后將雙肩包幫她背好,又轉(zhuǎn)至她面前用柔軟的手指抹去她眼角的淚道:“頑皮……”
陳伊萬努了努帶淚的嘴角,想回應(yīng)些什么,卻沒能發(fā)出一個音調(diào)來。
李梓用手輕撫了她額間的短發(fā)繼續(xù)道:“上車吧,一會兒車走了,你就得跟我走了……”
忍住心痛,陳伊萬苦笑著點了點頭,向著李梓伸出手?jǐn)[了擺,一轉(zhuǎn)身便登上了列車踏板。上車后她并沒有像往常那樣走向車廂深處,而是站在了車門口不愿離去。
“姑娘,往里走!里面空座位多著咧?!绷熊噯T已經(jīng)上車,對擋在門口的陳伊萬大著嗓門道。
陳伊萬像是并沒有聽到列車員的喊話,眼睛牢牢望向車下同樣看著自己的李梓,他們的眼眸中除了心痛大概再尋不出第二種表達(dá)。
列車員看到陳伊萬并未理會自己,便順著她的視線瞟去了立在站臺上同樣目光凄凄的李梓,瞬時就明白了正在發(fā)生著什么。對她而言,這樣的場景在沿途往返的站臺上也許早已見過了千百次。
很快,列車員將登車踏板收起,“砰”地一聲,車門已關(guān)閉。列車員順手用鐵路專用鑰匙鎖閉了安全門鎖。
“姑娘去座位吧,車馬上就要開了,站在這里也不安全?!绷熊噯T端看著已經(jīng)沒有了魂魄的陳伊萬,一邊嘗試說著,一邊無奈地?fù)u了搖頭。
見陳伊萬靠著車廂一側(cè)并不作任何回應(yīng),列車員將手里的鑰匙掂了掂揣進(jìn)了褲兜,正欲轉(zhuǎn)身向著車廂里面走去,突然被人拽住了衣袖,忙回身看去。陳伊萬眼眸哀傷懇切道:“姐姐,麻煩你幫我開一下車門,我要下車!”
“啥?”列車員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微胖的臉頰寫滿了不可思議。忙打量著眼前這位心神具痛的女孩,焦急道:“那不行呀,這車說話就開動了呀……”
“求求你了,姐姐,我要下車,我不能扔下他的……”陳伊萬淚如雨下,那道門似乎已不是一道普通的列車門,而成了一道生死門。
“哎,姑娘……我說你這是何苦呢……”列車員似乎想要阻止什么,但抬眼看到陳伊萬那心似剜肉的痛苦,又似乎憶起曾看過的萬千別離,腦袋搖得似撥浪鼓又道:“哎,你這姑娘何苦呢……”
嘴中雖念著,那列車員卻飛速掏出剛剛收好的鑰匙,以極快的速度奮力打開了車門,大聲道:“姑娘,你下去了,這趟車可就開走了,票就白買了……”
沒等列車員放下腳踏板,陳伊萬便已奪了門,奮不顧身跳下了火車,直撲向了李梓懷中。
身后的火車慢慢啟動,帶著那列車員滿臉的驚愕駛?cè)チ诉h(yuǎn)方。
陳伊萬多想讓這個時空像她看過的所有科幻電影一樣,停止下來,就停在此刻的站臺上。李梓忍住熱淚緊緊抱著陳伊萬,這一刻像過了一個世紀(jì)。
“伊萬,那樣太危險了,怎么能跳車呢?”李梓心痛道,不停輕撫著陳伊萬的短發(fā),嗓音低沉而嘶啞。
“沒事,我就是不能丟下你……”陳伊萬沒能止住眼淚,豆大的淚珠落下來,打在手臂上,又忙用手掌掩著拭去。
“哎……沒事,你以后還可以再來……看看我的?!崩铊鲝?qiáng)忍哽咽道。
兩人四目皆淚卻無言。良久,陳伊萬松開了李梓輕聲道:“李梓,我們?nèi)ゴ髲d里重新買張票吧。”
“……嗯?!?p> 李梓牽著陳伊萬的手返回了售票廳。大廳里的人明顯比剛才多了起來。陳伊萬原地呆呆地等待,望著李梓在隊伍里一點點挪動向窗口,最終復(fù)拿著下一趟的車票和送站票向自己走來。
下一趟列車十五分鐘后便會抵達(dá)。時間是個好物件,但卻成了一樣“致命”的武器。
再一次,兩人來到了剛才的站臺上。由東向南漸漸移轉(zhuǎn)的太陽已完全照耀在了這個小鎮(zhèn)的車站,卻不見溫暖的光亮,更似一抹冷酷的殘陽。腳下的站臺讓陳伊萬想起了仿佛重回夢鏡中的懸崖絕壁,恍惚得真假難辨。
“李梓......”陳伊萬抬起掛滿淚珠的眼簾,切切望著李梓道。眼睛里的紅腫已經(jīng)脹得生疼,她伸出手,輕撫著李梓襯衣袖下的右臂。
“我在,我都知道的……”李梓含淚靜靜道,用手掌再次拭去陳伊萬臉頰的淚痕。
時空終于靜止了,兩顆碎裂的心在此最后交融著,飄蕩著,卻無處安置。
李梓將陳伊萬的右手緊緊握在掌心,用拇指摩擦著那枚“王冠”道:“伊萬,……我所有的祝福都在這里了,祝你今后都身體康健、平安喜樂!記住了嗎?”說完,復(fù)將陳伊萬輕輕抱緊。
李梓的心里,這一抱如果有一萬年該是多么美好。
“我……,你……”陳伊萬的嗓子已經(jīng)腫起,仿佛融化的鉛水正澆筑著全身。
身后,又一輛綠皮火車已經(jīng)踏著時間的約定準(zhǔn)時進(jìn)站了。
陳伊萬不記得是如何邁動了雙腿,她已經(jīng)復(fù)站在了如剛才相同的列車門口。車下的李梓背對著車而站,不再看向火車。她看不到他的臉。
腳踏板收起,車門關(guān)閉,列車員上了車門的安全鎖??諝庖巡辉倭鲃樱皇O铝岁愐寥f的眼淚。車輪漸次啟動,她將臉貼在了車門的窗戶上,想再看一眼那個高冷的學(xué)霸李梓,因為從今之后,這個清俊帥氣、如上神真仙一般冷傲的李梓就再也不是她的李梓了。
終于,車窗里看不到李梓的身影,玉米豐收的田野將陳伊萬隔離在了嶄新的時空里。腿已再難支撐,依著列車的墻板緩緩蹲下。腳下列車的車輪滾動在冰冷堅硬的鐵軌上發(fā)出壓抑的“隆隆”聲,大滴的眼淚涌出來,強(qiáng)忍著傷心欲絕的綴泣。
陳伊萬緩緩從背包里取出了一個金色包裝的精致小盒握在手中,那盒子是她兩周前去上海出差時給李梓準(zhǔn)備的生日禮物。她多么努力地克制著自己,最終沒有送出。沒有念想才是最后的訣別,撕肝裂膽腸寸斷。
此去一別,山高路遠(yuǎn),日夜星辰。高三的那個走廊里,鳳鳥歸巢般的落日余暉里,兩個逐漸靠近的心此時此地,做了最后的道別。